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中恶人

　　楚翊翻完手里剑谱的最后一页，抬头发现台上还在跳舞。
　　今日龙族太子修璘三千岁生辰，皇城里来了不少仙界和海族的大人物。龙王在前殿设宴，厅内用了不少珍稀的琉璃宝石做装饰，几千里的深海像是洒满了细碎的星光，明亮而温柔。戏台上跳舞的正是海中最美的鲛人一族，只见佳人水袖飘飘，有盈盈暗香随水波漾开。
　　楚翊今日穿了件银色的袍子，上面绣着游龙的暗纹。五百岁的龙族，约是人族十三十四岁的年纪。少年偏瘦的脸上神色冷淡。他生得高，坐姿挺拔，仅一支玉簪束发，让人想起山谷中一支稚嫩的竹节。
　　楚翊最讨厌这种成年人装模做样、推杯换盏的场合。不过他是龙族最小的皇子，也不像大哥一样有继承家业的烦恼，楚翊并不打算像修璘一样做人人称赞的风雅君子。
　　不过对于大哥的生日，学堂放假三日这件事，他还是觉得极为满意。料到第一天早上的歌舞不会太快，他在袖子里藏了本厚厚的剑谱，借以打发时间。不想一本剑谱看完，戏台上的节目也没变多少。
　　楚翊觉得那几个舞姬只是换了身衣服，连咿咿呀呀的配乐都没怎么变，在戏台上似成群结队的沙丁鱼，看似组织鲜明，实则毫无章法的转来转去。
　　楚翊忍不住打了一个哈欠。
　　他左手轻弹，一颗葡萄准确地打在隔了几个桌子、正认真看着台上歌舞的青衣少年的后脑勺上。
　　那少年吃痛，当即生气地四下环视了一圈，看到楚翊，他便收起了生气的神色。
　　楚翊指指龙宫侧门的方向。
　　少年犹豫。
　　楚翊又手语表示，自己要先走了。
　　少年当即表示自己也要去。
　　两人又分别叫了一人。一刻钟后，四个少年成功汇合。

　　“怎么这么早就出来了？舞才跳一半呢！”青衣少年有点不解的问道。
　　“跳舞有什么好看的！”一个身材略胖的少年道，“修璘哥也太惨了，明明是自己的生辰，还要陪一群老匹夫坐在那里看一群人咿咿呀呀的。”
　　“要不怎么说修璘哥是太子呢。”三人中衣着最为华美的少年道，“毕竟要撑起我们东海的颜面。”
　　青衣少年觉得委屈：来龙太子生辰宴上献舞的都是三界最出挑的舞姬，这几个人不懂欣赏就算了，还在这里发表一些和现实相反的看法。他就是再高雅，一个人怎么也撑不起他们东海四侠的品味呀。
　　这四个人中除了楚翊，其余三人都是东海重臣之子。四人相识是因为十岁那年同时看上了八皇子养的海豹，一起被那只海豹追了十海里。现在几人都不过五六百岁年纪，平日一起在贵族学堂上学，都是一起坐在最后一排，一起在文学课上睡觉。
　　青衣少年原身是只乌龟，在家里排行第八，自称“八爷”，又叫“老王”。身材略胖的少年原身是条鲨鱼，人称小胖。衣着华美的少年原身是只彩色的水母，人称孔雀。至于楚翊，目前还没有人敢给他起外号。
　　老王给四人团体取名为“东海四侠”，东海其余同龄人又称他们为“东海四霸”。

　　接下来的三天都不用去学堂，孔雀拿出了他安排的行程。
　　其实这几百年，四人都把在东海能捣蛋的事情都干得差不多了，再怎么玩也难免缺了新意。小胖看了孔雀的行程，表示甚至想回去宴会上吃喝。
　　“去北海吧。”楚翊道。他拿出一张牛皮纸，上面画着一幅详细的地图，“就在前几日，有人发现了飞澜剑的剑气。”
　　飞澜剑是上古胜剑之一，据说是器圣生平打造的最后一把兵器。器圣羽化已有万年，他留下的兵器总共六件，除了飞澜剑，其余五个都在三界修为最高的几人手中。
　　据说飞澜剑自降世以来从未认过主。那剑有灵气，善于隐匿行踪，万年来能找到飞澜剑的高手寥寥无几，那些高手中不乏魔族和天族首屈一指的武将，但却都铩羽而归，回来时身受重伤，一概对飞澜剑闭口不谈。现在不少人称飞澜剑其实是顽物，根本不会认主。可这却一直阻止不了三界众人寻找飞澜剑的热情。
　　“飞澜剑隐匿了那么久的踪迹，为什么现在突然有剑气？”老王道。
　　“或许飞澜剑已经认主。”孔雀道。
　　“我觉得不会。”楚翊道，“我看了我爹的奏折。北海只有火系的剑气，剑气一瞬间四散，没有人气和打斗的痕迹。飞澜剑应该是在修炼，而且它已经有一定修为了。”
　　“万年老剑，若是真的有修为，那也不会低了。”胖子道。毕竟东海四侠加起来也刚好两千多一点岁。
　　“那才有意思。”楚翊道。
　　胖子点头，“那还等什么，翊哥，我们走。”
　　“可我们这样贸然前去，会不会危险？”老王犹豫。
　　“这么婆婆妈妈，那你留着看她们跳舞吧。”胖子不耐烦，“老王你怎么现在比孔雀还娘了。”
　　孔雀本来安静地站在一旁，和楚翊一起看地图。他生得白净，举止斯文，一副贵公子的样子。一听胖子的话马上撸起了袖子准备干架：“艹你个死胖子！老子这就让你看看老子娘不娘！”
　　两个人看着就要打起来，老王在一旁拿出纸笔准备给龟丞相留信说自己要出门几天。
　　楚翊只把手里的地图一折，道：“走了。”
　　他走得潇洒，胖子和孔雀忙跟了上去。老王忙唤了条鱼，把写了一半的纸条捎给了自己老爹。
　　那鱼是东海的信使，平日四处送信。他瞟了一眼老王的字条，只见前面几个字还算工整，后面是几排歪歪斜斜的大字：“孩儿今日正欣赏各路上仙风姿，其中父亲尤为出彩。孩儿又见十一皇子，论道课业见姐（划掉）……我会回来的！”这张纸条写得前言不搭后语，信使鱼想起同行关于龟丞相父子的传闻，觉得自己很倒霉，也不知道这趟送信会不会被龟老头迁怒。

　　四人虽然在学堂经常捣蛋，但修为却都是同辈中极为出彩的。又因都是海族，在水里赶路的速度甚至不比在空中驾云慢。
　　行了约一个时辰，楚翊突然听见远方有隐隐的乐声。那声音绵长低婉，饶是是楚翊不懂音乐也觉得莫名的伤感。
　　东海太子第一次办这么大的生辰会，有海底游行的花车，还给百姓分发礼物，照理说整个东海都该是喜气洋洋的。
　　楚翊皱眉：“有人奏哀乐。”
　　“我们现在离东海的皇城太远，这哀乐似乎也没有人的注意。不过在太子生辰奏哀乐实在不妥。”孔雀道。
　　老王经楚翊一提醒，才发现有哀乐这件事，他当即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今天这样的日子奏哀乐，必然是有不得了的隐情了。我们不妨去查探一番。”
　　“每日都有死人，有什么好看的。家人走了伤心，奏个乐也没什么吧。”小胖对这件事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这怎么行，我们东海四侠行侠仗义，这大喜的日子奏哀乐，抹了整个东海的面子，明显反常的事情，我们难道就不管了吗？”老王坚持。
　　“你害怕去北海就直说，扯什么行侠仗义！”小胖戳破老王的想法。
　　老王还想反驳。孔雀道：“索性也用不了多少时间，不如去看看。”
　　楚翊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
　　老王维持着忧心忡忡的神色：“那是甚好。”
　　小胖叹气，“既然翊哥都这么说，那走吧。”

　　四人到了海面上，才发现海面上正下着小雪。
　　此时正逢落日，一轮火红的夕阳大半没入远处的深海，橙色的余晖给飘落的雪花染上了一抹暖色。雪花轻柔梦幻，落在脸上是刺骨的寒意。刚退潮不久，海面上偶尔有几声浪花的低语，反而衬得四周更为安静，只剩空气中弥漫着孤寂伤感的乐声。
　　楚翊一眼就看见了远处孤岛上坐在海岩上的姑娘。
　　在海水快要结冰的初冬，她还穿着一件夏日的白色单衣，单衣湿了大半，紧紧贴在她身上，姣好的曲线毕露。她生得极白，一头淡蓝色的头发，浅绿色的瞳孔，眉目深邃。
　　楚翊皱眉。他眼神很好，所以清晰地看见女孩光着脚，如玉的脚踝似乎被铁链勒过，有一条深深地红色印记。她衣衫单薄，裸露的皮肤上也是大大小小的新旧伤痕。
　　不过那女孩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她拿着一根珊瑚做的笛子，正专注地吹着。
　　几个少年平时玩伴都没有女孩，更别说见这样的衣着暴露的了。老王当即红了脸。
　　小胖是个不开窍的，他只看不惯老王这个样子。他右手一动，一颗珍珠打在女孩的右手，女孩吃痛，珊瑚笛落在了地上。那音乐戛然而止。
　　“你是何人，为何在龙太子生辰之日吹奏哀乐？”小胖质问。
　　女孩没理他，低头想拾起那根笛子。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兴许是坐得太久，手脚有些僵硬，一下子从石头上摔了下来。额角磕在地上的碎石上，顿时鲜血直流。
　　老王于心不忍，立马想过去扶她。
　　就见女孩撑着地坐了起来，只看着楚翊。
　　那双墨绿的眸子实在漂亮，看起来十分干净又明亮。可惜那女孩眼神对着楚翊，瞳孔却像是失了焦距，巴掌大的小脸上沾了血，看起来有些可怖。
　　楚翊不看她。鬼使神差的，一向冷漠的他走过去拾起那把珊瑚笛。他平时不带手帕，便用袖子擦干净了上面的灰尘。递给那个女孩。
　　女孩还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并没有伸手接过。
　　楚翊把笛子放在石头上，脱下外袍为她披上。毕竟是龙族皇子，楚翊今日一身银色袍子，是遇水不湿的上等鲛绡。
　　楚翊又从怀里拿出颗宝石放在笛子旁边，对女孩低声道：“天冷。早些回家吧。”
　　女孩不答，他转身准备离开，又被女孩拉住了袖子。
　　“修璘。”她轻声唤他。
　　那声音极轻，又有小心翼翼地温柔感，楚翊只觉得心里泛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楚翊那时候还不知道自己败局已定，只觉得这么好的姑娘，可惜是个连人都认不清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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