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变

　　我在一间石室中醒来。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了，醒来的时候脖颈疼得要命，像被重击过一样。
　　环顾石室，除我之外，屋里还零散地分布着九个陌生人，有人还没有醒来，有人茫然而戒备地观望四周，也有人注意到了我。
　　石室的西角里坐着一个穿着体面、年轻英俊的男性白人，他正用那会笑的湖蓝色眼眸友好地望着我。
　　我举起手来向他挥了挥，下意识想要和他打招呼。
　　“……”
　　诶？
　　我怔了一下，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该……怎么做？
　　不，我不清楚该怎样描述我现在的状况，我知道我该向他表达友好，像通常人们做的那样说“你好”，可是“你好”是什么？
　　一旦记起这两个奇特熟悉但全然陌生的字符，我的喉咙就开始一阵阵地抽气，急切地想要吐出些什么来回应。
　　心脏骤然一紧。
　　不，不会吧……
　　又试了几次，但是毫无效果。我口干舌燥，徒劳的咽了口唾沫，脑子飞速运转，回忆所有能记起的字符。
　　一个，两个……三十个，四十个……
　　冷意通过血液侵入全身，呼吸变得困难，我不得不张开嘴辅助呼吸，满脑子都是震惊后的迷茫。
　　这是一个非常麻烦的问题——我可能失去了语言。除此之外，我很难解释清楚我身上发生了什么。那些文字仍旧存在，我还记得起来，甚至能够画出来，但我并不能对它们进行解读和整理。
　　我与对面的年轻白人同时抬头，一对眼就明白了对方的处境和自己并无二样。白人本来就白的脸更白了，他瞪圆了眼睛，喘着粗气，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我犹豫了一下，起身向他走过去。为数不多的沟通手段被切断之后，人的警觉性就会下意识提高，因此，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更友好一些。
　　年轻白人错了错身，让开一些距离，我只好停在社交距离内，手指对着其余人划了一圈，然后点了点自己的喉咙。
　　其他人也不会说话吗？
　　年轻白人耸了耸肩膀，他还没恢复过来，动作有些虚软。
　　好吧，我只好自己去调查一下。
　　临走前，我注意到在他倚靠的石壁上刻着一枚金钱一样的符号。
　　斜向东侧团抱着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他们警惕地观察着四周，女人的目光带了点崩溃，她伏在男人的怀里双肩颤动。他们看到我走过来，转而怒视我。我向他们挥挥手，男人徒劳地张了下嘴，又把女人往怀里圈得更紧了。
　　他们两人坐着的地面前方刻着一对靠在一起的心，双心被利箭刺穿。
　　我皱了下眉毛，对这样的标记有些在意。
　　继续沿着墙壁前进，前面是一胖一瘦两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和一个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西装男子暴躁地对着墙壁又蹬又踹，不小心磕到了脚，正蹲在地上擦皮鞋。他的目光仅仅在我身上扫了一下，随后轻蔑地翻了个白眼，傲慢得让我很不舒服。另外两人席地而坐，胖男人向我轻轻挥手，瘦男人只是点点头。
　　我依次致意，然后在他们的周边寻找图案。果然，在西装男子的身后藏着一个缠绕着蛇的权杖。
　　出现过一次两次也许是偶然，次数多了就难再用偶然解释。况且，那些图案的线条干净直接，边缘还有打磨的痕迹，任何偶然的假设都不可能合乎逻辑。
　　我继续走，又看到一个蹲在地上的黄人老者和一个十字架的符号。
　　四次。
　　我有预感，这些符号一定代表着什么，具有某种意义，虽然我现在并没有头绪。
　　我加紧了步伐前进，对另外两个人好奇的同时，对自己拥有的是什么样的符号也满怀期待。
　　第五个符号是一本打开的书籍，但符号旁边并没有人，应该是同我一样不甘等待，想要了解现状的人吧。
　　我有些遗憾地继续前进，滑板在不平整的地面上滑动发出的“喀喇喀喇”的声音越来越强。
　　“嘿！”一个矫健的白人小子一踩滑板后沿，整个人跃到空中，然后稳稳地落到我面前。我吓得退了一步，有些吃惊地看着面前这个看起来非常新潮的年轻人。
　　“嘿！”他抱起滑板，再次吐出这个音。
　　难道他还能说话？
　　但随后，他发出了很大声的，近乎于吼叫的噪音。
　　我失望地摇了摇头，走之前看了一下角落里的符号——一个骷髅。
　　回到起点，这里现在正站着一个戴着金色细框眼镜的男人，他看见我后向我点了点头，神色冷峻。
　　我本来想向他问好，但也只是徒劳地张开嘴，然后闭上，歉意地摊开手。
　　眼镜男人面上流露出了更为凝重的神色，他看了一眼我的这面墙壁，我也跟着看过去，只见石壁上凿着一个眼睛一样的符号。
　　这是到现在为止意义最不明确的一个符号。
　　眼镜男人离开，我回到醒过来的地方躺下。此时，大概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失去了语言，没有人说话，石室里有些冷清，只有滑板滑动的声音在耳边萦回环绕。
　　金钱、双心、权杖、十字架、书籍、骷髅、眼睛。可能代表的是每个人的职业吧，那骷髅和眼睛又意味着什么呢？这些符号与对应的人都有什么联系呢？
　　我思考着，脑袋里忽然一阵钝痛。
　　说起来，我是做什么的来着？
　　和一开始一样，醒来之前的记忆十分模糊，只有零星的一点残象，并且这些残象正在以能够察觉的速度湮灭。
　　可以用来推断的证据十分有限，我不得不放弃这一毫无意义的行为，转而观察其余九个人。
　　有着湖蓝色眼睛的年轻白人从原位上离开，走到黄人老者身旁和他一起不知道研究着什么。
　　眼镜男人折回书籍图案旁边闭目思考，虽然我不知道他在思考什么，但单看神情也知道他想得相当吃力。
　　白人小子玩滑板玩累了，正在百无聊赖地砸墙。
　　够无聊的。
　　我想着，目光却不自主的跟着他的手在墙上移动。
　　“砰！”突然，白人小子拳头下传出一声不同的声响，闷闷的，回响很重，令人的心都跟着一颤。霎时间，石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去。
　　白人小子又惊又喜，他怪叫着跳开一步，随后，一阵轻微的颤抖从石室的四壁、天顶和脚下同时传来，紧接着我从墙壁后捕捉到一些我非常熟悉的声音——类似于某些巨型机械启动时齿轮磨合的声音。
　　震颤越来越明显，双心恋人首先恐慌起来。从刚才起就不怎么正常的女人此时抱着男人神经质地凄厉喊叫，男人想要阻止爱人，却怎么也捂不住她的嘴。黄人老者和湖蓝色眼眸的年轻白人同时露出诧异地表情，西装男子像受惊的鸡仔一样拎起两个工装男人挡在身前，眼镜男人刚有缓和的眉脚又吊了起来。
　　各方都有不同的反应，但高兴的只有白人小子，他甚至跳了个后空翻外加吹口哨。
　　“咔咔咔。”
　　颤动越来越明显，最终，湖蓝色眼眸的年轻白人原本呆着的一侧墙壁下缘透露出一线光明。
　　墙壁缓慢抬升，光芒洒入的越来越多，又很亮，刺得我睁不开眼。
　　“咣当！”
　　墙壁升入天顶中，墙后，一个浑身散发着太阳般强烈的光芒的人形物体一动不动地伫立着。
　　石室内顿时响起一片抽冷气的声音。
　　那人形物体大约有三米多高，不见有呼吸，却在墙壁完全抬升之后移动起来，抬起了一条腿走进石室。
　　它是活的！
　　女人发狂的尖叫彻底爆发出来，男人白人老人，所有人，所有在场的人都发出了或低或高的惊叫声。
　　我的心脏砰砰砰地狂跳起来，光人身上散发出浓烈的潮气，熏得我脑仁胀痛，捂嘴不及时，还是漏出了一丝声音。
　　光人的头部猛然裂开两道竖着的口子，就像两个竖过来的人眼，它眨了眨“眼”，随后，上裂角完全平展开，下裂角拱起，本应该有嘴的地方向内侧凹陷进去，做出一个骇人的微笑。
　　疯了！真是太，太超出常识了！
　　光人再度踏出一步，这一步，所有未落音的喊叫都戛然而止，正在跑的，准备跑的都死死定在原地。
　　它走到我面前，抬起一只“胳膊”，胳膊上连接着一根与我小臂一样粗的“指头”。它指了指我，然后点了下头。
　　我惊恐地望着它，身体如同被这气息摄住一样不听我的驱使，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大滴大滴的眼泪夺眶而出，同时努力地通过眼神传达我的不解。
　　光人重复之前的动作，一遍，两遍……我快要吓死了，赶紧连连点头，只要能不激怒他，什么事我都能做。似乎得到了它想要的结果，光人满意地发出一声像鸟又像猴子的啼叫，然后走向下一个人。
　　那浓烈的光几乎要将人淹没。望着光人远去的背影，我惊魂甫定地吸了口气，这才感觉到存在的实感。
　　刚才那一瞬间，我真的以为我要死了，我从没和死亡离得这么近过。光人的离开抽去了我多余的恐惧，也抽离了我全部的力气，脚下一软，整个人瘫在了地上，像一坨烂泥。
　　几乎所有人都乖乖的跟着光人点了头，即便他们并不清楚光人的行为意义何在，只是单纯不想惹恼它。
　　唯独白人小子。他排在最后一个，大概是察觉光人并无恶意了，于是开始有意的戏弄光人。光人点头，他一个劲的摇头，同时发出恶作剧得逞的坏笑声。但很快，他就发现了自己的行为才是真的毫无意义。
　　光人就像一个无限运行的程序，坚持不懈地重复，白人小子摇头摇的实在无趣了，只好跟着点了一下。
　　随后，光人退开几步，向我们招了招手，所有人的身体在同一时刻自己动了起来，无法抗拒地走过去，围着光人聚拢成一条弧线。
　　大部分人脸上呈现的都是忐忑之色，女人崩溃到两眼失焦，哑着嗓子低低哀嚎，白人小子频频回头看他的滑板。
　　光人首先指了我一下，点头。
　　所有人，但不包括白人小子，也都跟着它点头。它下一个指了老者，情形与刚才无二。光人依次指下去，最后落到白人小子头上。
　　白人小子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忽的一下，他把头摇了出去。
　　片刻的死寂中，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下一刻，我猛地跳起来，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
　　我！艹！
　　摇了出去！是的，摇了出去！
　　那是个头啊！
　　上一刻还笑得跟只小耗子一样的白人小子此时身首异处，那边脸上还保持着的笑容，这边身体已经瘫软到了地上，鲜血像高压水枪一样从颈部平整的断口里飙射出来，溅了光人一身。
　　血落在光芒里，很快就发出了沸腾的咕噜声，消散一空。
　　光人抬了下手，霎时间石室内归于死寂，正在上涌的气流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截断在喉咙口。
　　光人向后方指了指，刻着骷髅的后方墙壁当即炸开，难以计数的蛇从缺口中涌入，扭动身子前行的模样像一冲墨绿色的毒潮。
　　即便蛇潮前行得异常的缓慢，但庞大的数量和浓烈的腥臭还是给剩下的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惧。不，不如说正是因为爬行缓慢，整体视觉才更为扭曲，更为惊悚。
　　与此同时，前方墙壁再次震颤，墙壁突然以极快的速度落下！
　　跑！
　　我的脑海里充斥着这个字，身体忠诚地执行了大脑的命令，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向前方冲刺。
　　十几秒后，墙壁将最前方的蛇铡成两段，石室消失在视线中。
　　我只觉得手脚发凉，口腔里满是铁锈味，喉咙干燥得黏连到一起，难受得我想吐。我瘫在地上像条死狗一样喘息着。
　　前方灯火通明，足以五人并排共行的石阶呈弧形蜿蜒而上，在大约一千多米的远处完全扭转了方向。
　　没有人知道前方有什么，但之前石室里发生的一切已经证明了一件事——在这里，我们的生命不受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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