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录

　　“这石阶已登了九百有余，还需多久才是个头啊！”身后少年不断哀嚎着，双手扶膝喘着粗气，不停嚷着“不行了，不行了。”
　　身旁看似是其母的女人将手中折扇收起，在他后脑上重重一敲，道：“金语卿你可别跑到秦岭来给我丢人现眼了啊。平日总是让你勤锻炼，你不听，现在叫苦叫累的，活该。”说罢又指着前方说道：“你看看语涵，人姑娘家的喊过一声吗？你这兄长怎么当的。”
　　“哥哥身体不好，此番能从金陵坚持来到终南山已是不易了。”被叫做为金语涵的少女，如初开的莲花一样，穿着与金语卿同样的白色长衣，远看素雅却暗藏玄机，这衣服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异常华丽。

　　“哎，看看我丫头多贴心，一路上又是给我揉肩捶背的，生你这儿子有什么用，就知道跟着你爹疯，金宗文你怎么比你儿子还慢。”回头一看身后竟无一人，便扭头问金语卿，“你爹呢？”
　　“方才好像是……”金语卿支支吾吾的不敢说实话，便看向金语涵，示意让她说。
　　“爹好像……御剑上去了……”金语涵也说一个字停几秒钟的，生怕听到这话的金夫人发火，说完又继续小跑着向山上走去。

　　“这个不着调的家伙，他怎么不陪着你们俩走路呢？”女子愠怒的嘟哝着，其实她也早已走的厌烦，这才不断的对着金语卿发脾气。

　　金语涵刚准备扭过身子安抚一下早已火冒三丈的金夫人，这一回头倒是先将自己吓坏了，只见一个穿着一身白衣面无血色的女子站在金夫人身后，黑色长发甚至铺到了地面上，眼睛不断往外淌着血，最重要的是，她没有脚。

　　只听金语涵一声尖叫，把俩人吓的同时看向身后，却发现什么也没有。
　　“你这疯丫头，喊什么。”金语卿不耐烦的骂着她。
　　“有鬼呀！”金语涵大喊道，可这两人左看右看，除了他们三个，恐怕就是鬼也懒得爬这么高的山。

　　“不过这终南山毕竟这么大，就算有个孤魂野鬼也是正常的，再说了，你这仙家弟子，还怕鬼吗？”金夫人本就对自己的女儿偏爱有加，虽是不信她会撒谎，可这白日见鬼，论谁都不会相信。可就在这时，她的耳边传来一阵诡异的声音。

　　“怎得就不能怕了呢？”
　　金夫人的尖叫声可比金语涵大了几倍，金语卿没被鬼吓着，反倒是被自己亲娘吓了个半死。正当三人谨慎的盯着四周时，一个少年的身影从高处落下。

　　“李钰！”金语卿兴奋的喊道。
　　李钰着一袭青衫，乌黑的长发随意用木簪子团在头顶，落下几缕青丝，活像一个闲云野鹤的道士。不过与金语卿那如画般婉约之美相比，虽不能称之为美男子，却因棱角分明的脸颊添了几分男子气。

　　李钰看着金语卿笑了笑，又对着金夫人鞠躬行礼，“金夫人，娘让我来接你们。”又道：“二姐，你再这样吓唬金夫人，小心她那紫金扇把你打个魂飞魄散咯。”那少年似是对空气喊叫着，说罢，方才那“鬼”便出现在三人面前，只是这次并没有流着血泪，这番看着浓眉大眼颇具英气。
　　金夫人看到这“鬼”的样子，松了口气，又怒骂道：“好你个李黛，连你燕姨都敢唬！”
　　李黛笑盈盈的看着金夫人，吐舌头做了个鬼脸说道：“这不是看燕姨累坏了嘛，帮你放松放松筋骨。”
　　“你这臭丫头。”金夫人说着用扇子向她脑袋上敲去。只是与打金语卿不同，金夫人只是做做样子，那手中的扇子竟穿过了李黛的身体。

　　见金语涵一脸疑惑，李钰解释道：“语涵妹妹别害怕，这是我二姐，虽说二姐幼时便夭折了，不过眼下灵魄与这终南山相连，能以灵魄的形态逍遥自在，她也是乐在其中。”
　　“竟有这般缘由，方才是妹妹唐突了，见过李姐姐。”金语涵似乎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缓过神，说话仍是有些微颤。
　　李黛却还沉浸在方才的逗趣当中，不过想到自己竟将两人吓得喊声如此之大，有些愠怒的说道：“我就长得这么吓人吗？”
　　“你两个眼睛汩汩流着血，你说能不吓人吗？这丫头真是。”金夫人想起方才的画面，又忍不住骂道。

　　“见过李二姐，早就听李钰说过你，果真与蔚哥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金语卿说道。

　　“那是自然，毕竟我们是双生儿嘛。”李黛答道。“眼下这客人也见完了，我也该走啦，跑出来一趟真是疲累。”刚说完话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黛儿仍是不能长时间现身吗？”金夫人关切的问道。
　　“二姐天天只顾着游山玩水了，许是懒得修炼吧。”毕竟平日里也是十天半个月才出现在李家人面前一次，具体如何他也不太清楚。
　　李钰又道：“咱们走吧，就要到了。”
　　金语卿见到李钰后不再像刚才一样直喊累了，眼下话匣子大开，不停讲述着这一个多时辰以来的所见所闻。

　　“你们山上居然有黑白相间的熊！真是稀奇！那叫什么？”
　　“那是貔貅，我家后院养了两只。”
　　“还有那赤色的仙鹤！”
　　“那是朱鹭。”
　　“能不能让我抓两只回去？”
　　“那是我哥养的，你问他要去。”

　　两人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着，穿过刻着“终南”二字的巨大门坊，终于抵达了终南山的顶端。正对着山门的是一道山间瀑布，似将天河水引下一般，在这里汇成一池寒潭水，池底刻着八卦的图案。傍山而建的阁楼虽不华贵，但不加着色的青石又显现出了别样的仙气，行至边缘，脚下便是云海，随着光线的变化也映出不一样的色彩，此刻如同置身于仙境一样，金语卿与金语涵都是第一次来终南，看到眼前这景象，竟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金夫人阔步走进池间的亭子，张口大骂。
　　“好你个金宗文，一个人冲那么快，就是急着上来讨口酒喝。”金夫人揪着金宗文的耳朵不放，疼的他直叫唤，眼巴巴的看着坐在对面的人，向他暗示快救救自己。对坐的男人不慌不忙的端起放在一旁的茶杯倒了热茶递给金夫人。
　　“弟妹消消气，快来品品我昨日才买的茯茶。”见茶杯已递到自己手边，这才只好作罢，双手将茶杯接过。

　　“还是大哥知道疼人。”嬉笑着说罢一口饮下。

　　金语卿兄妹随李钰也逛到了这池心亭，见长辈们都在，便恭恭敬敬的说道。
　　“李伯伯好。”
　　“见过李伯伯。”身旁的金语涵也一同说道。

　　李宗主捋了捋胡子乐呵呵的笑道：“这才三年未见，语卿语涵竟长这么高了。尤其这语卿，都快赶上你了啊！”他对着金宗文说道，又斟上一杯酒，两人一饮而尽。

　　李钰示意他们兄妹也坐下，道：“你们也歇息一会，我去厨房跟娘说一声。”。
　　金夫人问道：“哟，怎么让婉儿亲自下厨呢？”
　　李宗主又是捋了捋胡子道：“婉儿说一定要亲手做菠菜面给你吃。”

　　听罢，金夫人不好意思的打开折扇，扇了扇，“婉儿真是有心了，每次来终南确实就是想吃一口她那菠菜面。”又对金语卿他们兄妹俩说道：“今天你们婉姨做菠菜面，可有口福了。”
　　听到自己娘亲能如此夸赞，两人便开始期待起来。
　　金语卿道：“能让我娘称赞的，那定是人间美味！”
　　金宗文也道：“燕宁嘴刁，也确实只有嫂嫂的手艺能让她乖乖住口。”
　　听这两人如此道来，江燕宁用扇子指着父子二人道：“一天天说的我像个母老虎似的，想造反呐？”
　　金语卿小声嘀咕着：“可不是嘛。”
　　见江燕宁瞪大双眼盯着自己，赶忙对着李钰喊道：“等等，我跟你一起。”他勾住李钰的脖子，一道出了池心亭，往后山走去。

　　“你是不知道，这一路上，真是累的要命，每次看到别人家的修仙子弟，我娘就要数落我一番。看我这也不行那也不会，我这身体就这样，明明那么辛苦的修炼，可这修为就是涨不起来，我能有什么办法。”金语卿抱怨着这一路上受的委屈。
　　李钰安慰道：“这当娘的都希望自己儿子更优秀一些嘛，你就当耳旁风了，别在意。”

　　本以为李钰是真心在安慰自己，可没想他又说道：“不过，就你这身子骨，爬那么点山就快要了老命，将来怎么嫁到我们终南来呀。”说完便一把推开金语卿，大笑着跑开了。

　　金语卿赤着骂道：“你又在这猴言猴语胡说八道，本少爷才看不上你们这破山沟！”
　　一时间整个山谷充斥着两人的嬉闹声。

　　李钰突然刹住脚，不再跑动，直直站立在那里。
　　金语卿见李钰呆站着不动，便冲上前去喊道：“看我这次怎么收拾……”却看到面前之人，也愣着不动了。
　　“你。”说出了刚才没说完的最后一个字。

　　“我？”那人面带微笑，十分温柔的看着金语卿说道。
　　那人比他们要年长些，与方才的李黛竟生的一模一样。
　　金语卿摇摇手，摆正姿势，对着那人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说道：“蔚哥哥好。”

　　站在一旁的李钰一脸嫌弃心里想道：“这一见我大哥就开装乖。”
　　李蔚冷眼望着李钰，道：“这后山全是你的喊叫声，你让师弟们怎么修习？”
　　李钰瞪大眼睛看着他，本想辩解一番，不过自己这大哥本就偏心金语卿，此刻也是百口难辩，倒也懒得多说，撇撇嘴道：“知错了。”

　　早年间李蔚曾在金陵住过一段时日，他自幼与母亲学医，金语卿生下来身子骨就弱，他便日日为他号脉煎药，这一来二去，日子久了，明眼人多少能猜出来，金语卿对这李家的大哥不止是羡慕之意。金陵金光门的修习讲求“逍遥”二字，一切以自在快活为重，因此金语卿这越过知己的情谊，在金光门人眼里，倒也不是什么值得多嘴的事情。

　　李蔚微微点头，道：“进来身体可好，上月托人送去的药可有用？”

　　“喜欢的紧，”见自己不知为何胡言乱语起来，急忙改口道：“我是说有用，这次的药比往常更好，这次我从金陵一路过来，未曾觉得疲累过。”金语卿说完这段话，李钰在一旁已经憋笑的涨红了脸笑道：“刚才还在说自己累的要了命！”

　　山谷间响起了李钰震耳欲聋的笑声以及金语卿的怒骂声。
　　“山猴子！给我滚过来！”

　　终南山外观朴实，内里也是如此，虽不如金陵奢华，但却多了份自然的厚重感。一道道菜被端上漆木圆桌，众人期待已久的菠菜面终于压轴登场。

　　“常听母亲提起这菠菜面，果真好吃，十分劲道。”金语卿本就没有什么少爷架子，此刻也学着李钰端起碗来不断往嘴里送。

　　金语涵夹起盘中另一道食物放入金语卿盘中，道：“哥哥，尝尝这豌豆黄，甚是爽口。”

　　“这豌豆黄啊，是前些日子特地请山下孟老太过来教我的。没想到语涵和我口味相同。”坐在一旁的李夫人说道。

　　“嫂嫂这手艺，当真是高超啊，再看看我们燕宁，哎，”他摇摇头叹气道：“我可没有大哥这福气。”还没等金宗文说完，金夫人便不乐意了。

　　“上次我辛辛苦苦一下午做的那些个莲花酥都喂狗啦！啊？”金夫人瞪眼咋舌的，也逗得席间众人不停笑着。

　　“大哥，”金宗文放下手中的茶杯，“本届开明会，钰儿该参加了吧？总该让孩子去历练一下。”
　　“哎……”李宗主叹了叹气。

　　“文宣，宗文说的是，孩子可不是护大的。”坐在一旁的李夫人应和着。

　　“是啊，总不能让钰儿一直待在这山里吧，仙家子弟总归是要出去闯荡的嘛。”金夫人看了看李夫人，两人默契的笑了笑。

　　看来此次金家便是被李夫人邀请来，一同劝李文宣放儿子出山的。

　　秦岭终南和金陵金光门曾几何时，也是互相瞧不上眼的死对头，可是到了这一代，两家竟成了一家似的亲。

　　“你也知道，我们终南一派，讲求与灵有缘，之前让蔚儿参加开明会，这也没见给我招到能留下的徒弟啊。”李文宗扭扭捏捏的，总是东扯西扯的找借口。

　　“那还不是爹爹你嫌教那些人麻烦，把他们赶下山的。” 李钰见李文宗根本不想让自己去，不快的拆着他的台。
　　“你。”见李钰如此不给自己面子，道：“我说不行就是不行。”重重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发出响声来震慑李钰。
　　李钰见对方恼羞成怒，也赌气的放下筷子跑了出去。李夫人见状正想叫住他，便被李文宣喝止：“别管他！当真是宠坏了。”
　　李钰是李文宣的第二个儿子，他把李钰宠的那叫无人能及，终南山和蜀地独有的异兽貔貅，只因儿子说了句好看，就耗费心血驯化了两只，圈养在自己后院，搞得每日卯时未到就得去砍嫩竹来喂这两个宝贝，李钰也是孝顺，看着父亲日日操劳，便摸黑偷偷把两只貔貅放回山中，可谁知，也许是习惯了这有人伺候的日子，第三日那俩祖宗竟自己跑了回来。

　　“我去看看他。”金语卿放下筷子，与李蔚说罢便追了上去。

　　正当众人觉得气氛尴尬又不知道如何是好时，传来一女子的声音，道：“还不是爹爹你言而无信，说好的下一届让他去，如今三年已至，又反悔了？”
　　那女子像仙女下凡，脚步轻盈，面容温婉清秀，穿着一身白纱长裙伴着衣摆上嵌着的银铃声，慢步走进来。
　　“见过金伯伯，燕姨。”此人正是李家大小姐李素。
　　金夫人道：“素儿，方才未曾见你，还以为你下山去了。”
　　“我去了趟聚灵池。”李素看着自己的父亲答道。
　　“你去作甚。”李文宣虽然问着，却已经想到了答案。

　　“若是他同意了，父亲便没有担心的必要了吧。”李素虽是微笑着说道，却气势紧逼着李文宣，李素虽为女子，可同期的男子里无一人是她的对手。

　　“我从没把你们当外人，”李文宣对着金家人说道，“如此我也不隐瞒了，钰儿，不只是无法聚气啊。”听到这里，金家夫妇突然坐直了腰。

　　金宗文问道：“聚气是一切仙术的根基，只知钰儿虽不能聚气却可用仙术，这其中难道还有其他原因？”

　　“李钰。”金语卿无聊的把手里的石子往池中扔去。
　　“干嘛？”李钰也慵懒的躺在旁边树下，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
　　“你说你爹今年会不会放你去开明会啊。”
　　听到这，李钰突然坐了起来，道：“此番他若是再不同意，我就偷偷溜出去。”

　　李钰今年过了中秋便满十七了，开明会三年一届，若他今年再不去，又得再等三年。

　　金语卿道：“我听你大哥说，开明会可有意思了。”
　　“我大哥怎么什么都不跟我说，他可真是对你好。”李钰一句话把金语卿讲的满脸通红便也默不做声了。
　　“他是怕我羡慕吧。”李钰直勾勾的盯着前方，“开封也不远，又与长安相差不多，这不还有你陪我一起呢，又不是一个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还不是担心你那招灵体质呗。”金语卿是除了自家人外唯一一个知道自己情况的人。
　　“世间万物皆有灵，危险的也只是那些怨气深重的……”话音未落，李钰拽住金语卿衣领，向后跳去，落在了半丈开外的草坪上。
　　金语卿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李钰便亮自己的法器挡在他面前。

　　李钰喝道：“谁？胆敢闯我终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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