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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春寒料峭的二月,山间村庄中一户人家的烟囱早早生起炊烟,从窗户缝隙里,可以窥见土灶上咕嘟咕嘟炖煮的甘薯,闻起来分外香甜。
坐在一旁的柳翠却唉声叹气苦着一张脸。
她时不时的就往外瞅一眼,从竹篮里抽出一叠纸,因为农忙她的皮肤很粗糙,手却很是灵巧,磨的程亮的大剪子咔嚓下去,艳艳的纸头便成了一幅幅大红的囍字。
“就贴那儿吧。”
陆春根挑着一筐鸡蛋进来,抽出扁担往桌上一撂,抄起桌上冒着热气的茶胡乱吹了吹,顺道把杂乱半白的胡子吹开了一角,咕嘟咕嘟一口气干掉了一碗。
“...我看,要不还是问问青姐儿...”柳翠迟疑的说。
陆春根把碗一放,不乐意了。
“问她?她一个丫头片子懂什么,怎么的,我这个当爹的连这事儿都做不了主了?”
他瞥了柳翠一眼,嘴角往下一压。
“陆鲤呢!”
“还没起呢,小青快成亲了,过两天办喜事家里可有的忙的,你就让他睡会儿吧。”柳翠说。
“怎么着,他阿姊成亲,他做客来了?”陆春根眉毛一横,将碗一拍,心里头来了气。
“隔壁淳哥儿屋里头可又添了个丫头,兴中怎么就不行了,他年纪是大了点,可他那老娘有钱呐。”
王兴中家里有地,镇上还有个铺子,这条件,在清水村都是排的上号的;按理说他这样的条件不可能耽搁到现在,怪就怪在他那老娘,年轻时就因为刻薄出了名,本来王兴中是有个娃娃亲的,人抬过去两月,那哥儿受不住跳了河,听说肚子里刚刚有了崽就那么没了。
柳翠心里怨怼。
她生了两个姑娘,一个哥儿,婚姻大事没一个能做主的。
柳翠抿了抿唇,放下剪子给陆春根添了碗水。
陆鲤是她所有孩子里生的最标志的,可标志有什么用,他的孕痣生得黯淡,没人会娶不能下崽的哥儿的。
陆春根烦了。
“他老娘还能活几年,她就那一个儿子,忍忍就过去了,到时候不全都是他们两口子的了。”
“你也别说我,人能看上鲤哥儿是他的福气,他家可连嫁妆都不要我们出,也不嫌弃他生不出孩子,还想找什么样的。”
“你知道村里都怎么说的吗,说他克夫。”
陆鲤原来也是有个娃娃亲的,十六岁那年突然没了音讯,这么多年了想想都知道恐怕是没了。
陆春根越说越气,柳翠怒道:“又不是鲤哥儿害的,关他什么事。”
理是这个理,但村里的流言蜚语不是一天两天了,柳翠红了眼睛,突然掩着帕子呜呜哭了起来。
哥儿身份本就比姑娘身份低微,整个清水村哥儿里嫁的最好的就是淳哥儿,长的好看,孕痣红到发黑,就这也只能给镇上的县令当个小的。
“你别给他吱声了,反正聘礼我已经收了,等小青的婚事办完把他的也办了,他不嫁也得嫁。”
陆鲤端着白粥敲门,乍一听到王兴中的名字猛地哆嗦了一下。
重新醒来,他本以为做了一场大梦,但那些不堪的记忆在那个名字出来的瞬间还是涌上心头。
陆鲤是死过一回的。
他性子随柳翠,耳根子软的很,前世心里哪怕再不愿,还是嫁了过去。
婚后他过的并不好,阿姑百般刁难,但凡王兴中不顺心,就要阿姑打他,想到那一个个如沙包一般的拳头,陆鲤就感到害怕。
他想活着,所以想方设法讨好阿姑。
可是...
第二年,他还是死了。
陆鲤曾无数次在佛前祈祷,要是一切没有发生该有多好,要是他没有那么听话该有多好。
当神迹真正降临到陆鲤身上的那一刻,他喜极而泣。
陆鲤不想再死一次了。
他第一次不再听话,奋起反抗,没想到陆春根会那么生气。
“鲤儿哥?”柳翠推开窗子,乍一看到陆鲤楞了下,她很快转头给陆春根使了个眼色,手背粗鲁的擦了两把泪。
她的脸庞晒的黝黑,裂开一张翘起死皮的嘴:“吃过饭没,锅里热着甘薯呢,快去吃吧。”
“青青阿姊让我拿粥来,说了会话耽搁冷了。”回过神来,陆鲤垂下眸子。
“强子端来的吧,这孩子,咱青姐儿都还没过门呢,天天往家里跑...”柳翠用嗔怪的语气说。
陆春根嚼着茶叶,突然冷哼了一声。
柳翠声音一凝,若无其事的将碗接过来。
“他人呢?”
“粥给我就回去了。”
“还算规矩。”
在清水村,姑娘在待嫁期间是不能和夫婿见面的。
柳翠抿着唇,嘴角终于露出了一抹欣慰的笑。
陆春根到底老了,家里又没小子,担子都在他身上,凑出陆小青的嫁妆以后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紧巴,哪怕炖粥那粥也打的薄,基本从碗里看下去都能数出几粒米,柳翠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么稠的了。
但......她打量了陆春根和陆鲤一眼,陆春根要干农活饭量很大,陆鲤看起来没几两肉,身高在哥儿里头却是高出一头的,前年做的裤子又短了一截,两白皙的脚脖子被风刮的红通通的。
“怎么不多穿点。”
她心疼的去里屋拿了一条刚改的裤子让他穿上。
柳翠抿着唇,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点点头,然后将锅里的甘薯盛了些出来,剩下的扒了皮切成块和粥搅合到一起添了一碗水,又往灶头里加了两块柴。
他们这一片多雨,柴火晒的不够干,一进灶就听到一阵劈哩叭啦。
这么一会儿光景过去,天似乎又亮堂了一点。
陆鲤一进来陆春根就看他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害了你,你就说你上哪找一门这么好的亲事。”
看着陆鲤倔强的样,陆春根顿时来了气。
“反了天了你!”
“你看看你青青阿姊再看看你,她的夫婿就是我相中的,瞧瞧对她多好,享福的日子在后头呢。你有什么?啊?!”
陆鲤红了眼圈,嘴里泛苦,他无数次想说出自己前世的遭遇,却又怕太惊世骇俗。
“我不能嫁给他。”
“.....你说不嫁就不嫁?”陆春根眼睛一瞪,一幅要发火的样子。
“我会死的!”陆鲤终于哭了出来,眼泪大颗大颗落下,像是要把上辈子的委屈也一起哭出来。
“他爹你别说了!”
眼看陆鲤都站不稳了,柳翠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跳了一下,她从来没见过陆鲤这样的眼神,仅仅只是一眼她也感觉到了难过。
“鲤哥儿你也别说了,好好吃顿饭不行吗?”
柳翠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她这辈子没能生出小子,在婆家、邻里抬不起头,人到中年拼死生下了陆鲤终于认命;可能是为了弥补她,她的鲤哥儿虽然体弱多病,但从小就让她省心,是她三个孩子里最听话懂事的,老大老二还知道躲懒,他就是埋头苦干,有什么好的也是先紧着他们老两口。
热泪在她的脸上滑下两道痕,砸在陆鲤的手背烫的他一哆嗦。
从屋子里出来,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下雪了。
家家户户家门紧闭,偌大的清水村就好像只剩下了陆鲤一个人。
冷。
很冷。
无处不在的风灌进袖子、领口里,铺天盖地的冷。
可尽管如此,陆鲤也不想回那个家去。
他多想扑进阿娘怀里大哭一场,可她不信他。
阿爹也不信他。
他们只认为是他鬼迷心窍,为了不嫁王兴中说胡话。
林立的树木层层叠叠,早就看不到村庄了,草叶悄无声息的覆盖上一层白霜,叫人辨不清方向。
风雪越下越密,路都快看不清了。
陆鲤跌跌撞撞走了不知道多久,天旋地转的瞬间,人就像随风飘扬的柳絮。
所以...一切都没有变吗?陆鲤绝望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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