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北安南

　　“王爷，叛军已到城门口了。城中有禁军五千，加上各府府兵，尚能抵挡一阵子，还请殿下为长远计，先行离开。”禁军统领林慕远匆匆来报。

　　连日来要命的大事一桩接一桩，先是安南王悍然抗命，亲率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奔袭京城，再是明德帝惊闻安南王谋反，当庭呕血晕厥，至今昏迷不醒，紧接着却是从来不显山露水的七皇子宁王赵靖一手封锁消息，代父理政，如今叛军更是兵临城下，再难回寰，硬是把这铁铸的汉子也磨出了忧色，疲惫和焦虑一览无余。

　　“这么快？安南王一路北上奔波至此，竟没被骁骑营拦下……”赵靖放下手中茶盏，皱眉不解，却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何人领军？”

　　“安南王世子，赵端。小岳将军随行。且……”说到此处，林慕远竟有些犹豫，瞥了眼赵靖的脸色方才继续道，“且并非骁骑营没能拦下，而是，未曾阻拦。”

　　“嗯，如此。”赵靖却未见多少震惊神色，反而摇了摇头，轻声笑了起来：“我的父皇啊，你可真是挖的一手好坟。”说罢便站起身来，整了衣袍正了冠带，道：“走，去看看。”

　　“殿下，如今陛下圣体欠安，还请殿下顾全大局，保重自身。当务之急，便是……”林慕远情急之下闪身拦在赵靖身前，“逃命”两个字却是一时说不出口。

　　“逃命吗？”赵靖倒是毫不避讳，却仍是笑着摇了摇头，“城内禁军五千，加上各府府兵，或许也能凑出两万兵马，拖延一时，可然后呢？拼上两万人的性命，拼上城内上万户百姓，我便是跑出去了又如何？去做四处躲藏的丧家之犬？”

　　“定北军一向……”

　　赵靖没让林慕远将话说完，抬手打断道：“定北军决不能动。”

　　“定北不动，则大楚尚在，他赵端亦是我赵家子孙；定北若离，只怕这天下，便真要改名换姓了。”言罢再不停留，大步朝宫外走去，翻身上马。

　　林慕远无法，只能匆匆跟上，随身护卫。

　　明明是正午时分，却是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仿佛如此便能多拦得一时半刻，挣得片刻安宁，往日里热闹的街面，如今更是冷冷清清，除了忙于布防来回奔波的军士之外，再不见旁人。
　　两人一路疾行，片刻之后，已经身处城墙之上。

　　“慕远。”赵靖突然道，“你有多久没回家了？可想念家中亲眷？”

　　“自然是想念的。然属下职责在身，实难时时侍奉在侧。到今日，已是四个月又十三天未曾归家了。”

　　“你将日子数的这般清楚，孝心可见一斑。”

　　“殿下有所不知，属下幼年丧父，由母亲一手抚养长大，弱冠之年，家母赐字：思归，便是要我记得回家，可我如今，也只能记得了。”

　　赵靖点点头，不再出声，望着城墙之下整整齐齐的军队，若有所思。

　　“殿下，此处太过危险，不宜久留。”眼见赵靖盯着军阵许久不动，林慕远忍不住出声劝道。

　　“嗯。慕远思归，慕远亦当思归，大抵天下间父母对孩子的期盼，便全在这四个字里了，盼你出人头地，也想你记得回家。”赵靖后退几步，朝内城望了一眼，道，“世子既想进城，那便让他进来。”

　　“殿下！”林慕远大惊失色，正欲劝阻，就见一羽箭对着赵靖直直射来，急忙挥剑挡开，下意识朝箭射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岳萧正冷冷盯着这边，手中弓箭都未曾放下。

　　和羽箭一同射过来的，还有一个锦囊。赵靖一见那锦囊便变了脸色：“小九！”明明三天前就派人护送小九出城，怎么会……
　　来
　　不及细想，赵靖捡起锦囊细细查看，却从里头掉出了一张纸：城外十里别君亭，盼能一叙。赵端。

　　“备马，开偏门，我要出城。”赵靖随口吩咐身旁士兵，然后转向林慕远，一字一句正色道，“小九在他们手上，我非去不可。在我回来之前，务必守住。”

　　“是，属下必不辱命。”林慕远单膝跪地，抱拳领命。

　　“不必跟来。他若存心杀我，你们都跟着也拦不住。”赵靖挥退了护卫，单人匹马，直奔别君亭而去。

　　别君亭中，一张石桌，四方石凳，此时只有赵端一人，静坐烹茶。

　　“宁王好胆色。我听闻，宁王曾得陛下朱笔御批：鼠目寸光，难堪大任。”因为一个锦囊便孤身深入敌营，对一军主将来说，实在是毫无远见，愚蠢至极的行为。赵端绵里藏针，笑眯眯地讽刺道，“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能相信。这百闻不如一见，说得实在不错。”

　　“世子谬赞。不过这传言虽说不可尽信，却也并非个个空穴来风，我看世子，便是名不虚传。”
　　从前为了打消皇帝疑心，赵端行事甚为恣意，更是长年安排人在京中将“当街求娶尼姑”和“师从江湖骗子学算命”两出大戏添油加醋之后翻来覆去地讲，直教众人都觉得“安南王世子，行事疏狂，恣意妄为”。

　　赵靖此言，便等同于指着赵端的鼻子骂“你果然是个疯子”了。

　　你说我蠢，我骂你疯，谁也占不了便宜。

　　两人甫一交锋，便落得个一损俱损的局面，赵端毕竟虚长几岁，率先休战，倒了杯茶水推到赵靖面前，道：“坐。”

　　赵靖一掀衣摆，坐在了赵端对面，径直道：“小九呢？”

　　此地地势开阔，方才来时赵靖便已留心四周，不见埋伏，却也未见赵翊。

　　“王爷莫急。九皇子身份尊贵，我怎敢让他在此地吹风，自然是要在军帐之中好好招待他的。”说到此处，赵端抬眼看着赵靖，笑道，“说来也巧，九皇子似是知道我要过来，昨夜，特意去我帐中相迎。”

　　“什么？”自己明明派人护送赵翊一路往东走，又怎么会绕到赵端军帐之中，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这边厢赵靖正暗自惊疑，那边赵端却又开口说话了。

　　“九皇子剑术武功果然非同一般，昨夜若非岳萧机警，今日，只怕我便不能坐在此处了。王爷若是不信，不妨亲自问问。”

　　赵靖顺着赵端的目光向身后望去，岳萧正翻身下马，衣袍猎猎，迎风走来。

　　赵靖突然有些慌张，下意识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口水，而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杯壁，直到岳萧走到跟前方才反应过来，道：“岳萧…小将军。”

　　岳萧视若无睹，径自走到赵端身旁坐下。

　　赵端为三人各自添上茶水，却见赵靖又是一饮而尽，不禁挑眉，道：“宁王殿下果然胆识过人，就不怕我在这茶水之中下毒吗？”

　　“我有些冷，一时顾不上这许多。何况世子若要杀我，又何须下毒？”赵靖一边说着，一边瞥了眼端坐的岳萧，而后不待两人说话又接着道，“世子，我今日前来，全为小九。小九心智不全，做事全凭直觉，昨夜之事，必是有人蛊惑。还望世子高抬贵手，莫为难他。”

　　“好一个心智不全，受人蛊惑！宁王殿下莫非还想用这八个字，将我将军府的满门血案也一并轻飘飘地揭过去？”赵端尚未表态，岳萧便已是怒极，“赵靖，你亏不亏心！”

　　“岳家上下三十七人，赵翊一夜屠尽，如此泼天血仇，若是不报，我有何颜面面对岳家列祖列宗！赵翊的性命，我非要不可。”

　　“岳萧！传言不可尽信，你如何能笃定这是事实？若是枉杀无辜，纵了真凶，你又如何能告慰亡者在天之灵？”

　　“呵，无辜？有人亲眼看见赵翊杀完人走出府门，难道如此也算无辜？”

　　“不可能……”赵靖下意识反驳，明明当日再三探查，所有可能知晓此事的人都已被秘密关押，怎么可能还有漏网之鱼！但这话决不能说，一旦说出口便更难回寰。
　　于是话锋一转，道：“即便如你所说，小九亦不过是把杀人的刀，你便不想知道那执剑的手是谁吗？”

　　岳萧不说话，只盯着赵靖，等着他的未竟之语。赵靖沉默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深深看了岳萧一眼，道：“小九心思单纯，痴迷剑道，与将军府素无往来，此番行事，必定是受人教唆……”

　　“这人可真是好手段，竟能激得九皇子如此大动干戈，不知是许了些什么好处。”赵端放下茶杯，摇头叹道。

　　“并非如此。小九不喜外物又无野心，旁人便是想许他好处，怕也难投其所好。”开了头之后，后面的话便好说许多，赵靖看着岳萧，一字一句认真道，“他这么做，大约，是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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