猪珍珠的世界

　　在那座南方小城的远郊，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的芬芳，花朵的汗味道，以及我们身上独有的体味，饭食的味道。这些乱七八糟的味道整天漂浮在我们房间的上空，有时候拼命往我鼻子里钻。不过我不排斥这味道，我的伙伴们常哼哧哼哧地骂自己——说实话我也不喜欢自己身上的味道——但我总能从这些气味中准确地摘出泥巴的清香和花儿们的味道。

　　我的母亲——那只白白肥大，拥有许多智慧的母猪——告诉我，不远处就是森林。她还告诉我，走到森林里空气中就没有了猪身上常年不洗澡的味道，只有泥土和树木花草干净的味道。她又说，森林里的泥土踩上去松软又有弹性，我在心里想象了很久，又松软又有弹性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没有母亲那么多智慧，想不出来。主要是我觉得既然又松又软，那踩上去就塌下去了，怎么可能还有弹性？不过我不能怀疑我母亲说的话，那是我们猪的最高智慧。

　　所以，我总是幻想着能走出我们的大房间，去看一看郁郁葱葱的森林，亲自把脚踩在森林里的泥巴上，回来我就可以告诉那些和我有同样疑问的小猪们了。但是，后来我又知道了，这也是不现实的。基本上，我们是足不出户的猪小姐和猪先生，要想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有等到被宰的那个时刻。因此，我们很多猪都怀有同样的理想——快快去死！我们长那么大就为了临死前去看看这个我们自出生来就没有看见过的世界。哪怕就看一眼，我们就被送去屠宰，做成肉干，香肠。等成为了香肠再看世界，跟用猪的眼睛看见的，大概会不同。

　　可是我们等啊等啊，却等来一个恶劣的消息，养猪场的场主竟然又扩大规模，在猪场里搞了个屠宰场，这下好，我们死的路上连汽车都不用坐了，直接在猪场旁边就完事了，也就看不见森林了。这大大打击了我们的求死积极性。只能用猪眼睛看到大隔间外的马路和远远的小山，这也实在没有太多趣味了，也许变成香肠以后再看都有趣得多。因此从知道屠宰场的那一天起，我们的生活就恢复了平静。没有希望的平静。

　　我叫做珍珠，本来我叫老四，因为排行老四，但长着长着大家就给我改了名字。因为我很白，我比猪场所有的猪白，甚至比我母亲都要白，像珍珠一样，简直荧光发亮，虽然大家也没见识过真的珍珠。因为这异常光洁白皙的皮肤，我在猪场的知名度很高，大家都知道我，男生们没事就向我献殷勤，他们都无比真诚地邀请我吃好东西。所谓好东西就是每次喂食时，他们从食盆里抢出来的舍不得吃的蔬菜块，有时候会有烂苹果什么的。他们攒着，攒到拿得出手时就跑来请我，往往这个时候，那些烂苹果就更加烂了，猪都懒得吃。

　　在这些献殷勤的男生里，有一个，叫做长生的，长得很好看，很壮实，我倒是蛮喜欢他，常常吃他的东西。每次喂食的时候，长生就让我先吃，先吃好的东西，他说我太瘦了，要多吃，不需要减肥。我吃剩下了，他再吃。吃两口就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眼神真是肉麻。不过我喜欢这肉麻。

　　吃饱了以后，我们就趴在地板上，睡个午觉，男生们轮流给我讲笑话，荤段子也讲，长生不讲荤段子，但他知道好多笑话。午休过后，我们就要上课了。讲到这里，我必须要澄清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们猪并不像人类骂的那样，吃了睡，睡了吃。我们不是这样的，我们跟你们人一样，吃了饭，睡了觉，就要工作的。我们的工作就是教和学——大猪的工作是教，小猪的任务就是学习。

　　我们没有教科书，没有黑板粉笔幻灯片，我们所有的教学工作都靠口口相传。偶尔有片破报纸出现在猪场，我博学的母亲研究过，发现那都是人类的经验，不适合用作猪的教学。因此，我们放弃了课本，采用最原始传统的方法，睡过午觉，大家就以小群体为单位聚成很多堆，每一堆有一只相对聪明博学的猪来给我们讲解课程，每一课内容不同，譬如猪的礼仪，如何求爱，如何分辨烂苹果有毒与否，吃多了的应急措施等等。当然，最重要的课程都是关于我们最后一程的。这最重要的课不能随便找只猪来讲，必须是真正有本事的，原来是我母亲教，但后来她年纪大了，又总是不停的怀孕，讲起课来很吃力，于是就由第二博学的五婶代讲，课程包括上车的技巧（这一课后来也取消了，因为我们不用坐车了），死前仪态修养，怎样配合屠宰刀，如何减少死前疼痛，以及赴死技巧300例之类的。

　　五婶讲课很严肃，总是说这些知识很重要，每只猪都用得上，不能分心。当我们都学会以后就可以毕业了，毕业不久，我们就能用上我们所学的知识。所以大家都学的很认真，比起人类交了钱还不好好上学的学生来说，我们不用交学费，却懂事的多了。吃饭，睡觉，上学，这是多么令猪感到快乐的生活。

　　然而好景不长。不知为什么，我们的课程时间越来越短，课前课后围在我身边的男生们都不太理我了。他们整日地呆在一起低声议论，带着凄凄惶惶的神色，平常欢快的猪场仿佛被一种凝重的氛围笼罩，就连长生看我眼神都由肉麻转为了忧虑，好像大难临头世界末日就要来了一样。不过，我不是一只关心时政的猪，我懒得理他们，没课了就继续吃，睡。

　　那一天，猪圈里忽然炸开了锅。大家惊恐地互相问：“是真的吗？他们真的研制成功了吗？”我好奇，问长生：“什么研制成功了？”长生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告诉我说：“是一种药，养猪场的经理花高价请科学家研制了一种药剂，不久，这些针剂就要打进我们的身体了。”

　　我笑了起来：少见多怪，我们总是打各种各样的预防针，就痛一会儿，完了就不容易感冒。长生又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忧伤地说：“那不是一种普通的预防针，它可以让我们在再生功能增强一万倍，受伤了可以很快长出新的肉，割掉的肉也能很快长出来。这就是说，以后，人类要吃猪肉就不用宰猪了，只要从我们身上割取一部分就可以了，想吃肚皮肉就割肚皮，想吃猪蹄就砍只脚。我们不会因此残废掉，过一两天，我们就会长出新的肚皮，猪蹄，人类就又可以继续割，周而复始。”

　　听到这里，我吓到了，我想象着我们的耳朵，尾巴，鼻子胸脯还有我们的四肢都被人割下，砍下，在我们活着的时候。我的妈，那真是活受罪，古代太监先我们一步受了这样的刑，不过好在那时候没有科学家发明药剂，不然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惨，阉了又长，长了再阉。人类真恶心，这样他们就不用杀来杀去那么麻烦，最主要的是，长一砣猪肉比长成一只猪要快得多，挣起钱来就更快了。我问长生他们怎么知道这事。长生说：“大家都知道了，今天凌晨你听见郝三的叫声了吗？”我点点头，他又说：“半个月前他被捉去打了一针，你当时还以为他是生病了去打针，其实那就是试验针。到今天，药力就体现出来了。”

　　郝三的叫声我听见了，从凌晨四点叫到六点。他长得过于肥壮，到了该杀的时候了。四点，他被抓了出去，那时候我恰好醒来了，我以为他是要去见识马路了，礼节性地跟它永别了一句就又翻了一边去睡觉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真是不够敏感，一般像我们这样经过系统地训练和学习，都能做到只疼3分钟就死，可是郝三足足嚎了半个钟头以上都没有停下的意思，叫声极为狂放，后来这狂放的嚎叫就慢慢变成了呜咽。这声音吵得我没办法继续睡觉了，为此我还咒骂过郝三，并且鄙视他在上课的时候不用心学习，以至于临死吃那么大苦头，自己痛苦不说，还扰得其他猪生不得安宁，要知道，当我们都逐渐肥大以后，这样的安宁可是过一日少一日了呀！

　　“可怜的郝三！”我听见猪群里，许多多愁善感的猪都哭出了声音，凄苦的气氛迅速蔓延。我到此时才明白郝三的遭遇，不免为清晨的咒骂而暗自道歉。然而除了道歉，我不能再干点别的，就像那些多愁善感的猪们除了哭泣，不会干别的一样。我忽然觉得眼角一片湿润，后知后觉的我在这个时候才想象到郝三所受的痛楚。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猪群中，一个雄壮的声音穿越众猪的头顶，飘到上空来。我听出来了，这是钱十三的声音。钱十三呼的站到了食槽上，它抬起一只前腿左右摇摆，这就算作振臂高呼了：“亲爱的同胞们！兄弟姐妹们！郝三的遭遇，想必大家都已经听说了，这太残忍了，太残酷了！这些丑陋残忍的人类的目标绝非一个郝三那么简单。很快，他们的魔爪就将伸向更多的同胞了！团结的猪们，我们不能就这样乖乖就范！我可爱的同胞们，咱们应该想办法逃出去！大家说对不对？”

　　可以这样说，钱十三是我们的领袖。平常有什么重要议会都是他组织召开的，议论自然也是以他为中心。大家在生活上有什么事情都是找我的母亲，然而当上升到思想高度的问题了，那就必须找钱十三商量解决。现而今，郝三被打了怪怪针的消息就如一枚重磅炸弹掉进了我们平静无望的生活中，瞬间激起千层浪，这样大的事情，理当由钱十三第一个跳出来。他的提议立刻得到了大家的附和，一时间，应者云集。一众猪等纷纷举高前腿，跟着宣誓。我跟着大家一齐喊：“跟人类拼了，我们要逃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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