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撰录

　　一
　　暴雨天，书生举着伞自山下回家，也不好说到底是不是家，有父有母的家一年前因为父母过世已经没了，族里亲戚为着分房屋地契闹得实在有些不好看，他哭了一回父母便遣散仆从锁了院门，带上盘缠赴京赶考，怀的是一朝得中吐气扬眉的心。
　　谁知道路上闹了一场大病误了日子，人已经到了京城附近的云海山，可算来算去横竖赶不上秋闱，索性上山在云海庙里住下等三年后的会试，那后山上一处小小的木屋就是他如今的“家”了。
　　日日在山间读书，来来去去也不过和庙里的老和尚搭几句话，如此离群索居大半年，他心中的烦郁稍解，偶尔也去镇上的酒家吃两杯薄酒与行脚商人说笑几句。
　　今日晚归，正碰到这场雨迎头泼下，若不是出门时庙里的老和尚说晚间有雨非叫他带伞，只怕真要被困在路上进退不得，雨势很急，书生也很急，虽然有伞，这瓢泼大雨也遮不住雨丝飞溅，鞋里裤边已全然湿透，忽然听得路边破破烂烂的土地庙里有人唤他，“请公子留步。”
　　他隔着雨幕看不清那是谁，声音也不大清楚，但声音里透着陌生，书生心里思量该不会是遇上了什么精怪罢，有些不想过去，但又怕误了什么事，撑着伞傻傻地立了半饷终究还是去了。
　　庙门里正正经经立着一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小公子，相貌十分清秀，一双眼睛灵动异常，如同被雨洗过的黑曜石，穿着打扮和自己隐约有些像，看不大出来家中贫富，那小公子规规矩矩地朝他施了一礼开口道：“这位公子，雨势太急恐路滑遇险，不如在此烤火歇歇脚，待雨停了再走罢。”
　　书生向里一望果然看见一堆火烧得正旺，他心下有些奇怪，这小公子看着娇生惯养的，怎么一人在这荒郊野岭还生着一摊火，转念又想，这小公子面相稚气可爱，自己又是个大男人，既算有什么不对，难道还怕他不成？
　　他于是收了伞谢过那小公子，在火边坐了下来。小公子看他坐下好像十分高兴，不知从哪捧出一小把野果来请他吃。
　　果子不过是些刺莓酸浆果无甚出奇，但托着果子的那一双手当真十指青葱，不但无一丝劳苦伤痕，只怕连琴都不曾摸过，和红彤彤的果子相映成趣，书生不由地多看了两眼。
　　小公子见他久不来接果子大概误以为他是不好意思，凑过身来直接把果子倾在他衣前摆上，他如同嗅到一缕清风，尚来不及想清楚清风是什么味道，小公子就坐了回去，还劝他“快些吃，可甜啦”。他捻着果子塞进嘴里，确实很甜。
　　书生道了谢，边吃果子边问小公子名姓，小公子只说叫青岚，是本地人氏，再问来此处何故，就不肯再说了，只眼巴巴地盯着窗外的雨，他又问青岚是不是等人接他回家，青岚把头摇一摇，很慎重般说：“没有人。”
　　“那家中还有何人呢？”
　　青岚又摇了摇头，再不开口了。火光映在他脸上，显得他年岁更小，无端端竟有几分可怜了。
　　书生搜肠刮肚也想不出什么旁的话来问他，两人只好倚着火堆静默无言地坐着，雨声催得人心生倦意，夹着之前饮的酒气上涌，书生不觉有些困了，他听见青岚在一旁突然说：“你睡罢，今夜你怕是回不去了。”
　　他迷迷糊糊想这话说得倒像要吃了我一般，又在心中细细想了一回青岚的五官面貌，还有那双手，不过是初见之人，身份又如云山雾罩，偏偏让人提不起半分提防之意，若真是个妖魅精怪，不知原型该是什么。
　　然后他头一倾，当真伏在地上睡了过去。
　　那青岚当真是个精怪，云海山中林深雾重，又有故去高僧的舍利子安阵，灵气丰沛，久在庙宇间徘徊听禅，一道雾气竟开了灵智，又遇上六十年一次的帝流浆①成了妖，在山中灵气滋润数百年，近来已修得人身，不过这雾气虽然成妖，但无人点化也无人教导，指着日精月华的滋养，修为有一点算一点。
　　山中妖物嫌他自生来就无影无形，又是个无心无情的东西，不愿与他来往，他也不在意。云海寺内有高僧坐化后留下的舍利子，寻常妖物本近不得身，但没有妖怪告诉过他，他也不知道，初时听说，还因为好奇跟着老和尚小和尚偷偷去看过好几次，也没看出什么稀奇。
　　寻常无事，有时去听和尚讲禅，大多数时候还在山里游荡，数百年妖生懵懵懂懂就过去了，如今依旧只是个术法低微的小妖。
　　书生在庙里暂住，夜夜挑灯读书，他伏在窗外听着，有时偷眼去看，觉得书生作派谈吐都十分有趣，秋日画菊赏月，冬日烹雪折梅——它自开灵识就从未下过山，自然不知道风花雪月不过是寻常文人作派，只隐约知道，这个人与素日见的那些泥腿子老和尚都不一样，好奇之余心生好感。
　　他自天地托生，于山水草木皆有感应，近日多有暴雨，晚间山上将有泥石流，大庙房宇坚固又有阵法护着，不受什么影响，但书生住的那处在阵法之外，又不甚坚固，它有心救书生一命，书生回去它却不便施法，于是照着书生的打扮化成个小公子，下山拦他。
　　因不常与人交谈，言谈之间怕露了马脚，故不敢与书生多说话，只偷偷放个术法叫他睡着了。不过他毕竟初化人身不久，不知冷暖，见书生睡着就悄然离去，也不知道给书生披件衣裳，夜半篝火燃尽，窗外冷雨袭人，待天明书生醒时已经头重脚轻受了风寒了。
　　书生醒时见破庙中空无一人，若不是地上有燃尽的篝火，衣摆上还有果渍，当真要以为昨夜所见之人，是自己梦中杜撰的了。一个人无法可想，只得拿伞撑起身慢慢向山上去了，路上湿滑，不妨又跌了几下，老和尚见他一夜未归，回来满身狼狈，还以为他遇上了劫匪，他只说昨夜暴雨，在山下破庙将就了一晚，受了风寒跌了几跤，请和尚帮他烧水熬药，至于旁的一字未提。
　　老和尚忙前忙后还抽空跟他闲话，昨夜山石松动被雨冲化，“你可是运气好，昨夜泥石流气势惊人，你回不来反而避过一劫，若是不然，只怕……”，书生忙着生病抽不出脑子搭理他，洗了澡吃过药，自回屋去睡了。
　　老话说说病去如抽丝，书生连着七八天起不来床，等书生能下床走动时，天气已经十分闷热了，书生躺得有些烦闷又嫌日头烤得人难受，往林子里去了，入了林子就发现不对，围着房子这一圈林子倒还齐整，可仔细看地上，竟然有树木倒下压出的印痕，就好像有谁把被泥石流冲倒的树扶起来又种上了一样，书生四周围走走，心中疑窦更深，赶忙又回自己住的屋子仔细查看。
　　这一处窗棂缝隙里有土，东边的墙上有淡淡的泥点子，掀起饭桌，腿缝里也都是泥巴，甚至连床账被掖在底下寻常看不到的地方，也像在泥水里蘸了蘸，满屋看遍感觉这屋子也像被人从地上捡起来涮了涮土，又原样摆好。
　　此事非人力可及，书生脑海里不禁浮起个文文弱弱小公子形象，他朝他作个揖请他烤火又拿果子给他吃，话未说两句他就睡去，虽然夜里受了凉毕竟捡回了一条命啊，那个青岚，古怪里透着善意，若有机缘，真想再见他一见。
　　如此屋前屋后房头床脚看了个遍，书生发了一身汗，彻底病愈了。
　　至于青岚，依旧日夜在山野闲逛，初时好些天不见书生秉烛读书他还奇怪，听了几天墙角他才意识到，大约是自己的错处，臊眉耷眼地好几天不敢去小屋那边，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毕竟他不化形，书生未开天眼，根本看他不见。
　　这日闲逛时，倒无意间听了个热闹，说胡家一只成精数百年的狐狸，要下山与人私奔，两只兔子精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但话里话外都透露着不耻。
　　人生短暂，不过百年便成枯骨一抔土，况且人妖殊途，人间多少条条框框的规矩，又有多少和尚道士等着降妖捉怪博取声名，何及妖生自在。
　　青岚年岁小，于世事本无太多见解，于人间情爱更是一无所知，这个热闹也就是听听罢了，并不往心里去，谁想到当天晚上他就遇见了热闹里的那只狐狸，当时他正浮在雾中小憩，他原形就是雾，山间雾气又灵气充沛，他在其中于修行有益，跟着雾气从山腰飘到山顶，月华如水倾泻，他正想叹声舒服，忽然听到耳边有一阵低语。
　　睁眼去看，便看见一只毛色雪白的狐狸蹲在山间一块巨石上拜月，把以身相许的因果说了，又把入世之后恪守人规绝不逾矩的誓发了，最后把脑袋埋在毛茸茸的两条前腿间无限娇羞地叹了一声“我可太喜欢他啦”，然后又不大好意思抬头四周望了望，结果一眼看见睁着不存在的大眼，一脸求学若渴的青岚。
　　狐狸大概是害臊了，啐了它一口说：“你生来无心无情，跑这里瞎听什么墙角？难道也是来瞧我热闹的？”说着不过瘾，狐狸抄起一块石子儿就砸过来了，“快滚，再让我瞧见你，小心我一巴掌拍散了你！”小妖怪青岚整个妖都团成一团委屈的形状飘走了，边飘还边纳闷，这里又没有墙，狐狸怎么说自己听墙角？大妖怪真是令人费解。
　　飘了一会儿又想到白天那两只兔子说的话，狐狸喜欢上了一个人为什么这么高兴，难道它一点儿也不介意人终归是要死的吗？
　　最后终于想到已经好些天没见过书生了，不知道他病好了没有，他懒洋洋地飘向小屋的方向，远远便见到窗内浅黄的烛火映出书生的侧影，他手里握着一本书好像看得十分入迷，能看书了想必是已经康复了罢，青岚这么想着，有些欣喜，又悄悄飘远了。
　　第二日书生清早支开窗户时，突然看见窗棂上放着一小把刺莓，红彤彤地还沾着露水，衬着窗外的云山雾罩，分外娇艳，他忍不住弯弯眼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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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袁枚 《续新齐谐·帝流浆》：“庚申夜月华，其中有帝流浆，其形如无数橄榄，万道金丝，累累贯串，垂下人间，草木受其精气，即能成妖。”
　　《子不语》及《续子不语》中亦提及，凡庚申年夜月华中有帝流浆能助草木成妖，益于狐狸鬼魅，所以帝流浆大概，就是妖怪大补药叭，随便看一哈，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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