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咖

　　处暑已过，燥热的空气总算安分了一些，午间的知了不再像以往那么聒噪。偶有几阵微风飘过，树叶便会飒飒而响，仿佛是在庆幸已入半截黄土的自己还能趁夏末秋初之际，偷得几日耳根清净。

　　天黑的越来越早，水泥和水泥的夹缝里，零星着三两不愿入睡的蛐蛐儿。它们也试图造出夏蝉那般恼人的巨大声响，奈何天生嗓子灵秀，在诗人的眼中，这些小东西不过是给夜的静谧又增添了一分生动罢了。

　　今晚的月色格外迷人，清冷的圆盘被一旁几片黑云勾勒出好看的形状。钟悠发现了这一点趣味，便拿出手机，透过挂着防盗窗的窗户，对着天空开始拍照。

　　上大学时，钟悠跟着同宿舍的李云昊学过不少摄影技巧。李云昊是资深摄影迷。大学四年，他凭借着自己的摄影作品斩获国内外大大小小的奖项不计其数，又凭借着这大大小小的奖项，网罗了许许多多花痴的小迷妹。

　　不过钟悠跟他学习摄影倒没别的心思，纯粹是为了自己开心。不能做到专业，但多少赏心悦目了自己还能装.逼，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两分钟后，钟悠拍完满意地查看了相册：13张夜月图安静地躺在了手机里。他微微抿起嘴角，不过一瞬，未酝酿好的微笑就消解在了黑夜里。他想到了李云昊。

　　同窗四载，包括钟悠在内，506宿舍一共四个人。其中和钟悠关系最铁的，就是宇宙直男李云昊。李云昊有着一切“中国二十多岁普通男青年”该有的外貌特征：穿不完的白T恤，换不过来的宽松深色短裤，毛刺头加眼镜，放在人群里三秒钟就找不着了。钟悠有时候都搞不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妹子喜欢这个直男，那穿衣风格钟悠真的认同不来。

　　不过同样地，李云昊对钟悠的审美也好感不到哪里去。李云昊不止一次地告诉钟悠：“你的中分真的很丑。”还戏称钟悠近乎齐肩的短发比校花还校花。钟悠以前还会和他拌两句嘴：“哎耗子，你不懂～这叫大叔，特别是配上我这小胡子，啧，根本就是一成熟男人代表啊！”只是，现在不会了。

　　近几年，钟悠的话越来越少，人也越发孤僻。他知道自己是得病了，但他不愿意承认。他只是说，是自己变懒了而已。

　　钟悠的人际关系应该也是这样“懒”没的。

　　时间刚过九点，漫漫长夜，“美国作息”果然还是要靠手机来打发。

　　钟悠打开□□，百无聊赖地看着好友动态。其实他也玩微信，不过微信上大多都是家里人，没什么好说的，便索性不看了。□□就不一样了，每一条好友动态他都会看，看完必点赞，偶尔还会看心情评论。这倒是给他在朋友中留下了好印象。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所谓的好印象有什么用。

　　钟悠还会时不时屏蔽几条朋友秀恩爱的说说。“节日你该秀的秀，天天秀还没完了！谁愿意知道你们吃了几碗米喝了几杯奶茶你给你女朋友买了两个创可贴这种事？我给我妈买个创可贴再发个说说，周围的人还不得觉得我脑子进水了....不会换位思考，还不让人说，说了就喷你单身狗酸，什么毛病。”钟悠想着，又屏蔽了一个每隔半小时就晒一波自己女朋友的秀恩爱狂魔。

　　手指往下滑，时间21:34，一个备注名为“吴晓晴学妹”的姑娘更新了一条说说：

　　“今天我的亲兄dei出生啦！处女座男生x1！啊啊啊弟弟太可爱了快让姐姐抱抱！！！”

　　配图是一个正在熟睡的婴儿，拍照人离得太远看不清小孩儿的脸。

　　钟悠一顿，心尖涌上一股不知名的酸楚。

　　十六年前，钟悠刚九岁，妈妈为他生下了一个弟弟，取名钟离。当时他也是如此这般地喜欢那个小婴儿，恨不得把弟弟绑在他身上。还在调皮的小男孩，面对可爱的小家伙，要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英雄梦全换成照顾弟弟、保护弟弟，仿佛是需要壮士断腕的勇气。但在九岁的钟悠眼里，弟弟比拯救世界更重要。

　　不过现在...罢了，不提了。

　　钟悠照常点了赞，评论了一句“恭喜”。他觉得好像还少点什么，于是删了评论，又加了一条“恭喜！”多了一个感叹号，果然顺眼多了。这么喜庆的日子里就该配这样热情洋溢的表达方式。

　　学妹很快回复了“谢谢”，并在后面加了一个红心表情。再一刷新，评论区已经有一排的队形“恭喜！”，跟着的是那位初为人姐的吴晓晴同学回复的清一色“谢谢”加红心。

　　钟悠轻笑了一声：“希望你以后可别后悔。”

　　这样想着，他照惯例退了空间，看了看好友发来的消息。每天给钟悠发消息的人很多，有的是遭遇了情感问题来问这个母胎solo的人该如何解决的，有的是仕途失意特地来喝鸡汤的，有的是闲的没事专门来秀自己的资本主义生活的，还有的是看上了钟悠来寻找机会的。

　　老实说，钟悠这样的男生确实招人喜欢。论面皮，标准瑞凤眼里含着一双混血蓝瞳，中分齐肩发箍着一个毛茸茸的下巴，是走哪哪惹眼的成熟大叔。论性格，这人天生爱笑，又会抖机灵，小概率文青。上一秒和你比谁更沙雕，下一秒就能严肃正经和你畅谈人生坎坷，说得你醍醐灌顶，好像比他少活了二十年一样。

　　大家都乐于跟这样的聪明人聊天。随叫随到的专业问题解决助手，相处模式是真的舒服。而且大家还发现，这个专业得可怕的助手，好像从来没有自己的烦心事。他帮别人分析得头头是道，却从来没在自己身上实践过。

　　没人见过钟悠有不高兴的时候。哪怕一丝也没有。

　　大家都不知道他那“多出来的二十年阅历”是怎么来的。也没人愿意浪费时间去了解。

　　他用了二十五年的时间把自己改造成一个“变异刺猬”，用温暖的肚皮与人接触，却把棘刺毫不顾忌地扎向自己的心口。

　　他看着自己流血，却不敢对任何人喊疼。

　　或许钟悠应该改名叫“钟无艳”。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注1)所有人都在扮演那个薄情寡义的皇帝，父母、兄弟、老师、朋友......没有人在意区区一个“钟无艳”的死活，没有人知道钟悠每天披着那副皮囊有多煎熬。

　　“如果...如果能去死就好了。”钟悠又这样想。

　　手机屏幕忽地一暗，把钟悠危险的想法又推到了脑后。

　　他还有好多消息没回。

　　钟悠垂着眼皮点开了第一个对话框——

　　耗子：“今天晚上的月亮你拍了没？卧槽你看我这角度，简直完美。月亮.jpg”

　　钟悠打了个哈欠，图都没点开就回复道：“卧槽耗子可以啊！牛逼！”他依然又觉得少了点什么，在“牛逼”后面追加了好几个感叹号才发了过去，只字未提他也拍了照片的事。他知道没人愿意看，留着自己欣赏就好。

　　第二个对话框是王黄发来的——

　　王黄：“短视频：办公室激情.avi”

　　钟悠：......

　　这位备注名为“王黄”的A.片搬运工，也是506宿舍的一员。“王黄”本名叫“王墨”，听着是很斯文的名字，不料内心黄的一批，于是大家给他取了个外号叫“王黄”。同样都是颜色，王墨同学愣是将其演绎出了“闷骚本骚”的感觉。

　　他闲的没事就会给大家分享自己不知从哪儿弄到的短视频。一开始是在506宿舍的群里发，美其名曰“好东西一起分享”，但论哪个正常男人看了这种东西多少都会有点上火，更何况王墨这个畜生偏偏在晚上发到群里，弄得大家总是睡不好觉。连续一个月的放纵生活，让四位成年男子身体有些吃不消，于是大家勒令王墨不许再在群里发这种容易“营养不良”的东西，并将群名由“506”改为“王黄你住手”，一直沿用至今。

　　被嫌弃了的王黄同学仍不死心，定期给人私聊发网址视频。宿舍其他两人都对王黄下了最后通牒——再发就把你的“出浴照”发到网上让你火，只有钟悠没有理会。于是王黄便误以为钟悠喜欢，开始只给钟悠一个人发这些“好东西”。实际上，钟悠只是觉得交涉太麻烦了而已。

　　看着这“如期而至”的“好东西”，钟悠点了删除键，让它永远的消失在了自己的聊天记录里，并给辛苦的搬运工道了声谢：“好嘞谢谢哥。”

　　然后“返回——左滑——删除”。

　　也许真是那该死的视频起了作用，钟悠突然很烦躁。剩下的消息他不想读了。

　　让我失联一晚上吧。

　　钟悠拨弄了一下挡住视线的头发，感到莫名的轻松。

　　他点开屏幕右下角的音乐软件，看到了推送栏里的“荣格心理测试”。

　　“人格测试这种东西，有什么好玩的。”他这样想着，然后点了进去。

　　嗯，真香。

　　“–嗨！”

　　“–欢迎来寻找你的‘人格的十二原型’”

　　“–这是依据‘荣格心理学’的真实人格测试”

　　“–在开始测试之前”

　　“–你是否想了解一下心理学家荣格？”

　　下面两个选项：“了解一下”、“直接答题”

　　钟悠的右手食指在“直接答题”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点击了“了解一下”。

　　“–荣格(Carl Gustav Jung,1875-1961)”

　　“–他是心理学鼻祖之一、人格分析心理学的创立者。”

　　“–荣格对人类的心理遗传倾向进行考察，在广泛研究世界各地不同的宗教、神话和梦之后，提出一套人类心灵深层结构理论——‘集体潜意识’”

　　“–卡萝·皮尔森把‘集体潜意识’划分为12个人格原型。”

　　浪费了人生中一点儿也不宝贵的一分钟，钟悠发现自己并没有看懂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算了，答题吧。

　　“–ok！”

　　“–请打开声音体验”

　　“–基于荣格心理学分析”

　　“–人类的‘集体潜意识’中存在天真者、孤儿、照顾者、爱人、战士、统治者、反叛者、魔术师、创造者、追寻者、愚者、智者，共12种人格原型”

　　“–每个人格都有不同的意义”

　　“–请凭你的第一直觉进行答题”

　　钟悠不是很乐意地把只有在睡觉时才不开静音的手机调开了音量，一天24小时有将近20个小时和耳朵融为一体的耳机里传来了轻快的背景音乐。

　　题目都是大同小异的类型，什么日出日落图啊房子的外观啊之类的，钟悠很快就答完了，在输入名字时想了想填了个“怪咖”就开始查看结果：

　　“–OK～”

　　“–正在分析你的‘人格原型’”

　　“–先来听一首，符合你‘人格原型’的歌曲吧。”

　　“–这首歌是《Waltz- Music Box worktape》”

　　“–最后，来看看你的结果吧”

　　“–你的外在人格是魔术师”

　　“–你的内在人格是天真者”

　　“–这样的人格组合只占全世界1%”

　　“–点开下面这张图，查看你的结果”

　　“–图片”

　　哦，1%么？果然像我这样的人都是异类么？

　　钟悠摇摇头，笑了。也不知道他在笑谁。

　　点开图片，钟悠看到了机器分析的自己：

　　“怪咖的外在人格是魔术师。”

　　“魔术师被称为治愈家、预言家、天才。”

　　“魔术师外表神秘，思想深邃，他们能实现不可思议的愿望，拥有神奇的治愈力。”

　　“魔术师最强大的力量在于感知，洞察和直觉，常以不一样的眼光看待事物，对自己的想法有真正的信念，并乐于分享。”

　　“魔术师以其深邃的灵魂和生活哲学，带给自己和他人幸运和奇迹。”

　　“你优雅神秘，举手投足间充满魅力，别人眼里你如同外星人一样充满神秘。你不想耀眼，却总让人过目不忘。”

　　“我哪有这么好。不准。”钟悠想。

　　“怪咖的内在人格是天真者。”

　　“天真者被称为乌托邦、孩童、浪漫、神秘、梦想家。”

　　“天真者纯真浪漫，充满新鲜的想法，积极快乐的样子总是能鼓舞到身边的人。”

　　“天真者的态度是出于智慧，只有在天真者特质中，奇迹才会发生。他们的世界梦幻，浪漫而美好，让人心生向往。”

　　“天真者是世界上极为珍贵且特殊的人格，拥有最纯洁的思想和单纯的信念。他们的人格极具魅力，代表世界真善美的一面。”

　　“你看似神秘，内心却如孩子般单纯。高冷的外表下，真实的你平易近人。你是美丽皮囊和有趣灵魂的统一体。”

　　钟悠的心脏终于漏跳了两拍。

　　这个天真者...

　　虽然知道这些话不只是对他一个人说的，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个测试而已，虽然知道自己明明说这些东西不准，但他还是被这些文字搅得乱了神。

　　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钩住了最里面那层柔软的血肉，隔着常年积蓄的杂草泥沙，猛得向外一抽，血流不出来，外面看起来仍是一堆污秽，可是这一摊垃圾却在黑暗的角落里疼得站不起来。

　　钟悠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知道自己和那些所谓的“正常人”不一样，所以总是小心翼翼地把自己藏匿起来，背对着所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应对不同的人的时候，他就再从自己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精致的假面。对付一千个人有一千副面孔，而他自己，是那一千零一。

　　钟悠随手搜索了那首歌，是时长一分钟的纯音乐。

　　像是发条的声音，又像是小女孩的八音盒。

　　他好像看到了穿着白裙子的少女在充满骷髅的玫瑰花田里跳舞，又好像望见拿着魔法棒的精灵围着巫婆的汤药炉等待日出。好像有长了鼻子的雪人拥抱篝火，又好像是着了魔的魂魄沉醉在蚀人的沼泽。

　　嗯，很合钟悠的口味。

　　这首歌，钟悠很喜欢。

　　好像1%也挺好的。

　　“叮咚。”一声消息提示音打断了钟悠的思绪。

　　钟悠喜静。当初他就是觉得外界声音好吵，才选择在白天把手机静音的。日常戴耳机也有这方面的原因，还有个原因就是可以避免与人交流，特别是家里人。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眼下，还是抓紧把手机静音了要紧。

　　消息？不管喽！小爷我今天偏要给自己放个假。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我！

　　心情大好。

　　两分钟后，钟悠穿着白底黑花的奶牛睡衣，塞着索尼WF-1000X降噪豆，盘着腿倒在硬得硌人的床上。他想着《Waltz- Music Box worktape》这首歌，把嘴里的海盐味硬糖咬得咔咔响。

　　闹钟显示23:15，钟悠睁着眼躺在床上。

　　闹钟显示00:15，钟悠睁着眼躺在床上。

　　闹钟显示01:15，钟悠睁着眼躺在床上。

　　闹钟显示02:15，钟悠睡着了。

　　他房间的窗帘没拉，有月光溜了进来，洒在这只小怪物的床上。他的手机屏幕还亮着，只是已断了网，在循环播放《10 Hz Alpha Thunderstorm (Extended Version)》(注2)

　　钟悠的梦里，无时不在下雨。

　　注1:“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是电影《钟无艳》中的一句台词。
　　注2:《10 Hz Alpha Thunderstorm (Extended Version)》，纯雨声，时长60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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