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痴心错付
一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纷纷开且落……”
砰——
“死人啦!死人啦!”
“听说月观楼的阑珊姑娘坠楼了!”
“可是真的?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太阳还没落下去,楼下的人就看见一个穿着白衣裳的女子掉了下来,那个血啊,啧啧啧……”
“好好的一个美人,便这般香消玉损了……”
“今日是晏公子大喜之日,也难怪呵……”
仁宗十八年,殿试录进士二百六十七人,二甲一百三十一人,晏玉阶为二甲第一,获授进士出身,时年二十六,任光禄寺丞。
次年娶礼部侍郎千金柳氏,升中书舍人。
仁宗二十五年,任蜀州知府,是年逝于青衣江,不见尸骨。
二
满堂金玉,衣香鬓影,红烛摇晃中,许多模糊的笑容挤在一起,真挚的、献媚的、不屑的、艳羡的……台上的戏子咿呀声淹没了贺词,满耳尽是不辩悲喜的戏腔,黏长如蛛丝缠紧人心。
夜明珠的辉光打在敬酒的一双双手臂,恍如白骨。晏庭接过不停被斟满的酒杯,仰头喝下一杯又一杯。
今夜的酒仿佛无穷尽,醉人半生。
笑语欢声,好似隔在帘外,传到耳里却化成呜咽低泣。晏庭执着酒杯,茫然睁着眼,檐下挂着十二只宫灯将眼前的重重人影照得泛红。
他低头,愣愣盯着自己一身喜服,半晌才抬眼,只觉人世陌生,不知今夕何夕。
台上唱的是大登殿。
女戏子一身金粉,水袖一转露出粉白面目一张檀口,“寒窑里受罪十八秋,薛郎登基……”
晏庭透过烛光望去,朦胧中那人好似她。他推开人群,踉跄着挤到台前,呆呆抬眼看,入目一张描眉勾眼的粉脸,盈盈眼波,美艳陌生。
他愣住,酒液浸湿衣襟,脚步虚软无助,低语呢喃一句:
不是她,没有人能似她,她已经走了。
一滴泪下,砸落尘土。
他在心里道:“千寻……”
三
“姑娘,晏公子又来了。”
屋内人残妆未卸,闻言,眼里喜色一闪而过,却冷然道:“不见。”
小丫鬟不解:“这晏公子自上回在孟府一见姑娘,便日日求见,又送诗稿又送首饰,姑娘为何连见也不见?何况晏公子生的又俊,您不是还夸过他学问好吗?”
烛火噼噼啪啪地闪烁,一双玉手打开紫木妆盒,细细翻看一叠叠诗稿。那是一个男子的字,银钩铁画,笔下字句却极尽缱绻。
她抚过诗稿,姿态珍重,眼里却了然清冷。
“他也不过,当我是个识字的妓子罢了。”
“姑娘也曾是……”
“别说了——”她低低道,将诗词放于枕下,吹灭了一盏烛。
夤夜月凉,何处起了萧声,幽怨似呜咽。一缕悲叹散于风月,无人听闻。
四
“听闻此次诗会邀来了月观楼那位,是孟公子请的。”
“这可是氏族子弟才能参加的盛会,一个青楼女子,有何德何能来?孟公子也真是风流。”
“听闻孟公子对她青眼有加,曾在月观楼一掷千金,就为博美人一曲。可那位一贯高傲,连房门都未出。”
“一介青楼妓子,竟如此不识好歹!”
“据说她可是有些来历的,还记得几年前兖王谋逆案,易家便是被牵连抄的家……”
“这孟公子可真是……”
……
士族子弟的诗会在京郊举行,士子女眷隔溪而坐,红枫作笺,流觞赋诗,极为风雅。
她怀抱琵琶,盛装而来,脸上浓妆掩去大半神色,泰然在士人中端坐。
孟公子言笑晏晏,殷勤为她倒酒,亲手递到唇边,身边士人纷纷笑道:“请阑珊姑娘赏脸。”
她嫣然一笑,一时艳光初绽,令人不敢逼视。
“多谢孟公子。”
臻首低垂娥眉微敛,就着男人的手喝下酒液。周围一片叫好声,“阑珊姑娘爽快!”
她抬手轻拭唇边水渍,瞥到一双深邃的眸子,晏庭薄唇紧抿,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她朝他勾唇一笑,他皱了皱眉,垂眼不再看她。
流觞于溪中,对面一时传来许多闺秀的诗作,下笔秀雅字字珠玑。有人凑到她跟前:“听闻阑珊姑娘才学极好,不如也即兴一首,令我等见识见识?”
她浅笑,“躬逢胜饯,自当尽兴咏怀。只是奴家许久不观诗书,又恐才识浅薄,不免使诸位嗤笑,就不献丑了。”
“这么说,阑珊姑娘是不愿给宋某这个面子了?既不愿赋诗,为何还屈尊到诗会上来?莫非孟公子的情面在姑娘这竟与旁人不一般?”
洛阳宋氏三公子语带讥嘲,众人附和着讥笑出声。
见她漠然不语,孟公子急忙出来打圆场,“宋兄说笑了,在下与阑珊姑娘不过几面之缘,哪里就与旁人不同了……阑珊姑娘既然无心赋诗,不如为我等弹奏一曲,以助雅兴。”
她轻抚琵琶,“诸位郎君,想听什么曲子?”
宋三公子斜斜看向她的脸,艳如桃李又冷若冰霜,慢声道:“不如就唱,徽宗的《醉春风》罢。”
此言一出,四座皆静。
一霎时,易阑珊觉得身体发凉,此时只庆幸浓妆掩盖,无人觑见她的灰败。
“怎么,不会?姑娘不是应该赖此为生吗?”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了,孟公子也大惊失色,生怕她会愠怒而去,拂了自己的脸面。
周围无人应答,宋公子冷笑不语。
“徽宗之词多艳调,阑珊姑娘不如换一首。”
是晏庭。
宋家势大,三公子在外向来跋扈,众人不禁为其提心。
他却不以为意,只是看着她。
她哑着嗓子,以袖遮脸,“奴今日嗓子发哑,唱是不能唱的……”等得一滴泪下,她放下衣袖,勾起嘴角,难辨神情是哭是笑。
“奴还记得调子,愿为诸君弹奏一曲。”
不等旁人出言,纤指轻拨,琶音散落,分明旖旎曲调。溪水一边的女眷听到对面传来的曲子,大惊之下都流露出鄙夷神色。
晏庭看着她,好似一朵开败在泥土里的花,被掐断的根茎流出鲜红汁液,鲜艳容颜染上秽物尘土,一寸寸地缓慢腐败。
五
“姑娘,好歹披件衣裳,别着凉了……”
“嗯——”她轻轻应了声,仍是抱着膝一动不动。
“这宋三公子气量也忒小了,不就是上回没出来见他吗,竟当着众人的面如此羞辱姑娘……晏公子分明为您解了围,姑娘为何还要弹那首……”
“非如此,他不会死心……”她喃喃道。
小丫鬟不懂,“为何要让晏公子死心?说来这人也算是个端方君子了,不惧权贵,文采斐然,我看呀,这晏公子迟早高中,到时候姑娘可别后悔。”
她无言,檐上圆月跟五年前她在闺阁里看到的无甚不同。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他喜欢的是才情清高的易家小姐,不是青楼妓子易阑珊。
易阑珊,不配让他倾心。
身为下贱,心比天高。她自己都看不上自己。
六
“姑娘,晏公子又来了……公子说,知道姑娘不见,只叫我将这条手帕交给姑娘。”
白绢衣角绣着一朵芙蓉,其上只两句诗,以朱砂写就,落款——千寻。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怎会……这是天意否?
呆呆看了许久,她忽然道:“……请晏公子上来罢。”
绣阁绮楼,帷幕重重。
他踏进屋内,烟雾朦胧中伸出玉臂一条勾住他衣带,“公子且来——”
闻得莺声呖呖,晏庭被推倒在榻上,眼前咫尺一张芙蓉脸,眼波明媚。衣衫半褪,露出雪白臂膀,端是肤如凝脂。
她婉转一笑,盈盈一拜,“郎君见怜,奴家……”
话未说完,她被一双有力臂膀托起,晏庭将她轻放在榻上坐着,利落脱下外衫披在她身上。
他皱着眉,沉声道:“你不必……”
她似未明其意,仍是牵着他衣袖,仰起脸,“郎君说,不必什么?”
他似在斟酌,抿唇不语。
铜镜照出一双倩影,女子玉颈微扬,男子低头端详,情意绵绵。
“不必如此……自甘下贱吗?”她缓缓挽出一个笑,颜如舜华。
他欲说些什么,却见她双肩颤抖,一行泪下,笑靥刹那间灰败,破灭地惊心动魄。
千言万语哽在喉间,他抬起手,一个拥她入怀的姿势,但最终只是将她衣襟拢紧,替她抹去泪痕。
指腹温热,珍重万千。
重重帷幕裹住一个女子的哽咽,透不过锦瑟华年。又不知谁人看朱成碧,梦空魂断。
七
“这条手帕,怎会在你手里?”
“六年前,万安寺后山。”
“你是……那个捡到我玉钗的小公子?”她想了想,又道:“那为何不将手帕一齐还我?”
半晌,他轻咳一声,“忘了……”
别来沧海事,再相逢,是在孟府上,她盛妆而来,熟悉的眉目让他险些洒了杯中酒。
“阑珊,你的辛夷坞,在哪?”
“我家祖籍蜀州芦山,青衣江流经蜀州,灌溉两岸,是以蜀州自古富庶。我小时候在祖宅居住,常常跟着祖父和兄长们到江边垂钓,祖父为我置下一块花田,就在青衣江边……”
晏庭静静听着,目光落在栏外,天际几只寒鸦掠过。
她散着青丝,素净的玉容俯在他膝上,轻声道:“庭郎可否唤奴千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从此,他在阑珊处断送一生。
“千寻,这支桃花是我在青城山上摘的,芳华灼灼,想着放在屋内可增几分春意,不知你可欢喜?”
“千寻,这只钗我在集市上一眼就相中了,只想着快点拿来给你,可像你那只?”
“千寻,日后在我面前,不要再弹琵琶了,只抚琴,可好?”
千寻,给我六年,我会是你的辛夷坞……
八
“姑娘,晏公子这几日怎不来了?可是……有了新欢?”
“……休要胡说,他科举在即,自然是在埋头苦读。”
“姑娘,你这是绣什么呀?”
“护膝。考场寒气重,他跪坐执笔,定然膝上发冷……”
“姑娘,你这般为晏公子着想,他若是高中,肯定会记得姑娘的好的。”
针尖一滞,指腹渗出一滴红珠,悄无声息没入护膝。
“有时候,我盼着他能早些高中,可有时,我又宁愿他就这样,潦倒一世。”
愿做勾栏贫贱妻,不做高堂锦绣妾。
“姑娘莫不是傻了,晏公子若是落榜,于你有什么好处?只怕下回再进这月观楼的门都要给妈妈打出去……再说了,等公子当了大官,正好给姑娘赎身,迎娶姑娘进门,双宿双飞哩。”
“我最怕,等不到那日……”
他年郎君娶妻之时,便是贱妾身死之日。
九
仁宗十八年,晏玉阶殿试出众,所作《庶礼十论》文采斐然,为上所喜。礼部侍郎柳菘对其青眼有加,得柳家公子频邀到府上叙文。玉阶才貌惊人,京城权贵一时为之倾倒。
月观楼,有人青丝簪花,执笔勾眉。
温酒红炉上,置琴绿窗夕。柔荑染胭脂,对镜却迟疑。欲问卷帘人,浓妆可相宜。
门外有人脚步急促,耳铛骤响,撞破天边一轮月。
“姑娘,晏公子他托人来信,今晚去宋府宴饮,怕是……又不能来了。”
手中钗环落地,摔个粉碎。
“知道了……”
他说,千寻仙姿玉质,浓妆淡抹皆是国色。
他说,千寻才情之高,更胜男子,百年之后,定会有人为你著书,言你为本朝奇女子也。
他说,千寻,我会是你的辛夷坞。
他说,千寻……
十
仁宗十九年七月,晏玉阶升中书舍人,聘礼部侍郎柳家嫡次女为配,大婚之日,京城与之交好的氏族子弟皆来庆贺。
七月初八,黄道吉日,宜出行婚嫁。
迎亲队伍一行敲锣打鼓,人人皆着鲜衣面带喜色,流水般漫过街市。有围观者见前头高头大马上,如玉郎君身披大红喜袍,目若寒星。
世人嗟叹:有匪君子,晏家儿郎。人人皆挤到前面观望那俊秀郎君,后街紫巷,烟花寥落。
楼下有人煊煊权势,高马红袍,楼上有人茕茕孑立,瘦骨白衣。
“姑娘,别看了……”
“咳——咳——,最后一眼,看完,也就断了……”
“断了什么?”
断了什么?断了此生念想。
“拿我的琴来。”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纷纷开且落……”
砰——
插入书签
这个短篇,自我听到《叙世》这首歌以来早就想写了的。奈何非鱼懒怠惯了,拖到现在,终于写成,蛮开心的。书生的爱情少有痴心始终的,痴只是女子罢了,男人么,升官发财抱美人样样不误,至于娶一个青楼姑娘为妻,做您的梦吧。可自古烟花之地不知多少奇女子,沦落风尘,到这等薄幸男儿出入之地,痴心人难免落得香消玉损,惜哉。晏庭最后郁郁而死,也算是我的一点私心,以慰世间痴情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