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梦与妄想症

　　俞一平走在路上的时候，已经开始期待回家。
　　他离开家有好几天了。说起来原因，大致是因为他不喜欢家里的空调，会有太过吵闹的声音，他不喜欢家里的厨房，因为抽油烟机坏掉，做饭时会有很大的油烟，他不喜欢家里的水，带着高层水塔消毒剂的味道。

　　但其实从陈风住进他家的那天，这些问题都已经不再是问题。
　　陈风比他矮一点点，虽然年纪还轻，笑起来眼角却有一点细细的纹，俞一平总说他是学习太过用功，导致未老先衰，虽然话说的不太好听，陈风却也不生气——俞一平从小和那些一点就炸一句话就动手的混混玩在一起，从来没见过这样不会生气的人，说起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陈风会选择了他，某些时候——或者说多数时候，他们都似乎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他有时觉得，陈风的涵养大概和他柜子里那些堆得满满当当的书一样厚。可是陈风笑的时候一双眼睛会弯起来，带着些不自知的风情和不谙世事的透明，不管怎么看，都是勾人魂魄的模样，让人心里忍不住痒痒的，再被他直直地看上那么一会，便不由得会生出种“这人是不是对我有意思”的感觉。
　　俞一平最早，也是被他这双眼睛迷住的。

　　陈风后来住进了他家里，换了新的空调和油烟机，又总喜欢做些清淡的素食，自然没了油烟，接着给他装上了直饮水这种他从来都没想过的东西，水里也没了那该死的漂白粉味道。
　　他自然也就喜欢回家多些了。
　　那时他还取笑陈风，俞一平从前一直以为陈风只是个有几分皮相但却念书念傻了的书呆子，没想到还是很会生活的，而陈风则一边朝他面前的玻璃杯中倒热水，一边淡淡地说：“我喜欢看书，书里有很多人是很会生活的，依葫芦画瓢也该学会了。”他平时用来做实验的手很稳，一滴水也没有溅出来，褐色的茶叶在杯中旋转，漂浮，而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杯子，直到看见茶叶慢慢展开，回复到青绿的模样，这才不知为何露出一丝满足的微笑，放下手中的茶壶。
　　“那你为什么之前自己过的那么简单？”俞一平被他这一个不经意的笑容逗的心里有些痒起来，嘴里这么问着，心里的话已经盘旋在舌尖上呼之欲出。
　　——你自己过的那么简单，房间里挂个 “禅”字就能住个方丈了，却肯为我家买这么多东西。——你是不是，比我想象的还要喜欢我？
　　可到底，俞一平还是没有问出来，比起自己去问，他似乎更希望听到陈风自己说出口。
　　陈风却不回答，只是抬头冲着他又笑了一下。
　　茶还很烫，俞一平却已经不太想等了，各种意义上的不想等。茶水会很快凉下来，可他有很多办法能让陈风的身体一直是滚烫的，比起茶叶的后味，他觉得陈风急促的呼吸和唇齿间的味道比茶叶的甘甜更加让人回味无穷。

　　“我快到家了。”他点开了手机发送消息给陈风。
　　没有回复，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毕竟他已经发了很多条消息，对方还一条都没有回过。
　　那又有什么办法，谁让那些狐朋狗友一通电话，自己就又把持不住地跑出去了，还趁着酒劲上头不知做了多少荒唐事，惹怒了陈风，两人大吵一架后俞一平干脆收拾东西住进了宾馆，又和朋友干脆跑出去来了个自驾游，玩了足足大半个月才回到他一直住着的城市。
　　陈风一开始还会偶尔电话回来，后来似乎也不想管了，任由他自暴自弃地许多天不回家。
　　可说起来，陈风上次什么时候给自己打电话的？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俞一平试着查过手机，可手机通话记录一片空白，他什么都差不多。
　　“破手机，什么时候坏了？”俞一平恨恨地想。

　　说到底，俞一平觉得错的确是在自己，可他怎么都说不出口。
　　他从小不和父母一起长大，爷爷奶奶到底拿这个孙子没什么办法，苦惯了的老人总恨不得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拿来给这隔代的小孙子，除了满足他的要求什么都不管，数十年如一日地秉承着“我孙子没错，都是这个世界的错”的原则。
　　在这种环境里，和一群小混混天天呆在一起，竟然还没有长歪，竟然还勉强上完了大学，俞一平觉得自己差不多能算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了。
　　大概陈风最后愿意和他从萍水相逢的关系到这样亲密的关系，也是看自己多少不全算是个胡来的人吧，至少在当初那群人里，俞一平算是最靠谱的了——虽然这个所谓的靠谱也是极其的有限。

　　当初其实是俞一平的一个朋友先看上了陈风，那人原本对男人并没什么兴趣，一门心思只爱大胸妹，可不知道被那时还在读化工硕士的陈风迷上了哪根筋，死活要搞到手。有天他们路过陈风的学校，正好看到陈风在往外走，于是俞一平那所谓的朋友便去打招呼，只可惜他之前追求人的姿势太难看，以至于陈风看到他便脸色一沉扭头往学校里走，那些把在兄弟前的面子看的比天还大的混混哪里丢得起这种脸，当时冲上去拉住陈风就抡起巴掌要往他脸上扇。
　　到底还是俞一平拦住了他——虽然是朋友追求人，可闹得太大自己脸上也不好看，于是他一边让其他人拉走了那求人不成就想打人的混混，一边自己护送陈风回了家。
　　他就此和陈风认识了，可也和之前的朋友结下了梁子断了来往，后来那人到底找茬揍了俞一平一顿，俞一平自己觉得截兄弟的胡有些理亏，便站的直直给他打，可对于陈风这件事，他可一点也不后悔。但其实说到底，俞一平只是突然觉得，把那点虚无缥缈的面子看得比自己喜欢的人还重的人，实在是不怎么靠谱，哪天如果自己让他丢了面子，只怕闹得更加不好看，因此断了也就断了。

　　俞一平自觉自己从来没像喜欢陈风这样喜欢什么人。说起来，他模样长得不错，又开了个小公司，赚到钱足够他时不时出去花天酒地，自然也没断过床伴，可自从和陈风在一起，那些以前的风流债便一笔勾销，再不提起。
　　他不知道陈风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就如同他也不知道陈风到底有几分喜欢他。
　　俞一平之前几个正儿八经交往的对象，无论男女，都对他说，俞一平，你是个让人没有安全感的人，然而在陈风这里，俞一平觉得，没有安全感的是自己。
　　可再仔细看看，仿佛陈风对谁都是那副淡淡的模样——这愈发让他觉得自己对于陈风，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他不得不用身体的亲密接触去一遍遍确认陈风确实是和自己在一起的，只有从他急切地回应着自己的火热唇舌的触感中，他才会最直接地感受到，自己确实是被陈风所需要着的。

　　而这一次，他离开的太久了。
　　他的身体已经开始渴求，当他离家越来越近，他几乎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他又一次拿出了手机，而陈风依然没有回话。他有些坐不住了。
　　不算远的一段路，他开车开的一路心不在焉，车上还带着自驾游时从半个中国之外带回来的尘土，灰突突地带着风沙的气息，和这个湿润的南方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家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了楼打开了门，他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就是想要尽快看到陈风，周围的一切仿佛突然扭曲又回复平静，可不知哪里总有种挥之不去的怪异感觉。

　　开门的一瞬间，他突然停了下来。
　　房间里的布局似乎是他家，又似乎不是他家，虽然沙发，茶几，书柜都在原来应该在的地方，却不知为何有种微妙的违和感，就好像是他打开了时光机器，穿越到了自己家的平行世界。

　　他的拖鞋摆在门口，和他的拖鞋一模一样，却莫名其妙的似乎干净了许多，或者说，几乎成了一双新拖鞋，他记得自己那双鞋已经穿了很久，上面的装饰已经掉了下来——那是陈风在网上买的，本来只是素色的格子拖鞋，寄来却是带着鹿角的可爱风，他懒得换，也就那么穿了——现在这双的鹿角和之前一样少了一个，断裂处却是新的，看起来好像被什么人特意拆下来了一般。
　　如果是鞋子越穿越旧自然正常，可越穿越新却是头一次听说。俞一平小心翼翼地换上那双拖鞋，一步一步朝掩着门的厨房走去。
　　他记得厨房门在推开时，会发出吱呀一声，陈风曾说要在门轴上一点油，可现在的房门触手而开，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而厨房里，站着一个他似乎很熟悉而又不熟悉的人。背对着他正在烧开水，锅子里的水已经开了，而那个人却仿佛没有看到一样，正在发呆，厨房里弥漫着雾气，一切都显得有些不真实。

　　如果是之前，他一定会走过去，从背后抱住陈风，把脸埋进他的肩膀，然后去吻他的耳朵，可今天他却仿佛被定住了脚步，只是站在门口，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陈风。”
　　男人猛地转过头来。
　　那是他记忆中的脸，却又不是。
　　他记忆中的陈风似乎更白净一些，眉目间也更淡漠一些，却不像面前的人，在扭过头的瞬间眉梢眼角就绽放开带着惊讶的笑意，他分明在压抑，可看到自己时的欣喜强行压下都无法掩去——那不该是陈风一贯的样子，可那五官明明又是属于陈风的，那笑起来宛如漾开的波纹一般的笑容，分明就是自己最喜欢的模样。
　　“你……是在叫我吗？”他收敛起脸上的狂喜，可眼睛一闪一闪，分明又在期待着些什么。
　　“不然这屋里还有别人吗？”俞一平突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吵架，又为什么要离开了，他有点紧张地咳了一声，说：“嗯……我回来了……还给你带了好吃的……”他知道，陈风如果生了气，又怎么是买来东西就能哄好的，可此时他却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陈风却仿佛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一样，只是走到他面前，伸出双手似乎想要拥抱他，却又停了下来，在空中顿了一顿，然后才重重地抱住了他，随后，他听见陈风仿佛放下了什么一般深深叹了一口气。
　　俞一平突然有些手脚无措，他记忆中的陈风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热情主动过，可错了的是他，先离开了的是他，只要能让陈风原谅他，哪怕是让他跪在门口一夜大概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而如今陈风不仅不计前嫌还主动示好，他又有什么不满足。

　　“人性本贱。”俞一平在心里默默给自己打了个评价。
　　陈风似乎是刚刚洗过澡，身上带着他熟悉的薄荷洗发水香味，体温透过薄薄的家居服传到他的身上，俞一平突然觉得自己心跳加快了许多。他太渴求陈风了。
　　大概是因为自己离开了太久吧，或者是自己有哪里搞错了。
　　俞一平对自己说。
　　毕竟他不是一个平常十分细心的人，像拖鞋这种细节他从来不会放在心上，所以一切都不过是他的错觉。俞一平一边想着，一边把自己的唇贴了上去，顺手拧灭了火上还沸腾的锅子，却在两个人心里点着了一把火。
　　他一边断断续续地吻着陈风，两人磕磕绊绊地穿过客厅，跌倒在卧室的床上。
　　俞一平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可这个念头只来得及在他脑子中晃了一下，就消失在陈风迎合上来的唇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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