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患关系》

　　——“昨晚的月亮好亮，他的手那么冰，我怎么也捂不热，他笑着对我说‘哥，我好冷’。”

　　我在这所疗养院工作有三年了，重症监护室的那个病人在这所疗养院也已经三年了，同事都提醒我离那个病人远一些，毕竟那个看起来瘦弱可怜的病人已经伤了很多医生，据说神志不清的时候会弄的自己满身是伤。如果不是主任把那个病人塞给我，我想我一定会安安稳稳待到八年任期满调到一个轻松一点的医院。
　　如果……
　　那个病人有世界上最好看的眼睛，银河流经他的眼睛，一不小心就落下了万千星辰，盈满了整片夜空的星辉。
　　病人躺在病床上很安静，很乖巧。“杨秋，该吃药了。”我拿着他的观察记录注视着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烫手山芋。他乖乖吃药，看着我的眼神依赖懵懂，我甚至有种错觉，被他当做了全世界的错觉。“最近有什么不舒服吗？不要紧张，我只是例行询问。”我搬了张椅子坐在病床边，努力让自己这张该死的僵尸脸不是那么严肃。他紧紧抓着被子，露出茫然无措的表情。“医生，好冷啊，是不是冬天到了……”他不被允许自由活动，见不到外面的世界也正常。“嗯，昨天下了场雪，但是疗养院里暖气很足，不用担心。”我让护士拉开窗帘，天蓝色的窗帘拉开，窗户不知被什么东西涂了满黑，怪不得……他突然扯住我的医师白褂，惶惶然一片。“医生……昨晚的月亮好亮，他的手那么冰，我怎么都捂不热，他笑着对我说‘哥，我好冷。’医生，我该怎么办……好冷啊……”我写记录的手顿了顿，昨晚乌云密布，根本看不到什么月亮。杨秋口中的“他”又是谁？“再给病人加一床被子，当心着凉。”我只想尽快结束这次查房，这个病人让我很不舒服。
　　大概是快到傍晚的时候，护士说杨秋想去外面走一走，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重症监护室病人的主治医生了。按理说我不该让他出去的，但是不知怎么，想起那双眼睛，我竟应了下来。病人活动，医生得陪同，以防出什么岔子。说是监护，还不如说是监视来的准确。
　　我从值班室赶到病房时，他已经换了衣服，浅灰色的羽绒服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很可爱。对于面对他的不适感多多少少消减了些。乱糟糟的黑发映衬着他苍白的皮肤，长期不得充足的光照，极小的食物摄入量让他看起来无比瘦弱，唯有那双眼睛明亮依旧。天知道他是怎么做到将一百四十斤的成年男性掀翻在地。杨秋挽着我的手臂，笑容很好看。“医生，麻烦你陪我出来了。”医师守则上说，最好不要拒绝有精神障碍的病人的要求，以安抚为主，保证他们情绪镇定。我想对他笑一笑，却无论如何也露不出他那样干净快活的笑容，只能干巴巴地说“走吧。”
　　说是活动，其实也不过是把他带到疗养院的花园里走一走，转一转。已经入了深冬，没有花花草草，只有枯枝残雪，一片衰败景象。他放开我的手，走到一棵树下，光秃秃的树还算挺拔，树枝却张牙舞爪分外狰狞，他瘦瘦弱弱的，在这棵不友好的树衬托下显得无害极了。他转头看着我，指着树，很兴奋“医生，这是什么树？”我不知道，在这里工作三年，我从来没关心过这些东西，这并不值得我关心。看着他的笑容，我却说不出一句敷衍的话。“大概是云杉吧……”厚厚的雪积在树枝上，他只要用力一摇，上面的雪就会想雾一样炸开。他没有那样做。杨秋抚摸着树干，眼中有星光闪烁“真好啊……到了春天，就会长出很多很多的树叶吧？”我此刻大致有些明白为什么杨秋过去的主治医生总会受伤，却不曾放弃过这孩子的原因了。这是一个让人恨不起来的孩子。
　　我向上面申请让杨秋自由活动，主任没有同意。也对，没有人会同意让一个随时会发狂的精神病人随意活动，尽管在我看来，多数时候他都是正常的。“小管啊，杨秋的病情很特殊，我们找不到他发病的契机，你不知道，他之所以被送到这里，是因为发病时失手杀了自己的双胞胎弟弟，他十六岁被送进来，三年来几乎没有出过那栋楼，连到诊室做检查的时候，我们都要找成年的男护士看住他……小管，杨秋他没表现出的那么无害。”窗外仍是阴沉沉的，我无法想象，在这样一个地方，没有任何的感情投注，把自己禁锢在自己的世界里还能不吝笑容。尚是该在外面的世界张扬放肆享受青春的少年，是如何在这里枯坐三年，自等腐朽。可是这里不需要同情心。
　　医师守则里最重要的一条，不要和病人产生产出责任以外的其他感情。
　　我无能为力。
　　我能为杨秋申请到最大限度的自由，是两周一次，仅限于疗养院的花园，他不能在其他人都活动时间外出，像个被监禁的犯人。我将申请报告给他看的时候，他的兴致不是很大。新换的窗户又被涂满黑色，冷色调的白灯照着屋子显得很冷“医生，你不用费心的，其实……我也不是很想出去，这里很安全，没人会受到伤感。”他托着下巴坐在书桌边看书，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医生，昨晚很冷，暖气没有开吧？”我将药递给他，然后站着记录他最近的病况“暖气开了，有病人抱怨太热，要关掉，你觉得冷吗？我可以申请给你单独供暖。”他托腮翻书，看起来和外面十七八岁的文静少年没什么不同。“不用哦。”尔后他又笑了笑，将药吃掉仰头喝了掺安眠药剂的热水。“他们会把我当精神病的，我要乖乖的，这样爸爸妈妈才会接我回家。”他合上书盯着被涂得黑漆漆的窗户，若不是看管的护士告诉我这窗户是他涂黑的，很难相信有人能耐得住性子坐一整天用马克笔将窗户涂得一丝光都渗不出来。他敛了笑容，偏头看我“可是医生，真的很冷啊……”除了偶尔会说一些奇怪的话，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精神病人，至少我接手这个烫手山芋以来，他还没发过病。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的问题，只能逃离。
　　杨秋的药含大量镇定、安眠的成分，这是针对躁郁症患者的典型药方，但是杨秋并没有检查出有躁郁症，我减少了他的药量。他日益精神了些，偶尔外出散步还会请护士给他拍张照片。杨秋似乎有让上帝嫉妒的能力，每次活动时间，天基本都是阴的，虽然这鬼地方的天气多数里都是阴的。我不是很喜欢阴天，只是他精神头很好，我不想扫了他的兴。
　　快过年了，我没什么亲人，请了假和要好的大学同学去邻市转了一圈，国内发展稍微好一些的城市都大同小异，没什么特别之处，我逛得索然无味。过年那天我正在家看报纸，享受难得的假期，院里来了电话，说杨秋发病了。
　　等我赶回疗养院时，杨秋已经被强制注射了镇定剂睡着了。他躺在床上，护士正在给他包扎伤口，手臂上有道约十厘米的血口，据说是发狂时用树枝硬扎进手臂里划伤的。我无法想象当时的场景。少年手臂上多的是这样的伤口，包扎的护士已经习以为常了。我坐在他床边，直到他醒来。
　　“医生，昨晚的月亮好亮，他的手那么冰，我怎么也捂不暖，他笑着对我说‘哥，我好冷。’医生，真的好冷。”和我初见时他说的话一模一样…他大概是感知不到疼的，手臂上那么多伤，像什么都没有。我摘了眼镜，努力露出笑容“是啊，昨晚的确很冷，新年快乐，杨秋。”他愣了愣，扑进我怀里哽咽到“是啊……新年快乐，管医生。”
　　他发病的事，院里没人再提起。
　　因为新年突然发病，杨秋的活动时间被缩减到半月一次，我为了能及时得到他的病情反馈，申请就住院里，主任劝我别把杨秋真当病人，三年来，连专家都拿他的病情没办法，更何况我主修的是反社会犯罪类精神治疗。我承认我有自己的私心，我想将他的病治好，带他离开这里，哪怕是以医患关系照顾他一辈子，我想成为他所能依靠信赖的人。
　　主任将杨秋旁边的病房空出来改成我的临时办公室。搬东西的时候，他站在门边看着我，大概是高兴的。“医生，你要一直待在这里吗？”我揉着他的发，仍然无法坦然的向他露出笑容，等到任期满，我大概就会走了，如果我能治好他……“杨秋，你要相信我，我……”“医生今天很奇怪。”他打断我的话，却又拉住我的手。“医生，晚上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晚上很冷”他大概是真的怕冷吧，身为一个医生，我应该拒绝他的，我应该怎么做。“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乐意。”我听到自己这样说，他又露出那样灿烂的笑容。“真是太好了，医生，你是除了弟弟以外对我最好的人，医生你不会伤害我的，对吧？”我希望自己永远都不会伤害到他。
　　夜晚来临的很快，单人病床睡，两个人有些拥挤，他紧紧的拥着我，手脚很冰。“医生，我真的有很严重的病吗？”我侧着身子，按着他的头。“没有，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她的头枕在我的胳膊上，柔软的发蹭到手臂上，很痒。“医生要是一直在我身边就好了，一直很暖和，不冷了。”我告诉自己，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身为医生的职责，尽管我知道这都是自欺欺人。“会的，你的愿望我都会努力实现的。”满口谎言。
　　我曾试图联系过杨秋的家人，可是得到的却是他们早已离开中国的消息，他的家人，早就不要他了。
　　杨秋的笑容每天都是那么灿烂，好像什么也不会愁，他很乖，每天吃药都很乖顺，自上次发病以后，他好像又恢复到了正常人的模样。我曾试图将窗户擦干净，可是第二天依旧会被涂满黑色，这仿佛是他的底线，绝不动摇，日子久了，我也不强迫他了。我给了他一个本子，希望他能完成每天一篇的日记。他写的也无非就是几点起床，几点睡觉，几点吃药打针，我不应该对我的病人要求更多了，但我仍希望他能写更多的东西，比如他的过去。
　　我在想，若是他能正视过去，是不是就会好起来？
　　也许我应该让他受些刺激。
　　过了几天，我接受和另外一个病人，一个患有失忆症的青年女性，典型的日失症，每天醒来都会忘记自己是谁，自己在哪里？有趣的是，她每天都会把我当成她的男朋友，这就是我接手她的理由。
　　我让杨秋和这个女病人在同一时间一起接受检查，让他们一起活动，女病人对杨秋很感兴趣，很多次都告诉我，杨秋像天使，尽管第二天她就会忘了杨秋是谁，没到一个月，杨秋希望可以单独接受检查。“她每次都要问我相同的问题，每一次都是。”他这样说着，拉紧我的手。“那个人，为什么会进来？”他盯着我的眼睛问我。“她的弟弟来看他，她不记得那是谁，把自己的弟弟当做坏人杀掉了”我这样告诉他，他像是受到了什么极大的惊吓，脸色苍白，我把他送回重症监护室，给他吃了有安眠作用的药。“医生，今晚你可以陪我一起睡觉吗？”他惶惶不安，拉着我的衣袖，可我不能答应他。“杨秋，我还要去另外一个病人那边做检查。”我能直接拽开他的手，杨秋的眼睛里满是失落。星辰陨灭成灰，星光刹时黯淡。他笑着说“医生，那你去忙吧。”我转身离开，不忍心去看他。
　　杨秋的病情突然加重，有时会突然殴打护士，或是用尖锐的东西来伤害自己。他总是向我说，病房里很冷，外面的月亮很亮之类的话，我大致能猜得出，杨秋的弟弟应该是死于一个天气很冷，月光很亮的夜晚。恰好今晚月光很好，适合赏月。
　　我头一次尝试在夜晚将杨秋带出来活动。
　　月光涌动，给花园铺了一层银辉，干枯的树枝想找鸭肆意生长，看起来凄厉又狰狞，杨秋拉着我的手，走在花园中，他仰头看着天空，漆黑一片，有月无星。“医生，今晚的月亮好亮啊……”“是很亮。”我说“杨秋你还记得吗？那天月亮很亮很冷，你的弟弟躺在地上，他很痛苦……”“他好冷……他的手好冰……我怎么也捂不热……他全身都是冰的……”他握着我的手越来越紧，眼神空洞。“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杨秋？他怎么了？”他目光骤然惊恐“我……我不知道……他身上都是血……”“你杀了他对吗？”“我没有！！”我突然被推倒在地上，身上压着少年的身体，此时却没有任何旖念，因为我的脖子被人狠狠地掐住了。“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呼吸越来越困难，耳边嗡嗡作响“杨秋！！杨秋！！”耳膜像是要被撑裂，眼前一圈一圈黑色漫开，最后看到的，是那残缺如钩，依旧明亮的月亮。
　　我醒来时，正躺在病房里，护士推着医用小推架进来，眼中满是惊喜“管医生！你醒了！”我张了张口，喉咙一阵疼痛。护士给我喂了水，一边测血压，一边说“管医生你可真幸运，重症监护室的那个病人差点就把你掐死了。”她好像发现自己用词不对，又说到“还好病人及时清醒过来，找了人来救你。也真是奇了，那么多专家都没治好他，结果一夜之间居然好了。做检查的时候，他各项指标都很正常，简直是个奇迹。”我觉得嗓子好了些，忍着疼痛问道“杨秋他……人呢？”“出院了啊，管医生你昏迷了近半个月呢。主任说你自己不想醒来什么都弄不醒你，那病人病好了就出院了，你说这孩子也不等家人来接，他才十八九岁吧……”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只有两件事在交织，他的病好了，他走了。
　　等我痊愈以后，重症监护室已经空置了，那扇被涂黑的玻璃窗换上了崭新的窗户，里面的摆设并没有多少变化，但我知道能换新的都已经换新了，已经不是原来他的病房了。窗户正对着花园，那棵树上已发了新芽，阳光暖融融的，轻飘飘落进病房里，一片亮堂。
　　我向主任递了辞职信，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带着杨秋的日记离开了疗养院。汽车轰鸣声在耳边响起，疗养院已远在身后。这几个月的种种都像是随之抛却身后，压在心头的阴云终于消散，一种莫名的喜悦伴随着奇异的哀痛袭卷全身，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杨秋，大概是没有机会了。我亦不知道该去哪里，待我回过神来，疗养院已消失在地平线。搬着行李箱下车的一瞬间，阳光照着眼睛生疼，我将手搭在额上，向前方看去。
　　终是一片生机勃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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