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婆汤

　　男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眼睛里漫出了几分释然：“姑娘……姑娘……谢谢……”
　　女子满身黑纱，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她柔和到让人心绪平静的声线：“不谢，本职。”
　　男人笑起来，透出沧桑的绝望来。
　　男人仰头喝下孟婆汤。
　　“这汤……真苦啊……”
　　忘川河畔，空余女子柔婉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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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途河上传来阵阵恼人的水声，搅了孟婆婆的清梦。
　　虽说鬼差不需要睡觉。
　　可是孟影离懒惯了，一身人间的毛病改都改不了。
　　——就比如她不躺下就会以各种理由翘班，弄得阎王烦不胜烦，干脆也不再管，任她像个凡人一般随意在忘川畔睡到想醒。
　　如今敢弄出这种动静，还闲到生怕她听不见似的的人，也就莫玄麟那龟孙子了。
　　孟影离于是扯开嗓子朝河上骂起来，柔和的声线加上她雄厚的底气一下就变了调：“莫玄麟!没完没了了是吧!？你又他娘的偷人家船勾谁的魂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男子笑得爽朗，丝毫不怕惹了这生前杀伐四方的孟婆婆，“非也非也，皇城叶相嫡三小姐，叶梓韵，听闻阎君貌美如花，特来拜见。”
　　“……貌美如花？修冥？”这姑娘没事儿吧？
　　船上走下一个女子，梨花妆贴额间，杏眼圆睁，透出几分小女儿家的天真来。
　　孟影离琢磨了下莫玄麟这话，突然反应过来：“等等，你的意思是这丫头是私改命数来的？”
　　莫玄麟笑得高深莫测：“看来孟婆婆还没有老到失去智商。”
　　孟影离：“滚!”
　　几人移步到冥殿，却见修冥端坐上方，面色不改半分。
　　地府阎君，凡间之事无不知无不晓。
　　人都找上门了，这丫还在这装孙子？!
　　孟影离心里好像有什么压抑很久的烦躁冒出了头，故而开口就带刺儿：“修老大爷，人都找上门了，不打算给个名分？”
　　修冥笔尖一顿，抬起头来：“吃醋了？放心，我心里只有你一个鬼。”
　　“……”孟影离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哽住了，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差点被他气得再死一次。
　　修冥面色淡淡的：“孟婆熬汤，玄麟给她灌下去送她回魂。”
　　叶梓韵往后退了半步：“不……不……不要!我不要!十六……十六郎!你不是说……不是说要娶我吗？”
　　修冥一脸懵：“？”
　　孟影离看着修冥那个表情二十分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修冥瞪了她一眼，眼中写满了“是不是找死”几个字。
　　孟影离这才开口：“叶小姐莫不是认错了？请问叶小姐说的‘十六郎’长得像他吗？”
　　“不……可是……可是他说了，他不会……不会用真面目示人的!”
　　“？”孟影离看了看每次偷溜去凡间从没想过换张脸的修冥。
　　修冥回了他一个“给老子闭嘴”的表情。
　　孟影离对着叶梓韵笑起：“那就更不可能了，阎君百年未出过阎殿，长没长痔疮都不知道，更何况……”
　　话音未落，修冥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打断：“没有!”
　　孟影离从善如流地继续：“嗯，而且出门绝不换脸，也不会到处撩完姑娘就跑。毕竟他不要脸，地府还要。”
　　莫玄麟忍不住笑起。
　　修冥不想搭理她。
　　孟影离也不在意，反倒问起叶梓韵：“你的十六郎，喜欢吃甜吧？”
　　众人对这句话感到费解。
　　叶梓韵却是犹豫了一下，而后开口：“是。他……很喜欢暮云城的桂花糕。”
　　孟影离点点头：“我知道是谁了。只是他有事，不能相见，叶小姐先回吧。”
　　叶梓韵确实个性子硬的：“你唬我呢!你骗我怎么办!他回来了我却走了，又怎么办!？”
　　孟影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他叫云决，家中排行十六，我们便叫他云十六。他……大概回不来了。”
　　“云十六……他叫云十六？他只说他小名叫云十六……可是……”
　　孟影离打断她：“高高瘦瘦的，眼角下压，笑起来有虎牙，眉梢打了个旋。”
　　看叶梓韵怔愣的模样，孟影离才接着道：“便是了。”
　　修冥看着生死簿中叶梓韵多出来的十六年，越发沉默了。
　　莫玄麟却是尚未搞清楚状况：“什么什么？什么叫……回不来了？”
　　修冥放下手中的笔：“天换术。他换了十六年。”
　　天换术，卿等寿命重启日，我等魂飞魄散时。
　　不是真爱，做不到这般。
　　叶梓韵有些茫然：“……怎么……怎么了吗？”
　　孟影离笑起，声线归于柔和：“没事，不是回不来，是要晚些回。你的寿命还有十来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他只是去执行了一个十来天的任务，你先好好活着，等他找你，不好吗？”
　　叶梓韵固执地拒绝：“那我在此等他，不也并无不可？”
　　孟影离见好说行不通，就只能吓唬她：“人的魂魄在地府逗留久了会出乱子，天上那些人一急，保不齐就不放了他回来了呢？”
　　她话音才落，三途河上便响起水声。叶梓韵还未回魂，云十六也就没有魂飞魄散，莫玄麟在这好好呆着的，那就只能是云十六本尊回来了。
　　……孟影离觉得这脸打得简直像云十六那混小子故意找她茬。
　　算了……反正……以后大概也不会有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找茬了。
　　水声渐近，依稀能看到乌篷船上的男人披着蓑衣，一张脸隐在斗笠下，看不真切。
　　他缓缓地停了船，带着湿气穿过了绯红的彼岸花丛。
　　叶梓韵的心突然跳起来。
　　她看到修冥时，被他那张脸惊了，只感受到心跳，却不是心动。
　　此刻，她的心仿佛活了。
　　重新跳动。
　　云十六却不看她，径直越过了她，看向修冥：“完成了。兑现你的承诺。”
　　修冥笑起，略压的眼角翘起，竟生出几分妖气：“自然。”
　　云十六顿了顿，转身便走。
　　叶梓韵却叫住了他：“云十六!”
　　男人身形一顿：“姑娘有事么？”
　　叶梓韵不说话，只是走到他面前，要掀他的斗笠。
　　云十六抿唇，侧身一避，让她抓了个空：“姑娘，自重。”
　　叶梓韵手僵在了半空。
　　“你叫云十六？这名字好记啊!”
　　“桂花糕？你怎么这么爱吃桂花糕!”
　　“你要走啊？你在皇城多好，我就可以让皇上赐婚了。”
　　“十六郎……你早些回来啊。”
　　“十六郎。”
　　——“怎么？”
　　——“没，没什么。你……你可别忘了我啊。”
　　当时来不及说的、说不出口的爱意，如今无处可说了。
　　叶梓韵眼中带了湿意：“你……不记得我了？”
　　云十六蹙额：“姑娘是凡人？还是私改命数而来？简直胡闹!”
　　叶梓韵呆住了。
　　“十六郎……我是……我是阿九……你不是说要娶了我，从此遍游世间吗？你……”
　　她想说，你的话，全是唬我的吗？
　　可她问不出口。
　　她只能看着他，眼里一片晶莹。
　　云十六定定地看着她，半晌，才叹气：“姑娘，相逢即是缘，虽不曾见过姑娘，但可送姑娘一程。权当心意。姑娘，上船吧。”
　　叶梓韵攥紧了拳。
　　“我走了……我回魂了……是不是……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可她看到云十六，突然问不出口了。
　　他真的忘了吗？
　　真的就……什么都不记得吗？
　　……罢了罢了……见他似乎是这的摆渡人，她死之时，还能再见到他吧？
　　到时候再说吧。
　　不然，他大概会嫌她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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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十六回了阎殿，却看到孟影离一脸木然。
　　“混小子，你可想好了!她一睁眼，你就得神魂俱灭!”
　　云十六竟笑起来，全然不是忘却前尘之人：“那怎么办？我换都换了。
　　“以我戴罪的命，换她一个安稳的十六年，不是很好吗？”
　　说着，他摘下了斗笠，露出了让人惊骇的脸：“而且我这样，也不配啊。”
　　男人脸上是大片的烧伤，左眼凸起，只能从右眼那小块肌肤看出，他也曾是能倾一世的玉人。
　　孟影离恨铁不成钢：“她又不图你的脸!”
　　云十六却摇头：“神魂伤了，也投不了什么好胎，痛苦生生世世，不若快活这一世。”
　　孟影离“放你妈的……”
　　“孟婆婆。”云十六笑起，“积点口德吧!”
　　孟影离想说口德这东西她生来没有。
　　可是……
　　看着这要死不活的云十六，她一句重话也说不出口。
　　“罢了罢了!你爱咋咋咋吧!”
　　云十六笑起，脸颊变得透明。
　　孟影离脑子里的弦一下就断了。
　　他们这伙人搭了千年了。云十六那个小子几千年没爱过谁。好不容易爱上个姑娘，还被天界那边杂碎扔去下油锅。
　　孟影离暴起：“卧槽了!天界这群狗东西老怂鬼!他娘的他自己怎么不试试下油锅什么滋味!”
　　修冥勉强抬眼：“蠢鬼，慎言。”
　　孟影离又愤愤然坐下。
　　云十六笑得更开心了。
　　可他的手都不清晰起来。
　　孟影离刚想张口说什么，云十六魂魄却散成了点点萤火。
　　美得如画。
　　孟影离呆愣着看那光，偏头看向修冥：“忘川河上，是不是再没有摆渡人了？”
　　修冥冷着脸：“不是没有摆渡人了。”
　　顿了顿，他才又开口：“是没有云十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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