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世有鱼

　　夜幕昏黑，又是一个看不见月的深夜，凌晨已过，街道两侧的店铺都已经陆续打烊。个别回家的店员小心翼翼行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色长街，很快他们便消失在昏暗的街尾，好像没入另一个世界。

　　门小门从店里出来，她的长发将双目遮掩，茫然的眸子就这么看着消失在灯影里的人，之后才回头去锁店铺的门。

　　锈迹斑斑的老式铜黄锁头“叮咣”作响，看起来这并不能抵挡什么窃贼，但门小门一点也不介意，她根本不会担心有人来店里偷窃。

　　“小门，要回去了？”身后传来隔壁年轻店员的声音，那两个年轻姑娘就这么看着门小门，但门小门只是抬抬头，并未有任何动作和语言去回应。

　　虽然没有说话，门小门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只听那两个人小声嘀咕：

　　“嘘嘘，别出声，你是新来的不清楚，她从来不理人的。”

　　“她不理人？那她理谁？”

　　“她鬼气森森的，别人都说她能看见死人，所以，她大概只理鬼吧。”

　　“啊？这大半夜的，你净吓唬人！”

　　没错，这就是门小门给人的印象。

　　门小门是门家历代单传的独苗，到她这里只有她一个女孩儿，门家祖辈一直都是做古玩生意的，这一代门家古玩自然而然就落到了门小门的手里。但整条街的人又都知道，门家历代阴森恐怖，这门小门更是性格孤僻不喜与人交谈，旁人都说她能与鬼魂沟通，于是街头巷尾人人都不敢与门小门来往，生怕染了一身邪气。

　　两个年轻店员如旁人一样，他们很快就消失在黑色地平线，好像在急切躲避什么，畏的似乎就是门小门。

　　然而此时，门小门方才放下已经拴好的锁头，她忽然抬起手臂“刺啦刺啦”挠挠后脑勺，脑袋慢悠悠旋转过去，嘴角扯起一个平日在旁人看来似是有些阴森的弧度：“是啊，我也要回去了……”

　　用力眨了两下眼睛……

　　“诶？”

　　人呢？！

　　其实所有人都误解门小门了，门小门并不是生性孤僻，也不是不喜与人交流，她只是反应照常人慢了那么一点，反射弧比较长，每每人家都走了，门小门才后知后觉做出回应，但也为时已晚。

　　“算了。”

　　尽管嘴上说着“算了”，但门小门转回头时却是满心委屈，内流不止：

　　【我不想一个人走夜路啊，我也好怕的！！】

　　门小门抱着手臂同样向街尾行去，这条商业街坐落在人口不是十分密集的街区，凌晨之后也几乎没什么人了。门小门的长发被冷风吹拂，整张脸都埋进领口，只露出泛着幽光的眸子，嘴里还在自言自语给自己壮胆：“回去之后，一定要吃掉满满一大碗布丁，把老爸老妈的布丁通通吃光。”

　　这夜不知为何，冷风格外凛冽，好像气压都比往日低沉。门小门总预感会出什么大事，所以心里就更为瑟缩，脚下也加快步子，外人怕她，其实她才是真的怕鬼。

　　门小门就是这么个人，有些反应迟缓、又有些呆萌，胆子还小到不行，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在别人眼里她竟是一个面瘫恐怖的鬼女。

　　想着，门小门整个人瑟瑟发抖，她也加快脚步，转眼便融入压抑的夜色。

　　……

　　门小门的家是一座已然有五十多年历史的二层老楼，这楼背靠荒废危房，周围尽是丛生高树，但因为门小门的父亲是搞建筑的，所以经他一翻修，整个二层小楼都像古堡一样具有年代感，庄严肃穆。然而在别人看来，这里倒像极了鬼屋，平日路过都要绕着走才是。

　　门小门抬眼看到自家小院的时候刹那安心，刚刚一路上的慌张感也逐渐消散。她再次加快脚步，走了一段想马上进院，但抬眼就看到不远处的路边好像躺着个人。门小门不确定那究竟是不是人，毕竟那坨东西浑身沾满了淤泥，看着就像是从地底爬出来似的。

　　一边盯着那脏兮兮的一坨，门小门一边从这家伙身边快速走过，然而在她走出不远之后才反应过来，那好像切切实实是一个人。所以，门小门又重新一步一步退了回去，直到回到那坨东西身旁时，门小门才停下。

　　门小门缓了口气探头去看，这确实是一个人——女人，或许还是个美人。至于门小门为什么如此认定这是一个女人，那是因为此人虽全身布满淤泥，但头发却格外显眼，那一头乌黑浓密，比门小门发质还要好的长发，根本不会被淤泥遮掩，门小门看了都好生羡慕。

　　但是，这到底是不是个活人？门小门为了确认，她思前想后，还是拿了一根树枝小心翼翼戳上那人肩膀，手臂伸出好远，身子却向后挣去，足以见得她有多怕。

　　忽然，这人动了一下，也完全露出了淤泥下的手指，那手指轻颤还微微勾起，显然慢慢恢复了意识。

　　【呼……动了，是活的，等等，确定是活的吗？】

　　门家所在街道没什么路灯，也根本没人路过，此时，她只觉脊背发凉。这么一个女人躺在无人街道，这件事本就像恐怖片的镜头那样令人不安，而且此女还这般狼狈，看样子必定遭受过什么极端痛苦的折磨。

　　“你谁，谁啊？要救护车吗？”

　　门小门的嗓音谨慎颤抖，但完全说出口则变得更显幽深诡异，好像她才是深夜鬼魅。

　　但门小门表情却一如往常，行动上也是不紧不慢地从兜里掏出手机，下意识要去拨通救护车的急救号码

　　门小门内心则满是惊恐，仿佛头发都要竖起来似的，还伴随不可抑制的惊呼：

　　【这个女人好吓人啊啊啊啊！！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家门前？！！】

　　谁想，门小门连手机都没来得及解锁，脚下的人似是听到动静而幽幽转醒，整个身体随着意识的回归而吃力挣扎片刻，便传来一个富有磁性而勾人魂魄的美妙声音：

　　“此岸山庄，还是彼岸无崖？”

　　“啪！”

　　身体被这人的声音吓得极速颤抖，门小门的手机随即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的双手还蜷缩在胸前，整个人勾了勾，宛如捧着瓜子的小仓鼠。

　　一时半刻没有反应过来，门小门根本不懂什么是此岸山庄，更不知道什么是彼岸无崖，但她这会儿也完全意识到事情的不对，这家伙或许根本不是个女人，而是个男人。毕竟门小门还是能听出这人好听的音色的，那就是男人的声音啊。

　　重新拾起手机，手机屏幕“咔”的一声解锁，门小门出于反射弧的缓慢，她惯性地拨弄两下手机屏幕，之后才说道：“在叫，救护车。”

　　但此人却从鼻间发出一声低沉惊叹：

　　“怎么会，是人世……”

　　门小门这就更听不懂了，可她还是重复着：“叫救护车。”说着，门小门的手指也在慢慢移动，在打出“11”两个数字之后，她又慢慢删去一个“1”，随手才点出了“120”。

　　然而根本不待门小门按下拨通键，就听这男人再次说道：“不，我哪也不能去！我，我必须马上回，此岸山庄。”

　　男人说着挣扎了两下，但他好像根本无力站起，就在他尝试几次之后，男人终于“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似是再次彻底昏了过去。

　　门小门的反射弧一向很长，所以她还是按下了拨通键，然而手机却显示“无服务”。

　　“诶？”门小门愣了片刻，之后才走了两步，但无论她走到哪里手机都是无服务，而她又不能扔下这男人不管，毕竟从她家窗子望出来，都能望见这男人躺在路边的身体。

　　直到最后，门小门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那个男人刚才好像说他不想去医院，他还要回什么此岸山庄？

　　看起来，此岸山庄应该是这男人的家才对……

　　只是，眼下门小门该怎么办？她迟缓的脑子刹那当机。

　　——“等一下，你是男人，但是为什么会有长头发？”

　　这是门小门方才问出的问题，而此时此刻，也是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你的头发是怎么保养的？为什么发质这么好？”

　　于是，门小门为了得到答案，她终是弯腰去用手指戳戳这个毫无生息的男人，下一刻她竟“呵”了一声，直接将男人扛上了肩膀，伴随几下轻掂，又在心里轻蔑道：【好轻啊】。

　　这就是门小门的另一技能——力大无穷，与她身材不相符的力大无穷。

　　之后门小门便将人扛着走远，无论如何她都决定先将此人带回家再做打算。

　　毕竟她的家就在十米开外。

　　……

　　前些天门小门的父母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他们除了证件和手机，其他什么都没带，说是要出去度假，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这段时间门小门只能自己大半夜回家，之后给自己煮面填肚子，还不忘报复性吃掉她父母最喜欢的布丁以此泄愤。

　　不过今日门小门并没有先给自己煮碗面填肚子，她扛着那个昏迷不醒的人进入家门随手放下，开灯之后方才看清此人的狼狈模样。刚才在黑暗中看，这人就像一坨泥泞的球，而此时在光明下看，此人就像一坨滚了一圈酱汁的丸子。

　　锃亮的地板被染上一圈污浊的痕迹，门小门抓了一把自己乱蓬蓬的长发，她心一横，干脆将人就这么扔在地板不管。不过走了两步之后，门小门又转头来看这可怜的“酱汁丸子”，唉声叹气过后，门小门还是轻手利脚地将人扛起扔向自家一楼客厅的沙发，皮质沙发立刻被染上一层淤泥，看起来就像酱汁飞溅。

　　——“我太饿了。”

　　等等，门小门眼睛眨眨，她又思前想后去瞥瞥沙发上的“丸子”，她刚才虽然有触碰到这人，但她还是没有确定此人究竟是不是活的。

　　万一是变异的僵尸怎么办？

　　于是，门小门蹑手蹑脚更加靠近几步，她抬手触摸这人身子，将上身摸了个遍之后，门小门忽而松了口气。没错，这是活的，虽然没什么温度，但心脏是跳的，也能呼气。

　　——“吓的我更饿了。”

　　门小门对于吃这件事，她的反射弧一直都与正常人保持在同一水平线上，甚至比别人反应还要快很多。

　　所以不过片刻，门小门就安心地去给自己煮了一碗热乎乎的面，她又拿出布丁放在茶几上准备吃完面继续泄愤。

　　这一切行动完成，门小门就将自己捡回一坨“酱汁丸子”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在她看来这热乎乎的一碗面比酱汁丸子要好吃很多倍。

　　门小门捧起面碗，她踩着不跟脚的拖鞋“啪啪”走上二楼平台，只希望手里的面能凉的快一些，不过她还是从兜里拿出了手机去尝试，只是依然显示无服务。

　　这二楼的平台是露天的，冷风吹在门小门的面颊，升腾的热气被风吹拂，微波漾漾。

　　“算了，吃面。”

　　缓速收起手机，抬眼去看远处万家灯火，门小门最喜欢站在二楼平台去看这城市另一边的不夜之景，好像城南城北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一个在沉睡，而另一个在蹦迪。

　　门小门眨巴眨巴眼睛，她其实很希望出去感受一下这城市另一侧的不夜繁华，奈何她没有朋友，根本没人愿意陪她去看这霓虹世界。

　　“电视不是也能看到吗？”门小门想至此刻，她闷声说着，将自己脑子里那些有的没有的尽数搅拌，一齐下进面里，之后就拿起筷子“滋溜”一声，嘬了一根面去。

　　然而，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这是哪？”

　　门小门在嘬完第三口面条之后她才缓缓转身，身后站着的果然是那个苏醒的“酱汁丸子”。

　　即便这人的脸被乌漆墨黑的泥土绘制，但仍然能看见他泛着冷光的眸子。

　　“滋溜”。

　　门小门再次嘬了一根面条，随后才说：“我家。”

　　那人只是看着门小门，他沉默不已，眼神却若有所思，他仔细打量门小门，心里不知想到了什么，满眼深意。

　　——“哦，你吃面吗？”

　　门小门闷声问道，不过想了想，她又一次“滋溜”一声嘬掉最后一大口面条，之后她才继续含糊开口：

　　——“对了，面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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