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望□□

　　秋雨缠绵数日，天地间一片阴霾，将这旷世奇都的汴梁也蒙上了一层哀愁的影子。但哀愁虽是哀愁，中秋却还是如期而至了。城南净远寺里的小和尚收了油纸伞，抖一抖雨气迈步进了庙门儿，一抬头，抹了一把光秃秃的脑袋笑了。
　　“微尘，你来啦？前些天师父说你要回京了，料定了你会来，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看，我买了什么？”
　　小和尚将纸伞靠墙边放了，摇晃着手里琪芳斋的月饼乐颠颠的走过来。叫的依旧是他从前的法号。
　　那个被叫做微尘的，却只是淡淡和善的笑了笑，将手中的经书合了放在禅几上。一阵风起，透过未关的庙门吹了进来，霎时一室雨凉风索，乱了经幡，灭了海灯，让大殿正中的如来佛祖也蒙上了一层清凉秋意。却吹得微尘衣袂膨然，青丝舞卷，一派脱俗仙骨，似还带着些许江南水汽。
　　小和尚一步定住，呆了。半晌回过神来，也笑自己不该动了凡心，回头要自罚抄写经文。他将月饼也放在禅几上，拉个蒲团坐在微尘身边，笑着看着他。
　　三年了，这人终于回来了。除了面上清瘦了写，却反倒多了些恬淡舒展，不似几乎横遭贬死的人，倒像是远游回来般似的。
　　“岭南的荔枝那么养人么？”小和尚笑着问。
　　微尘微一愣，在原本的微笑上又添了几分悦然，竟有些笑眯了眼。
　　“师兄何苦捉弄我？”
　　小和尚却皱了眉，随即又松开了，摇摇头站起来，独自去佛前将那海灯点上。微尘知道他又是在责怪自己不该动了痴嗔之念，不似佛门中人，也不知为此又要自罚多少篇经文，又要夜半浪费多少蜡烛。不免又是一个轻笑。
　　却不料小和尚背对着他，淡淡开了口，“我不是捉弄你。我是气你。气你怎么这么傻。当初你为了那个人还了俗也就罢了。就像师父说的，若佛法在心，在家出家都是一样的。若拘泥形式，反倒不似我佛精神了。而我，当然也只当你……哎……尘世纷繁，我不愿多想。其实也是我自知没有定力，不能多想。只道你从来根骨不俗，只愿你从此享几年人事，看破红尘种种不过如此而已。若真悟了大道，我也为你高兴。却不想你从此迷了心性，动了痴惘，如此作践自己。这让我……”
　　然后就没了下文，只背着脸对着那一点灯火微明，久久不曾转过身来。
　　那叫微尘的却也只是沉默着，看着师兄的背影，好似又显得清瘦了些，骨骼见棱见角的支撑着僧袍，不免心中一阵怅惘。想起师兄口中的那一声“微尘”，倒像是在叫自己的乳名。
　　哎……人活一世，能得一个这样惦着自己念着自己的人也不算妄活了。纵使明天见了那人，后天就死了，也有个为自己哭的亲人似的人，够了。
　　这样一想，心就释然了，又展了眉头，笑了。
　　他站起来，向那小和尚走去，拉起那只拿着火折子的消瘦的手，“师兄，我们吃月饼罢。”

　　第二天一早，依旧是连天的雨，似乎下了一夜不曾停过。净远寺庙门前的那一道排水的浅沟如今已经污水涨漫了。
　　汀洲和尚一早起来拾了几块断砖铺在庙门前，如此，一会师弟出来就不会湿了朝服，在早朝上失了礼仪，被人笑话。
　　昨夜师父留师弟在庙中过夜，也想劝阻的，毕竟师弟已经不是当年一介凡僧，纵使是谪贬外州刚刚回京，现下并没有什么明确官职，却也是轻忽不得的。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因为看见了师父那一脸的老泪纵横。
　　师父其实还是更疼师弟多一些的吧。若不是那年皇上狩猎回来，游行也似的摆着仪仗当街走过。他们兄弟二人又恰好路过，一头撞见。恐怕，也就不会生出这后来的许多动荡。
　　犹记得那时皇上少年天子，一身金盔金甲天神似的端端坐在一匹高大健马上，阳光洒下来照得他一身灿烂，晃得人睁不开眼睛。却是那样一个云端上的人物抬手叫停了队伍，低头对着师弟，玩笑似的说了一句，“我朝若有此脱俗人物，便从此威震蛮夷，太平天下了吧。”
　　是不是从此威震蛮夷太平天下，汀洲不知道，只是从此师弟就走了佛心，他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算来也有10年了。
　　却还是如此萍踪无定。
　　你这又是何苦？
　　汀洲摇了摇头，怨自己不该太过看重这些。命者运者，本就是天机早定。谁又能说得清这不是师弟的一个坎劫，一个命定的磨难，只待灾消难满，从此就看破得道了呢。
　　正在一个人发愣，却不知什么时候师弟已经走了出来。
　　汀洲忙说，“这么早？天刚亮呀。”
　　“这已经晚了。只是仗着我刚回来，以后是断然不行的了。”微尘笑着说。看了看师兄一脸落寞，翻身上马前又加了一句，“早饭我等散了朝回来再吃。”
　　汀洲一愣，没想到他说这个。等明白了，就笑了。一叠声的“好、好”。
　　却终是天不遂人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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