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医生

　　锁事平生

　　2016年9月15日，今天是中秋节，大雨，夜班下来已近中午了，父母从老家赶过来做好了饭等我回来，但是仍旧相处得不愉快。晚些一起看着电视里的花前月下，歌舞升平，母亲看到了与外祖母同名的女演员又开始絮絮叨叨垂暮之人愚昧任性及不可理喻，突然间脑海里冒出了奇诡的念头，人们是多么留恋生命里最后日子，哪怕如此苟且！

　　郑坤，退休老干部，据说以前是上过前线的军人，105岁高龄，高度疑似大肠恶性肿瘤晚期病人

　　老人家刚来的时候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感觉，身段高挑，五官明朗，说话中气十足，小护士们开心得围观说要找老爷子讨长寿的秘诀。办公室里各位同行们也津津乐道，105呀，全市那么大年纪的没几个了吧，还是个离休的，家里还不供着呢！离休干部，顾名思义公费医疗，是那种请了保姆也有报销，一个月还可以入账过万的主。这么直白得说这些感觉太过势利了，但如果不是，我想他将不会有机会入住我们科里，尽管如此我私心仍旧不愿管这样的病人。对于三线医生说，瞧，情况还不错的吧，我也只能无奈笑笑。其实我想说他在这儿也许会一天不如一天，最终老死于此……
　　刚来的几天，老爷子精神都还不错，能吃能睡，心情好的时候还可以溜个弯，拄着拐杖、声音洪亮，抱怨着要回家，抱怨保姆伙食差，不能大块吃肉，的确是个老小孩，家里人笑着说，霸道着呢，比小孩难糊弄！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肠子里的那个瘤子，还期望稍微好点可以让他回去。等到腹部CT出来的时候我觉得我比他们家属还焦虑了，反复跟大儿媳妇说，情况会很糟，然后各个儿子都来了，老人家原单位的领导、医院的领导也来了……组织了全院讨论，大家说来说去，也无非是对症处理处理吧，这么大年纪了。来了又散了，只是老人家被搬到了三楼一个单独的房间，自带卫生间，可惜他已经不太能自己去厕所了，没有电梯的病房，他也没再走下那层台阶……之后午间给他做了个腹穿，轮转的小伙子动作生疏一针下去见红了，我忙接过，重新扎了一针，血性腹水！所以又和家里人再谈话吧，应该时间不长了，心里有准备，如果不行了，要抢救和回家么。大儿媳一直来的最多，交流也还不错，平时通情达理，她笑笑，家里是在5楼，没电梯，怎么回去啊。那么老人家是要在医院呆过这人生最后的日子了。
　　肿瘤！公费医疗！接下去的日子，反复查血、查腹水，找肿瘤细胞，营养科特制订餐，输血、每日白蛋白，进口药、自费药，会诊，但生命衰竭的速度并没有减缓，人变得越来越虚弱，开始不愿吃东西、不愿说话、不能翻身，出现发烧、进食呛咳……我们所有按部就班的医疗干预对他来说是福是祸，不得知。只是最后他已经出现日夜颠倒、导管感染、脓尿，更换导尿管仍然尿痛明显，彻夜无眠，反复请相关科室会诊，没有办法解决，建议全院会诊；在我们无所适从的时候一个误吸将他送进了ICU，他终于离开了那个楼层但却进入另一个更封闭的房间，仍然没有新鲜的空气和阳光，并且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会全身插满管子，周身针眼斑驳，背景是临床呼吸机运作的声线和基线的跳动。他转走的那个下午我轮胃肠镜，三级医师匆匆过来说，51床去ICU了。口气颇有些放松，无可否认，这样一颗烫手山芋，而他也仅仅是51床，以后又会有其他的51，也许年老，也许年轻，也许刁蛮无理，也许懵懂质朴……
　　几天后的下午办公室，例行的谈话，有一个被判了死刑的病人，肝癌晚期，50出头，反复手术、出血、抢救，这次决定放弃了，妻子哽咽着说出这样的决定，说了这次住院前病人自己已经说不想再除药物以外的干预了，他这次是真得没有信心了，他说，这次好了，还有下次，而且越来越频繁出血，不想熬了，不要再拖累家里了！这其实是个理智的选择，但听着在世俗伦理中却显得无情。可法律规定医师在这样的时候必须让病人家属签字放弃治疗，尽管这种文书生硬而冷漠，但这是原则。家属走后我感叹道，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不舍得让自己这么痛苦得活着，等待死亡太可怕，但同事却说蝼蚁尚且苟活，她舍不得死去……
　　记于2016.9.20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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