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山千叠

　　茂德帝姬
　　我生命中最大的一场浩劫发生在靖康二年。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冷得我即使身着重裘也不愿踏出房门一步，连父皇召唤也都托病辞了。蔡攸却终日留连宫中，有时深夜不归，想是又在宫中找到了新鲜面孔。
　　窈娘听他的贴身伴当春官说，好象是新近入宫的一对姐妹花，官家赐名念四、五都，舞跳得极好，歌喉也甚是婉转，是江南道从西子家乡专门遴选，以贺官家登基之喜的。
　　窈娘说到这里时撇了撇嘴，似是对江南道的行径颇不以为然。我只是微笑不语。一朝天子一朝臣，父皇禅位，皇兄登基，正是革故鼎新之际，也是臣子们献媚新君，取宠今上的大好时机，像江南道这样的人正不知有多少呢。再说他不来聒噪，我正落得耳根清净。
　　我的“芳华宫”坐落在蔡府的东南角，紧挨着御街，是个极清幽的所在，关上宫门，便可将十丈软红的喧嚣隔绝于外。我让人在我的寝殿“含芬殿”里燃起了几个旺旺的火盆，窈娘生怕炭气太重熏着我，忙不迭地往火中加了几块檀香木，那扑鼻而来的粘稠香味反让我头晕。我嗔着窈娘在窗前点起了一枝“沉水香”，很快，一缕若有若无的淡淡幽香驱散了檀香的浓烈气味。
　　我抱着手炉半倚在榻上读苏学士词，窈娘坐在一旁的杌子上低头绣花。不知过了多久，窈娘起身抚着发酸的颈子，轻轻问我：“帝姬，可有些饿了吗？奴去传些点心来可好？”我正读得入神，便胡乱点了点头，窈娘一笑转身，开门出去。
　　窈娘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脸上的血色仿佛一瞬间消失了，我握住她的手，那纤小的手掌冰冷冰冷的，没有一丝热气。我发现她平日波光潋滟的杏子眼一片呆滞，眼底充斥着无边的恐惧与不安。
　　我微笑着拢了拢她被风吹散的额发，温柔地问道：“窈娘，你怎么了？”窈娘浑身一震，犹如骤然自梦中惊醒，她悲哀地望着我，苍白的嘴唇颤抖着，原本轻柔甜美的声音也似有些嘶哑：“帝姬，女真人围城了！”
　　我手中的苏学士词跌落在地，这个可怕的消息令我眼前发黑，几欲晕去。父皇和皇兄的噩梦终于成真，所有的幻想在瞬间破灭。他们曾想借助于两国之间薄弱到一句流言就能吹走的盟约来维系这摇摇欲坠的和平，明知是奢望，却还寄托了百倍的希望。他们拒绝面对现实。现实是：强悍的女真人只要愿意，随时可以跃马黄河，横戈汴京。
　　蔡攸这天回来得很早，他踏进寝殿我就发现他神情不对。他那惨白的脸色，惊惶无助的神态，竟似比窈娘还柔弱了几分。我恍惚地微笑了一下，想，这个花丛柳阵中的风流郎君，养尊处优的宰相公子，在这大难将临的时刻，难道我还能指望他来保护我吗？
　　我眼看着他蹒跚地走进来，然后无比颓丧地跌坐在绣榻上。他的手无意识地揪住洒满折枝牡丹的锦被，那么用力地揪着，指节都有些发白了。我忽而对他生出一丝怜惜之情。这人固然风流放荡，不学无术，是个十足的纨绔子弟，然而一直对我甚好。我嫁他五年了，虽不能说是琴瑟和谐，却也相敬如宾。想到这里，不由地伸手轻抚他的头发，柔声说：“阿攸，你脸色不好，出了什么事？”他回身抱住我腰，将头埋在我的衣裙里，却不说话。我轻轻叹了口气，又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了，女真人围城了！只是怎的先前半点儿风声也无？难道他们竟是插翅飞过黄河的？”蔡攸这才抬起脸来，长吁了一口气，仰面躺倒在榻上，一伸手将我也拉倒，枕在他手臂上。
　　他的声音就在我耳畔响起，听起来又钝又哑，全没了平日的轻佻。“天太冷了，黄河结了冰，他们是踏冰而过的。唉，天不佑我大宋哪！”“那，难道黄河南岸的大宋将士就任由女真人横行？”我惊疑不定。蔡攸冷笑：“何止如此，更有人助纣为虐！杜充那厮把守南岸，眼见女真人大兵压境，忙不迭的就献城了。若非如此，女真人怎能这么快便兵临城下？”
　　“现今怎么好？”我心头冰凉，却又抱着一丝希望，低声问：“阿攸，你今日在宫中，父皇和皇兄怎么说？”蔡攸苦笑：“还能怎么说？困守孤城，无兵无将，那些禁卫军哪里是女真铁骑的对手？听说这次领兵前来的是女真国相粘罕和二太子斡离不，所率俱是女真精锐，勇悍无比。”
　　“粘罕？”我失声叫道：“前年围城之役不就是他率兵所为？”“正是。听说这次同来的二太子斡离不本是虏酋阿骨打的儿子，勇谋兼备，犹在粘罕之上。”我的心已经沉到最黑暗的地方，我听见自己的牙齿在打战，想说点儿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蔡攸轻轻握住我的手，我好象被锐利的针刺了一下，差点儿甩脱他的手——他的手竟比我的更加冰冷。我听见他温柔地说：“别怕，金金！我会保护你。”纵使明知他这不过是一句空话，在彻骨的寒冷中我仍然感到一丝温暖。我偎进他怀里，伸手揽住他的肩，仰起脸来，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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