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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锦和走到他面前,直视他眼中微诧,缓缓举起右手上支票,面无表情将那纸点燃,火光在黄昏间明明灭灭,烧至离她指尖二寸时骤然松开,写着数字的支票成了风中飘散的灰烬。白锦和的心亦然。
他皱了眉。
她却面目冷冽,眼光滞着,“管好你的女人。”然,转背而去,在他眼眸中余下的只有记忆里疏落了的月白身影,她渐渐模糊在斜阳,成了一派光晕。
五年有余。
多少个黄昏,她在阁楼的窄小空间静静拭着那只通明透亮的水晶球,连她五岁的儿子都不敢去触碰,白锦和手里捧着它,左手抹布时停时动,呵上雾气而后轻轻用一角擦拭,直到回复往日的光泽方止。
也唯有此刻了罢,唯有此刻,她才能清晰触碰到他在脑中已然模糊的样貌。
五年前,她不过是个女学生罢了,而他却已是城中最年轻有为的校长。常常遇见而后彼此熟识,是他在午间清澈的光里演算习题而后把手教授;是他无人时,悄然出现,斜倚门框,微微笑着看她吃饭;是他在讲台下听着她周而复始地练习英语演讲;也是他,在她落魄窘困时伸出援手,孤自被房东赶出,于是她搬进他的小公寓,顺其自然地相爱,然后甘心愿意做他的女人。这一切,来得如此顺理成章,徐徐渐着进。
白锦和的手忽而颤动,水晶球的流光溢彩若水波散开,挂在她唇畔的竟是至嘲至讽的弧度。
后来,他经商;后来,生意失败;后来,他丢下她;后来,他消失在人海。只是他不知,那年她为他诞下一个小生命罢了。
钥匙叮叮当当的,是她的孩子回来,“小远,饭在锅里热着了,快些去吃吧,”白锦和回过头冲他说,心也静不下来了,便悉心置下了水晶球,转过身去拿风衣。
致远吃着吃着再不有动作,她奇怪回头,却见着一个着了皮裘的年轻女子,从名贵的提包摸出什么放在桌上,“够么?以后不要再缠着时宁了,你只会误了他。”
白锦和见着那张支票,浅浅笑着,“若然是我要缠了他,怎会赶也赶不走,小姑娘,你可还没修炼到家呢。”
女孩子气得脸绿,只道,“白锦和,你是要也要,不要也得要,”便转身走了,一派狠烈之相。
她就是那样抱紧双臂,右手的指甲却深深掐进肉里。范时宁的名字多少年没有再如此清楚的呈现出来过,白锦和早已知道了他的存在,离开他第二年,她从南京来到伤害,受尽委屈,十里洋场没有她立足之地,何况还带着一个小小的孩子。终于安定下来,也是日日辛勤,白日里是老师,是洋装店售货员,夜里是大餐厅的服务生,做尽苦功,才换得微薄酬劳糊口。后来,她在餐厅见到他,依旧昂首阔步谈笑风生着,身旁百媚千娇,白锦和只是远远看着。
他的心中早已忘记那个曾经爱过的女子,可她眼中依旧是他,她了解范时宁在上海的一举一动,而他不知。
来的女孩子是范时宁如今的未婚妻,唤作舒怀,白锦和亦是在他身旁见过的。看着支票上似乎没有边境的零字,她内心烧起一团活,只觉欺人太甚,五年的隐忍与不看,使得她急急想在他面前出现,而后高傲自尊地离去,仿若弥补曾经的懦弱。
所以,白锦和趁着夜未深去见了他,那是曾经朝思暮想的男子,她的内心仍有悸动,更多却只是怨尤,她在他眼前烧掉那张纸时,内心疯魔般愉悦,像是对残忍世间的报复。
白锦和就那么偏偏重现他眼前,着着他曾喜爱的那件月白色旗袍,眼眸冷冽,来了又去。
范时宁实在不知舒怀会去做些如此无聊之事,他几乎快要忘却他的生命中曾有一个这样的女子,这样倔强的白锦和,否还是曾经那个如猫一般温顺灵敏的女子。
他轻揉双目,回到办公桌前,桌上见着打开的树叶,风抚过杂在其间泛黄的纸片,许多许多,仿佛精心收集过的,“天凉要加衣,风衣已熨好在衣架。”“晚间有课,饭已备好,不要饿肚子。”“胃痛的时候一定要吃药,帮你买好在门后的阁子里。”“有好多功课不懂,中午来找我啊,老地方见。”署名无一例外都是锦和。
原来是见着了这些,范时宁认真思索着,这些似乎都是自己做的无聊事儿,那些简单而温和的言语曾是他人生最大的慰藉。他付出过爱,而今,不过忘却了罢。
“你帮我去查下这个女人。”范时宁走了出去,把夹在书中的照片递给助理。照片里,她长发披肩,着着却是他最爱的月白色旗袍,微微笑着。
“哦,又是这个么。已经替舒小姐查过了,她叫白锦和,今年26岁,住在城西头的平巷,做的工作很杂,一般都是早出晚归,未婚,却又一个5岁大的儿子,在弄堂口的那间小学念书,成绩不错。”助理说得流利。
他瞳孔收紧,“对她的过去你一并知道,是么?”
助理恭谨答是,却不敢直视他的眼。
“你是我的手下,不是舒小姐的,知道吗?”范时宁声音提高很多,旁边的人亦唯唯诺诺,他转背摔门而入。
5岁大的儿子。可不是他离开的那年吗。
他后来也去见过那个小小的男孩子,学校的老师是那会儿与白锦和同届的女学生,彼此相见,只淡淡地招呼罢了。刘漪那里听来白锦和五年的生活,他走之后,白锦和生了致远,因此在镇子再也生活不下去,流言蜚语,恶意中伤,以讹传讹,白眼交加,女人的唾弃,男人的调情,一度令白锦和的精神崩溃,于是刘漪与丈夫花了好些力气才帮她来到上海,亦是身无分文,终日兢兢业业地生活着。
范时宁竟是生了感触,心中对她有怜有愧,只不过她早不再是年轻时的胸无城府了,现在的白锦和再不屑于他的钱权,在情他亦弥补不了什么。
终究是陌路人,范时宁想了许久,才决定还是各走各的路罢。
当然,他们亦是遇见过,诺大的上海两个人的偶遇实属正常。与舒怀回大公馆吃饭,他坐在车上见着白锦和牵着致远跑上电车;在那件餐厅与客户吃饭,与白锦和迎面而行,却宛如陌生人擦肩而过;又是走到平巷口的那间小学校,不觉会驻足看看。那些不经意的路过,白锦和一脸的肃然疲惫让回忆慢慢浮现他心口。
他更加确信他是爱过的。可男人的理智远大于爱。
刘漪问她,是否仍旧爱着范时宁。
白锦和摇摇头,问她什么叫爱。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她所熟识,可她却不能再爱了。
致远放了学背着书包颠颠向她们跑来。
小远这么乖,妈妈见天来接你放学,我们晚上下馆子好不好?白锦和温柔拭去他脸颊上汗渍。孩子开怀点头,牵着母亲的手向刘漪告别。
刘漪只是微笑着作别。读过书的女孩子犹自带着一股子少有的文人傲气,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她白锦和亦是不乞爱的女子,失去了会疼痛,可不自贱自怜犹自昂着首。
她已许久没有露出如此的笑容,致远是有些像范时宁的罢,念书功课皆是优中之优,白锦和从未多费心。把肉夹到他的碗中,见着他的满足她的人生也已足够,白锦和失去一切却还有一个小小的男孩子。
夜色深沉,她去结帐,收银员却告诉她已有一位先生替她们付过了,白锦和冷冷一笑,没有多言语随小远离去。
十月的上海城萧瑟中行过长长车队,红纸漫天,鞭炮声隔街可闻。白锦和淹没在人群中,见着,又离开。
大商贾范时宁与大帅府千金舒怀小姐的联姻,令那些终年为生计奔波惯了的人们添置了大把茶余饭后的谈资,其中传得最远的怡泽,却是范老板年轻时风花雪月的旧事。“他们说啊,那个范公子年轻时也是个花花公子呵,他年轻的时候做他父亲办的大学的校长,和一个女学生同了居,后来人家怀了孩子他却丢下了了事……”街巷中的三姑六婆围坐着津津乐道,主妇说得唾沫横飞,随口向地上啐了一口浓痰。
白锦和行过去,犹自抚过额角掉落的碎发,面无表情。
那火恣意地跳跃,多少脸面与灵魂消散在这茫茫大海上,倾吞了范时宁的一切,只把一条命给了他。命运把他的一切剥夺,多少年把生命的白纸填满,如今再次变成一张白纸。
次年初春,一场大火烧了范时宁投下血本的货船,他竟一夜落魄。
把自己锁在无光的黑屋吸烟,一根又一根,火光在黑暗中明明灭灭。舒怀走了进来,紧紧握住他的手柔声,“时宁,你还有我,我们可以度过这关的。”他就那样拥住他的妻,无声落泪。这是他第二次一无所有,命运开了他天大的玩笑。
后来的日子,他尝试了一切,用最后的资产投资,炒股票,甚至赌博。
可年末,舒怀却不再能够忍耐,她带着行装离开,没有音信,一夜之间消失在茫茫人海,也许是她真的不能再忍耐这间阴郁的屋子,窘迫的生活,暴躁的他,她是大帅府的千金,生下来的一刻起就是众人簇拥,众星捧月的,她忍耐不了这种一撅不振的日子。于是,她离开,她终于发觉,原来爱情是不能当饭来吃,这样的离别抽走他最后一丝希望,而今的范时宁真真是孤家寡人一无所有了呵。
他在大街茫然失措,那些飘忽的身影皆不是他的妻,他被大帅府的仆人赶出来,当风光消散,曾经的范时宁在别人眼中只是一跳落魄的狗。
他砸掉了所有能砸的东西,最后瘫坐在当初他们甜蜜的新房里,他以为他付出了感情,但结果却是血本无归,就如同当年他独自坐上开往上海的车,而白锦和只可以睁睁看着他走开,却双眼干涩那般。
门铃声不断响着,范时宁静坐许久终究耐不住这般嘈杂,外的雨瓢泼之态,他拉开门,布满血丝的眼中,全然是那抹青白的身影。白锦和撑着暗红色的伞,十指关节微白,雨浸湿大半身子,瑟瑟有些抖,安静地在他面前。他就那么走过去拥住她,她没有抗拒,任由他的头埋入她的颈窝,任由冰凉的液体侵蚀她的内心,是熟悉而陌生的气息,是黑夜中仅剩的一缕光,是绝望里唯一等待的人。
雨中相拥,那一把红伞恣意躺倒在地,风雨把两个人包裹。
你是繁复的曼珠沙华,你是毒,你是药,你的双眼总是看着遥远的天际,因此从来,你都不会明白,等待你的人在你身旁化做了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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