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哓音

　　医生把消息告送我们之后，我问媛媛要不要回家。她很高兴能离开医院，但是已没有力气彻底表现出来，只是眼睛发光，且隔一阵子就问我是不是现在走。我说不，要先办出院手续，然后安慰，很快，很快。

　　媛媛在家里适应得很好，虽说没有医生谁都对风吹草动敏感了些，但到底更方便。她早上会裹着棉被在阳台上晒太阳，我扶着她的手给花草浇水。她每天都想浇，我告诉她秋天了，天气凉，浇水多了会死。其实我说的是枯掉，我不想提到死这个字。我努力让自己的避讳显得自然，我知道我这样会让媛媛难受。她就希望一切和原先一样，没有人为她担心。第五天的时候她每餐吃得更多了一些，还央求我给她喝牛奶，以前她喝牛奶会吐。她的面色更加红润，嘴唇上的青紫褪去，还从轮椅上起来在客厅溜达了一小会。我想起医生的话，开始觉得这是否是回光返照。

　　等她的病情更稳定了一些，我竟也有了希望。在一个深秋的午后，我问她想不想去小区里看看风景。她立马小声问可以吗？我摸着她的头，说你甚至可以在草坡上躺一会儿。

　　我们并肩在扎人的草坡上躺下的时候，媛媛问我是不是她快要死了。我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请求媛媛给我描述她看到的风景。“你可以把我当作一个盲人。”

　　媛媛说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我就引导她：“你可以描述一下头顶的树冠，我们头顶是不是有一颗树？”

　　她于是用微弱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我们的头顶有一颗很高的香樟树，我仰起脖子，从它的树干一直看到树梢，我可以感到它一直向上、向上，但是天空更高，中间隔着一百棵、一千棵的树。树的叶子很小，因为背光，所以黑不溜秋的。现在树叶在微微地荡漾，就像漂在水面上，先是一边的叶子摇晃起来，然后扩散到周围，好像涟漪，然后慢慢地往外延伸。你想象我们躺在水底，这棵树从水底托起了无数细小的浮萍，它们在天空下晃动，在透明的看不见的水里晃动。树梢的树枝像柳树一样纤细，但是脆而笔挺，刺楞楞地交错，像蝉翼的骨架。——我刚刚看见一片叶子落下来了，在半空中翻了一个跟斗。树叶哪有那么容易落下来呀，动画片里都是骗人的。

　　阳光滑到草坡对面去了，对面的银杏树是阳光一样金色的，我看不见树梢的树枝，只能看见斑斑驳驳的金色的圆点凝固在空气里。对面还有一排柳树，柔软的枝条在轻轻摆动，虽然我们这里感觉不到风。柳树就像流动的、绿色的冰川。还有棕色的和土红色的树，那不好看，叶子软趴趴的，像挂在树干上的抹布。

　　我还看到远处的天空和云，云飘得多快啊，我从来没有发现云在动，天上的风多么安静……天上的风是看不见的。天空真的和穹顶一样如同一个弧形，云弯弯地像海浪一样爬到我的头顶，如果海浪像云一样高，那该有多雄壮？那一大团云飘走了，现在树冠后面的天空里没有一点东西。云又来了，它们来不完呀。有一些云像雾，沉得很低，有一些纯白没有一点杂色，厚实，却比无人涉足的雪地轻盈。有一朵云像后退着游水的鹦鹉螺，如果你盯着它的触角看，它就呆呆地浮在海里，如果你看海，它就乘着洋流在向后漂，你看它慢吞吞的多笨拙呀，可动也不动地在流水里穿行，又好像很轻快。你说，天空的蔚蓝这样平滑，我怎么看得出它动没动呢？到底是地球在沉缓地转动，还是云在动呢？

　　媛媛忽然问我：你戴着一边耳机，在听什么？我说我在听恰空。给我听听吧，她央求。我觉得耳机对她不好，她硬要戴，我只能由着她。她在音乐里沉默了许久，然后说好像躺在草坡上面对着笼罩下来的天空拉琴。

　　你想再拉琴吗？我可以帮你把你的小提琴翻出来，我尽力满足她的一切需求。

　　媛媛没有回答，她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对我说，我来这里的时候，看到枯黄的草茎，我还以为冬天到了。可是我再一想，冬天还没来呀。她说着，像是要睡着了，呢喃似的：“我好冷呀……我的手指都冰了。”

　　我强压下眼泪，转过头看她酷似沉睡的苍白瘦削的脸。我留意到针织衫下她起伏的胸口，觉得庆幸，觉得失落。这是残忍吗？我希望她能在枯叶散落的草的围绕下安静地离去。

　　晚上媛媛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手忙脚乱地抢救到半夜，仪器轮番叫唤，她是满身插着管子死去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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