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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有蔓草
那日,是庚辰年正月初二。
和元城下了年里的第一场雪。
雪并不大,却足以掩盖这深宫中所有的腌臜和情深。
我站在宜芷宫的园子里,看着簇簇红梅争先恐后的拥了皑皑白雪灿烂热烈地盛开。
最死气沉沉的宫殿却有这般朝气蓬勃的一番景象。
又何尝不是一种讽刺。
我抱着暖炉,听见了身后侍女阿芜颇为惊惶的声音。
“参见皇上。”
我扯了扯嘴角,没有转身。
瞧,只是这般大的雪,却连人扑通跪地的声音都能消弭。
他的声音似乎带了点儿笑意:“今年的雪来得迟了,竟捱到了年里。”
下一秒,轻松的语气便打了个旋儿,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他的不满:“外面寒气重,你的身子才刚好些,最是受不得凉,怎么不去屋里坐着?”
一晃十二年,他的声音也由青涩稚嫩逐渐变得内敛沉稳。
一如他的人,不动声色,令人捉摸不透。
我沉默着,不愿去应答。
“婉婉,听话。”他的声音里添了几分无奈,更多的是不容拒绝的威严。
我执拗地盯着那簇红梅,不肯挪动脚步。
他叹了口气,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到我的身上,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
“喜欢?既然喜欢,那我来日便叫人挑几株好看的剪下来放你屋里,再将御花园里的红梅倾数移过来。”
“可好?”
即便未将目光看向他,我也知他正垂头细细看向我,目光自来时便从未移过半分。
我突然失了所有的兴致,收回目光,道:“罢了。”
我侧过头,忍不住刺他:“皇兄这又是何必?非要糟蹋到世间万物都如我一般吗?”
他的瞳孔似乎微微一缩。
我用力阖眼,不愿深究,转身就往屋里走去。
嘴角却抑制不住扬起讽刺的弧度。
诚然,我是沈清婉。
也是当今圣上的胞妹。
更是雍朝的最尊贵的泒溿公主。
正因此,身不由己。
***
今日听阿芜说,前方传来捷报。
常胜将军平定南蛮,不日便班师回朝。
我听着阿芜一句一句转述从小太监那挖出来的朝堂之事,只晓得悬了数月的心,终于稳稳落回胸膛。
只是——
我掰着指头细细算了一遍又一遍,这回程之期,少则半月,多则一月,再如何都赶不及十日后的上元节。
“在想什么?这般愁眉苦脸的?”
我猛地回头,瞧见皇兄负手站在我身后,不知看了我多久。
我想,此时的我脸色定是难看极了,也惊惶苍白极了。否则,皇兄的眸色怎会这般一寸一寸沉下去。
过了最初的失措,我渐渐镇定下来,手却隐在衣袖中,紧握成拳。
而他只是抿唇望着我,并不言语。
却苦了殿内的宫人,早已被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在这深宫中,最不缺的,便是察言观色之人。
我终是不忍心冷眼旁观她们的胆战心惊,挥手示意她们退下。
复而转头,笑吟吟道:“皇兄,做什么这么看着我?是婉婉脸上有脏东西吗?”
语毕,我抬手欲往脸上抚去。
“没有。”他见状,急急走过来,抓了我的手,又像是怕我不信一般,再次重复,“没有,没有脏东西。婉婉……婉婉很好看。”
我仔细辨别他的神色,知晓他应当是想起幼时的事情了。
我打小便与皇兄一起长大,自是明白如何去戳他的痛处。
例如我这张脸,这张被歹人划伤,养了足足数月才修复,却依旧在左眼角留下了淡淡的粉色伤疤的脸。
“没想到吧,沈清婉。”我在心里狠狠地嘲笑自己,“有一天,你竟会为了另一个人去毫不留情地伤害那个视你若珍宝的血肉至亲。”
“你很担心,嗯?”冷不丁,皇兄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他呼出的气息挠着我的耳廓,惹得我的耳根子控制不住的泛红。
一股凉意从脚底升起,继而传遍四肢百骸。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只是在找准时机,一击即中。
见我垂着眼不答,他掐起我的下巴,强迫我抬头看他;“说话!”
声音里压了极大的怒气。
我只是笑,轻声反问:“皇兄觉得呢?”
他气得咬牙,狠狠道;“你便不信待他一回朝,孤便下旨要了他杜聿珉的脑袋?”
杜聿珉,雍朝的常胜将军,皇上的眼中钉,亦是……我的少伯。
我缓了缓,极力控制恐慌的情绪:“皇兄不会的。”
没人知晓,我藏在衣袖中的手,已经颤抖得厉害。
事到如今,也只能赌,赌皇兄的爱才惜才之心胜过他的燎原怒火。
他死死盯着我,半晌,终于脱力般松了手。
我暗自松了口气。
不料下一秒,便被皇兄打横抱起,扔到榻上。
紧接着,他欺身覆了上来。
***
今日是上元佳节。
普天同庆,万民同乐。
连着阴沉多日的天气都晴朗不少。
我瞧着铜镜中的女子。
唇畔凝笑,顾盼生辉。
到底有多久,没有如现下这般细细打量自己了呢?
我苦笑着摇头。
终归是时日太久,难以追寻。
再次抬眼的时候,铜镜里映出皇兄的身影。
我以手支头,弯了眉眼,笑吟吟的,出口却是娇嗔的抱怨:“行煕哥哥,你怎么这会子才来?”
皇兄在一瞬的愣神后,又恢复了他惯常的模样。
他缓步走到我身边,眉目便不由的软了下来,垂头笑道:“怎么,这是怪行煕哥哥来晚了,婉婉怕吃不到心心念念的糖葫芦?”
我瞪他,很是不服气:“好哇,行煕哥哥竟打趣我。”
我扭头,作势不再理他。
“好了好了,婉婉再闹下去,糖葫芦可就被抢光喽!”
我被气得转头,只瞧见了他负手悠哉往外走的背影。
却也只是那个背影,叫我猛地回过神来。
我和他终究都不再是小时候的模样。
曾经的婉婉和行煕哥哥也或许一辈子都回不到昔日的欢愉时光。
我犹记得在那日的最后,他将我紧紧抱住,似要嵌入骨肉一般,却在我耳边呓语,脆弱无措得犹如失去蜜饯的幼童。
他埋首在我的肩窝,闷声问我:“为什么,为什么一定是他呢?”
我茫茫然摇头,我也答不上来。
情爱这东西,最为玄妙。
恍惚间,有什么滚烫的液体顺着我的肩窝流下来,没入里衣,消失不见了。
那个时候,他在哭吗?
我晃了神。
我怎么就忘了,他可是与我相依为命,视我如生命的行煕哥哥啊。
额头上突然被人轻弹了一记。
我愣愣地抬头,看向去而复返的他。
他挑眉,似笑非笑的:“还不快跟上?”
与幼时一般无二的宠溺语气。
我突然就释怀了。
回不去又如何。
人这一生,本就只求一晌贪欢。
那就让我在这一刻,做回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婉婉,而他也只是最爱我的行煕哥哥。
我主动伸出手,轻轻勾住他的。
***
上元节的街道,一如记忆里一般热闹嘈杂。
幸而,总不再是人是物非。
他将我紧紧圈在怀里,小心翼翼地避开熙攘的人群。
我艰难地仰头,只瞧见他紧绷的下颚。
回忆于顷刻间如潮水般涌来。
那时的他,亦不过是黄发垂髫,远没有现下的身量,唯一晓得的,是将我牢牢护住,如此一来,推搡的力度便全落在他的身上。
我曾在无意间撞见过一回。
彼时他正半褪了上衣,敛眉查看后背乌青的伤。
我冒冒失失地闯了进去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一幕。
他大抵也是没料到,着急忙慌地穿上衣服,手足无措。
嘴里翻来覆去说着的是别哭。
那年的上元节,是我们在无忧日子里过的最后一个上元节。
因为后来,一场始料未及的宫变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先皇无子,行煕哥哥作为皇室的最后一脉,被那些个留着胡子,俨然一派道貌岸然模样的老臣子们不由分说地推上龙椅。
没人问过他是否愿意。
“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拉回我的思绪。
我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神情。
“在想以前。”
身侧的人陡然沉默下来。
我装作不知,拽了拽他的衣角:“行煕哥哥,我们去猜灯谜吧。”
他顿了几秒,才微一颔首,带着我往摊位走去。
要说我最不擅长的,非猜灯谜莫属。
可偏偏犟脾气上来,是定要与它较真到底的。
每每都是行煕哥哥看不下去,一气儿帮我赢回了所有的奖品。
他点点我的额头,笑得无奈:“这么多年过去,在这方面怎么没半点长进?”
半晌,他摇头叹气。
“你呀你。”
我恍若未闻,端详那些精致的小物品,兀自笑得开怀。
其实,经过宫中教习嬷嬷日复一日的教导,我早已不是曾经一读书就头疼的稚童了。
这些灯谜根本就难不住我。
我只是固执的想要保持最初的样子。
十二年的宫中生活,磨得所有人都找不回曾经的自己。
我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落下去,想起刚入宫的情景。
那时的我讨厌极了宫中拘手束脚的日子,出宫无望,只得没日没夜地嚎哭,将所有的怒气甩在行煕哥哥的身上。
直到许久之后,我才晓得那段时日里行煕哥哥的如履薄冰,也更看清了那把龙椅背后的白骨成堆、血流成河。
是不是人在想起令人哀苦的往事时,心会变得格外软。
我想,至少我确是如此。
我阖上眼,同时也褪去眼中的酸涩。
此生唯愿我爱的人都平安顺遂,不再受万般苦楚。
我双手合十,向渐飘渐远的花灯虔诚祈祷。
***
光阴倏忽而过,距上元节已一月有余。
我懒着骨头躺在榻上,百无聊赖的翻看手上的书籍。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我扯了扯嘴角,啪得合上书扔到一旁,抬腕蒙上双眼。
“公主!公主!”阿芜唤着我,慌里慌张得自门外跑进来。
我本就困得紧,又被阿芜这响亮的嗓门一闹,更加心烦,只冷着声发问:“做什么,这般失惊倒怪。”
阿芜在我塌边站定,急得忙摆手,喘着粗气道与我听:“不,不是的公,公主,是……是常胜将军……将军回来了!”
什么?
我一惊,猛地从塌上起身,抓了阿芜的手叠声询问:“这是真的么?怎得这样早,不是说还需得半月才能回来么?那他现在可是去觐见皇兄了?他……他可还安好?”
“公主,阿芜也只是听御前侍奉的小太监说的。只是将军这会还未进京,明日才能觐见圣上呢,因此将军安好与否,阿芜确是不知晓的。”阿芜苦了一张脸,为难地望向我,“公主,您抓得阿芜腕子生疼。”
我忙松开阿芜的手腕,只见细白的皮肤被掐出了一道道青红印子。
“呀!你怎不早与我说?瞧我,都惊糊涂了,快,快传太医!”
“公主,阿芜皮糙肉厚的,不妨事的。”
我见阿芜执意不让太医来瞧,便也不再坚持,由得她去,只细细叮嘱她记得上药。
“阿芜,你等等。”
我撑起手臂站起来,张嘴正欲说话,眼前突然一黑。
失去意识前,我听见阿芜惊惶的尖叫。
再次醒来时,早已暮色四合,屋内烛光摇曳,灯火通明。
我的意识还不甚清明,无意识地嘤哼一声,便察觉床沿的那方微微凹陷下去。
皇兄身上淡淡的兰香顷刻间盈满我的鼻腔。
“婉婉,你怎么样?”
头脑昏昏沉沉,似是过了许久,我才反应过来他话里的内容。
“无妨。”
我应着,出口才发觉声线的沙哑。
我侧过头去,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床下黑压压的跪着一群太医以及奴才。
我问他:“这是作甚?我身子好得很,无需这么多太医盯着。”
“皇兄便让他们都回去罢。”
按着以往,皇兄每每听到我这几句话,定被气的拂袖便走,没料这次却不同。
他随手指了一个底下的太医:“你来说。”
被指到的太医战战兢兢,汗沿着脸颊的弧度直淌:“依公主的脉象,按之流……流利,圆滑如按……按滚珠。这是……是喜脉啊。”
我结结实实地愣住,什么?喜,喜脉?
我尽力压住发颤的声线:“你说什么?”
太医诺诺的不敢再开口。
我深吸一口气,再次发问:“几个月了。”
“按脉象看,还尚未足二月。”
我嗤笑一声,将头转向里侧,阖眼不去看任何,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我逃避一切事实。
半晌,我听见悉悉索索的衣摆摩擦声,定是他叫人都退了下去。
“婉婉……”
我打断他,厉声道:“出去!”
他只停了一瞬,便欠身掖了掖我的被角,好声好气的,甚至能称得上是温柔:“那你好好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明日再来看我?
真真像极了皇上对后宫万千佳丽的谎语蜜言。
可惜了。
我嘲讽地笑,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阿芜静静走至我床前守着我。
“阿芜。”
“奴婢在。”
“少伯是明日进宫吗?”
阿芜静默着没作声。
我也不在意,只淡淡道:“你去那边柜子里的第三格,把那块玉佩交与我。”
阿芜照做,不稍片刻便取来了我要的物什。
我伸手接过来,对着烛光细细打量。
“它还是老样子。”和当年少伯送我时,一样的剔透。
我展了笑,将玉佩收入袖中。
“待明日他与皇兄述职完毕,你便去拦上一拦,叫他务必来我这一趟。”
“公主……”
“照我说的做。”
阿芜欲言又止,到底是应了下来。
***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安稳。
光怪陆离的梦境穿梭在我的脑海里,搅得我不得安宁。
我披衣行至窗前。
原来天边才将将露出鱼肚白。
“公主,你怎么起来了?”
我转头循着声源望去,阿芜在坐在塌下,揉着一双睡眼惺忪的眼睛,含含糊糊的问我。
我笑着摇了摇头:“睡不着了,便起来走走。”
“你自睡去,不必管我。”
清晨的微风格外舒爽,夹带着前夜的露水,拂在脸上有着丝丝凉意。
我紧了紧衣领,合上窗转身坐到梳妆台前。
我细细端详镜中的这张脸。
与幼时无二,却又大不相同。
“婉婉的眼睛生的最是好看,像一汪清泉,只把人吸得三魂丢了七魄。”
回忆乍然闪现,刺得我心头一疼。
时隔太久,我想了许久,才隐约记起这是少伯的话。
我不自觉抚上眉眼。
“公主这两日定是没休息好,瞧这眼下的青色,愈发重了。”
阿芜的声音在身后想起,我怔愣半晌,意识才勉强回笼。
“无妨。”我无所谓地扯了下嘴角,“一会擦粉的时候,记得帮我盖上一盖。”
阿芜看着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最瞧不得他人吞吞吐吐的样子,正想让阿芜有话直说,转念一想便又作罢。
阿芜想说的,其实也不过是那几件事。
罢了罢了,听着也是心烦。
我抬眼看了眼天色。
天已经大亮了。
我挥挥手,打发阿芜赶紧去做我昨晚吩咐的事。
少顷,屋子里就只剩我一个人。
安静得可闻落针之声。
我细细对着铜镜瞧着自己的妆容。
苍白病态尽数被掩盖在粉脂膏香之下。
我满意地笑了。
至少如此,戏才会更加真实。
我又枯坐了一会,掐着指头算了算时间。
应该快了。
果不其然,片刻后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公主。”阿芜领着一个人走进了,对我欠了欠身,知趣地合门退了出去。
他俯首在我跟前跪下,姿态端的一个恭敬无比:“末将杜聿珉参见泒溿公主。”
我强自镇定,淡淡道:“常胜将军不必多礼。”
我随手指了指:“坐罢。”
待他坐定,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千言万语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我干咳一声,借着呷茶的动作透过杯身与杯盖的缝隙偷偷打量着他。
他似乎黑了,也瘦了。
沙场的粗粝与血腥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我放下茶盏,斟酌着开口:“过了十七,将军便满二十五了吧。”
“是。”他垂首应答。
“也到了该娶妻的年纪了。”我继续道,不理会他倏得抬起得惊愕目光,“本宫这儿为你拣了一些世家小姐的图,你瞧瞧,可有看得上眼的?”
我将那一沓画往他跟前推了推,深知这一推,便是将我俩隔至海角天涯。
他愣愣地看着我,似是极不敢相信这一切:“婉婉,你……”
沙哑干涩的声线惹得我心尖抽疼。
我极力压制住自己的神色,出口的话又快又冷:“将军请自重。”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后才问道:“你真是这般想的?”
犹如颓然却又执着的孩童,想抓住最后一线希望。
我咬咬牙,狠下心说:“将军可有喜欢的?”
我看得分明,随着我话音的落下,他眼底的希冀一点一点暗淡下来,至完全消失。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突然扯起嘴角笑了起来,对我说,“多谢公主一番美意,但婚嫁一事杜某自有定夺,便不劳公主费心了。”
“告辞。”
话音未落,他大步流星拂袖而去,不带一丝留恋。
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淡出我的视线,才发觉干涩的眼角早已无泪可流。
彼时也曾私定终身,再见却已面目全非。
我收回目光,在心底最后一次勾勒他的眉眼。
下一刻,门砰得被人大力撞开。
皇兄带着滔天的怒气行至我的跟前,毫不留情的抓着我的手臂:“你竟敢!你竟敢!”
他气得胸膛剧烈起伏,手上用力不减反增,抓得我生疼。
我暗自拧了下眉。
“疼吗?你还知道疼!”
他抓着我的手腕拍上他心口的位置:“那我呢?你可知晓我的疼?你的疼痛可不及我的万分之一!”
“行煕哥哥……”
“你别叫我!”
他松开抓着我的手,转而轻勾起我的下巴。
“瞧瞧,多美多惹人疼的一张脸蛋儿啊。”他的指尖在我的脸侧反复流连,引起阵阵战栗,“难怪杜聿珉念念不忘。”
“如此可怜①的婉婉,他杜聿珉哪能知道这噬骨滋味儿呢?”他倾身凑近我,啧啧叹气,似是极为惋惜的模样,“真是可惜了。”
不待我反应出他话里的意思,他便眯了眯眼,一瞬不瞬的看着我:“婉婉可知晓方才在书房,杜聿珉与我说什么吗?”
他突然露了一抹极为怪异扭曲的笑:“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杜聿珉立了这么大一个军功,你说孤该给个什么奖赏呢?”
“孤本欲赐他黄金万两,锦缎千匹,府邸一座,可他却用这军功向孤讨一个你。”
“婉婉啊,杜聿珉求孤为你们赐婚。”
“婉婉,你来告诉孤,该不该答应他呢?”
冰凉的语调混着他灼热的呼吸,犹如一条滑腻的蛇紧紧缠在我的脖颈上,让我连喘息也艰难。
心下百转千回,电光火石间,我已然思忖明白。
我挣开他的束缚,略向后退几步:“皇兄胸中自有定夺,又何须来问婉婉。”
我顿了一顿,终是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泒溿泒溿,在孤之畔。”
“皇兄当真以为婉婉不知其意么?”我嘲讽一笑,“今日,婉婉便问上一问,皇兄还打算放婉婉自由么?”
他的神色几经变换,最终归于平静,任谁也瞧不出端倪:“你休想。”
“如此,”我伏下身行了一个大礼:“泒溿恭送皇上。”
我垂首,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闻他冷笑数声,便摔门离去。
四周重归死寂。
我缓缓直起身,一点一点挪回塌上,自虐般感受小腹的抽疼,也静候时辰的到来。
意识已渐渐模糊,我竟不知晓阿芜是何时进来的。
待我发觉时,阿芜正手足无措地跪在一旁低声呜呜的哭。
一旁似乎还有其他什么人在摆弄我的身体,我猜,应该是她们叫来的太医。但我已经不想也不愿去管了。
这惨败之躯早已时日无多,何况我又饮了藏有毒的茶。
南疆的毒最是厉害,以无名毒为首。
一炷香内,五感皆失,一壶酒后,气息全无。
端的正是缓去。
偏巧,我在茶里加的正是无名毒。
我早已无药可救,如今不过是心愿未了,犹自强撑。
我定了定神:“阿芜,你过来。”
阿芜一惊,接着又是一喜,急急跪走几步:“公主,你可算醒了!你吓死阿芜了!”
“对了对了!”阿芜用手背猛力擦掉泪珠,对我挤出一个笑来:“公主别怕,阿芜在这陪着呢,再撑一下下,就没事了,没事了啊。”
她这样说着,眼看着泪珠又要落下来。
我费力摇了下头打断她:“你瞧你,哭什么,像个花猫。”
“这都什么时候了,公主还有心思取消阿芜!”
“阿芜,我去了之后,你千万……千万不要难过……”
无名毒果然毒辣,只这一会的功夫,我已快撑不住。
我阖眼缓了片刻,才接着启唇:“行煕哥哥。”
我知道他一定在。
“我在,我在。婉婉莫怕,行煕哥哥在呢。”
他急得叠声,轻握我的手止不住地发颤。
“行煕哥哥,可否答应婉婉几件事。”
“你说,你说,行煕哥哥都应你。”
“阿芜自小跟着我,受了不少委屈,行煕哥哥,待我走后,你择个日子将阿芜送出宫罢。她若是愿意,便寻个好人家嫁了,若是不愿意便也由得她去。”
我隐隐感受到他抓我的手紧了紧,声线艰涩:“婉婉瞎说什么呢。阿芜的夫君自得有你亲自挑。”
我微微摇头,他见状,软下声音:“婉婉是不是在怪行熙哥哥?方才是行熙哥哥不好,不该凶你。”
他小心翼翼地,甚至带上了点讨好的意味,艾艾地求我:“婉婉......婉婉别走,算行熙哥哥求你。别丢下我一人。”
我不忍再听,别开了头去。
半晌后,才听得他说: “好。行熙哥哥答应婉婉便是。”
藏在被褥下的手微微动了动,我握住了那块玉佩,说:“还有,”我压下喉中翻滚的血腥,轻吐出一口气,“常胜将军的才能,想必婉婉不说,行煕哥哥也是一清二楚的。”
他沉默着没有应答。
片刻后终于妥协般叹气:“婉婉便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么?”
我松了一口气,知道他这是答应了。
一直压在心口的石头骤然落地,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缓缓扯开一个笑来:“行煕哥哥,再为婉婉念一次诗吧。”
“就念……婉婉最喜欢的那首。”
他颔首:“好。那婉婉可要听好了,行煕哥哥只念一次。”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力量,如雨雾纷纷般柔和细微,一点一点拂去过往所有的愉悦与不堪。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我缓缓闭上眼睛。
恍惚间听见一阵号哭声,还有行煕哥哥在我耳边的低语。
“婉婉,你刚刚的笑简直比哭还难看。”
我在心里轻笑,我都要走了,行煕哥哥怎么还是这么惹人厌,连诗都不愿给我念完。
罢了,我自己念就是了。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②
再见了,行煕哥哥。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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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怜,爱
②:出自《诗经·国风·郑风·野有蔓草》
另,无名毒纯属虚构。
五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