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不惑

　　宋弦的老板姓蓝名司，首先，这个名字为他奠定了帅成一批的基础。他是个北方汉子，农村家庭出身，白手起家的富一代。年方30，身高189，五官硬气俊郎，会武术，会舞双截棍，闲来无事就喜欢混迹于健身房；并且是师范国文专业，学识渊博，会英语，下象棋贼厉害。传说中的文武双全，偶像剧男猪脚般的人儿。走在街上，腹有诗书气自华中自带痞气的属性，分分钟可以引起一大片回头率。
　　哦对了，未婚。
　　这么个人，宋弦却坚决抵制将他归到男神一列。
　　比如说现在，下午一点三十刚过，宋弦刚把休眠的电脑唤醒，蓝司办公室的门忽然“砰”地一声开了。
　　所有的人都被吓得虎躯一震，齐刷刷地深呼吸望过去，只见他们那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老板手里拿了根双截棍，雄赳赳气昂昂地跨出了那个冷气充足的天堂，头也不回地吼了一句中国人民都听得懂的英语：“Sue！Come at once！”
　　所有人的目光又齐刷刷转移到了宋弦身上。
　　宋弦骂了句“oh shit”，就被带着去……干架了。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子的，公司有个叫Alfred的雅加达客户，特别喜欢拖欠货款。做生意，难免会有周转不灵的时候，一次两次，蓝司并没有和他计较，这却是Alfred在立下毒誓绝对会按时打款的又又又又又一次，食言了。并且在这一次的沟通中，Alfred无意中流露出了“中国人很软弱，并不敢拿他怎么样”的态度。
　　蓝司成功地被激怒了。
　　而因为宋弦是公司里唯一一个英语虽然不咋地还自带神奇的语法错误，却可以贼流畅地往外飙地地道道的粗|口的神奇人物，所以蓝司就在“端了Alfred的老巢”这个念头冒出来的同时，迅速而明确地分配好了任务：宋弦负责骂，他负责打。
　　宋弦坐在副驾，心有戚戚然地垂下了嘴角：“老板，这降龙十八掌可都学会了吗？打狗棒呢？我那4万块巨额存款可有立遗嘱的必要？”
　　蓝司带着怒气笑了一嗓子，火气下去一些，终于想起来宋弦是个身高只有175斯斯文文貌美如花崇尚讲道理反对暴力的三好学生，然而回去换已经来不及了。于是千叮咛万嘱咐，他和Alfred是干真格的，干完这一架还会把Alfred挂到市场黑名单。所以一会儿他和Alfred打起来时，让宋弦记得千万往Alfred的外国女职工里面躲，说他们绝不会打这么讨人喜欢的小弟弟。
　　宋弦按照他说的做了，并且成功地被打断了一条胳膊。
　　基于判断失误的愧疚，蓝司包揽了宋弦的所有医药费并且给他放了半个月的长假。
　　然而这完全不能抚慰宋弦受惊的小心灵。每当他戴起墨镜望向远方，那黑乎乎的一大片都是心理阴影面积，无法治愈。
　　蓝司就一把抡起他的双截棍，低声下气地道：“唉，那要不我就以身相许吧。”
　　把宋弦吓得再也不敢委屈巴巴了，只好生无可恋地拎了把锅铲，打算去蓝司公司门口挖点土葬葬花。
　　宋弦后来在和他的发小讨论这件事情时，悲愤地表示：你以为他只是冲动而已？不你错了，他压根儿就是仗着自己长得帅就任性妄为啊！他不靠谱哇！
　　对的，宋弦认为蓝司不靠谱。
　　宋弦是南方人，也是个师范生，并且好巧不巧，也是国文专业。刚毕业时，他在网上看到一则文案人员招聘启事，就带着简历来面试了。面试他的就是这个分明对双截棍情有独钟却非固执地要端着“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气质的北方汉子。当时蓝司兴趣缺缺地听完宋弦对产品文案声情并茂的文设，将他的简历一合，问道：“Do you speak English?”
　　宋弦懵了一小下，极其蹩脚但还算镇定地答道：“Yes, well,I mean, a little.”不错，就是这种中国人都听得懂，也许歪果仁反而听不懂，怎么好表达怎么来的英语。
　　蓝司压着他的一双剑眉，要求宋弦来个英语自我介绍。宋弦一边腹诽招聘上可没有口语要求一边操着这口处处透着语法错误的英语尽量模仿着美剧的腔调听起来还算流畅地把自己又介绍了一遍。
　　蓝司听完，用食指敲着桌子，考虑了两分钟，抬起头伸出手：“恭喜你，你被录取了。”
　　毕竟是第一次面试，听到面试过了，宋弦兴奋地起身，微微鞠了个躬，握住蓝司的手，说道：“谢谢您，那……我明天开始过来上班？”
　　蓝司点头：“嗯，明天过来吧。阿茜负责带你。”他把宋弦送到办公室门口，再一次充分展示了自己的亲和和接地气，“那明天见，今晚回去取个英文名，Salesman No.2。哦对了，抓紧时间看看外贸销售技巧。”
　　“好的，蓝总。我一定会抓紧时间看熟外贸销售……技巧？啊？你你你说啥？”
　　于是后知后觉的国文系汉子宋弦就这么毫无防备地通过一个文案职位面试成了一个……外贸业务员。
　　宋弦瞥了一眼自己左手上的石膏，开始思索这个千年未解之谜：他究竟是为什么会答应“试一试”又是怎么苟延残喘至今的啊？
　　这简直就是卧了个大槽啊！
　　说起蓝司在宋弦眼中的不靠谱，那可真是数不胜数。
　　把一个中文系英语还不怎么好的应届生硬生生掰成了个外贸业务员也就算了，他还喜欢随时随地突发奇想，随随意意地乔装打扮一番，就拉着宋弦去同行卧底！
　　完全不怕可能会被拿着扫帚扫地出门的丢人现眼！
　　比如说宋弦刚进公司的第二十天，蓝司就人模狗样地喷了啫喱梳起头发，穿了白衬衫黑西裤黑色小马甲，领子上扎了个蝴蝶结，戴了一副五彩斑斓的太阳镜，假装自己是个中英混血儿，而宋弦则是他的中国小助理，去了自家档口的同个饰品城的另座大厦，瞎几把扯淡，真是非常非常狗胆包天！
　　当时的宋弦还是很实诚一毕业生，他就觉得这整个事情就有一种蛋|蛋的囧，于是鬼鬼祟祟地问他家boss：“boss，您这混血混得是不是太含蓄了，我怎么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
　　蓝司隔着他那五彩斑斓的墨镜霸气侧漏地望了宋弦一眼，已然开启了装逼模式。就在宋弦以为他甚至都已经对英国贵族的生活习惯和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毫无破绽两个人一点危险都没有了的时候，他用他那听起来果然非常地道好听的口音说了句：“Sue, I feel the same.”
　　宋弦：“……”
　　没想到的是，蓝司迈着他优雅而绅士的步子，操着他流利而地道的英英，又号称自己只是混了六分之一的英国血统而已，最后把墨镜一摘，眼睛居然是浅浅的蓝色！愣是唬住了六层楼的人！
　　宋弦简直目瞪狗呆，美瞳居然不先给内部人员观摩，五星差评！
　　直到第七层，他们进了个叫做“Emily爱美丽”的档口。那个档口比较小，顾客比较少，店员也只有一个。
　　她一看见蓝司和宋弦，连忙起身，首先说了句“Welcome to our shop ”, 然后就求助似的看向了宋弦，说道：“你好，这个店面是我男朋友的，他今天有事，我来看一天店，但是我不会英语，这位老板需要什么，请你尽管告诉我。谢谢。”
　　宋弦此时此刻也已经练就出了厚脸皮，他严肃地点了点头，用他那蹩脚但是流畅的美英装模作样地和蓝司说了几句话，把蓝司听得嘴角抽搐不已。
　　宋弦于是一边强忍着笑意，一边悲伤地觉得自己受到了打击。
　　因为这个店员不会英语，就由宋弦上。宋弦按照一样的套路，询问了价格和材质等一些问题，蓝司则是挑着看了每款包装后面的英文说明。不多时，店里又进来一群黑人。宋弦便说自己先看看，让店员尽管去招待别的客户。
　　店员去了后，宋弦靠到蓝司身边，正想问他好了没有，门口忽然又经过一群非洲人，并且其中一个还认出了蓝司，在喊了一句“Hey ！Lance！”之后，就兴冲冲地冲进了店里。
　　蓝司：“……”
　　那个黑人开始和嘴角抽搐的蓝司叙旧攀谈，外面黑人的小伙伴们见状也就齐刷刷围了进来，并且出于同一种族的亲切感，他们把店里另外几个先来的客人也一起吸引了过来！客人都过来了，店员妹子就特么也一起跟了过来！
　　于是，现场的气氛就诡异了起来，蓝司被一群黑人，重重包围了起来，就仿佛是那待宰的羔羊，迎接着众人贪婪的目光！
　　宋弦瑟瑟发抖地用他那低微的修为，隐隐约约听出来，那个黑人小伙伴正在和她家boss进行一番极其恐怖的谈话：带什么美瞳娘们儿兮兮的，不过挂领子上那墨镜很酷哟！最近没怎么去E座，店里有新款不？回头发点图片来！对了，你怎么会在这儿？这个老板我认识，你和他合作了？没有？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哥们儿！……
　　在这所有的假设都不成立以后，黑人小哥恍然大悟：哦！噢噢！我懂了，你在打探市场呢！
　　宋弦简直要两眼一翻晕死过去。
　　所幸！那个店员妹子始终没有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当那群黑人祖宗终于散开以后，宋弦拉着他家boss顶着隔壁档口老板杀人的目光，落荒而逃。
　　这种渡劫般的经历，简直不要太多。说多了都是泪。

　　受伤的第三天，挂着一手臂的石膏，闲来无事，宋弦就在阳台上给他亲爱的爷爷写信：
　　亲爱的爷爷，宋音最近有没有给您打电话？没有的话告诉我我去把她骂一顿。仍然很抱歉我没有听您的话去做老师，但是别担心，现在我过得很好。我在广州，做外贸业务员，也就是卖东西给外国人。我的公司叫做Wise，翻译过来就是唯誓，卖首饰的，您可以让爸去网上查一查，要是有喜欢的首饰想送给奶奶，就跟我说，我买可是员工价，打6折呢。我现在还有一个外国名字，叫Sue。您可以去问问爸，要怎么读。我和办公室里二十几个人一起工作，他们来自全国各地，都很好相处。我的老板是一个陕西人，他和明朝大将军蓝玉同姓，叫做蓝司，英文名字是Lance，很俊郎健壮，一点儿也不像现在电视上的那些男演员。
　　宋弦想起来他因为Alfred说中国人很软弱而跑去把Alfred揍了一顿的事，微微叹了一口气，把自己被打断胳膊的事避而不谈，继续写到：
　　我想您会很喜欢他的，因为他很爱国，很维护中国以及中国人在外国人眼中的形象。国学知识渊博，会象棋，会武术，还会舞双截棍，贼6。
　　写到这里，宋弦笑嘻嘻地用笔敲了敲桌子，解释到：贼6，就是很厉害的意思。啊对了，他也是个师范生呢，还跟我一样是国文专业，算起来，大我5届。不过他也有缺点，性子挺冲动。有机会的话，我把他弄回去和爷爷饮茶哦。
　　落款，将信叠成一个方块塞进信封，贴好邮票，稳稳当当地放在一边。像拍小朋友的头似的，轻轻地拍了拍这封电子数码时代里的纸质手写信，宋弦觉得非常有意思。

　　在公司内部稍稍新一点的员工看来，宋弦和蓝司的关系可能会并不那么像上下级，反而像更像是兄弟【在腐女眼中是怎么样的，咱们就暂且不做讨论了……】，蓝司非常纵容宋弦，客户资源也是首先考虑宋弦，因为这样，难免就会引起别的业务的不满。有个00年的，天天吊带口红长发飘飘的新人业务妹子就曾经问过宋弦：“宋弦啊？你和蓝总到底是什么关系啊？不会真是亲戚吧？天呐蓝总他这么man这么帅！你们怎么一点都不像？”
　　那种语气，透着一股浓重的“然而你这么娘们儿这么丑”的味道。
　　宋弦：“……”
　　会不会说话！人蠢就要多读书好吧！
　　于是他再看见蓝司就颇有些怨念：叫你不要老是把资源给我咯！
　　宋弦毕业那年，是2016年，广州外贸的首饰行业正陷入低潮。而蓝司告诉他“恭喜你，你被录取了”那天，是唯誓的两个业务员、文案、财务甚至还有一个跟单离职的第六十天，这六十天里，蓝司一个人顶着所有客户压力，身兼数职，艰难前行。以至于听到宋弦那口蹩脚的英语时，竟然非但没有嫌弃，还好说歹说地把人留了下来。
　　宋弦加入唯誓这个团队的第三天，蓝司就带着公司仅剩的5个人，从越秀区靠近中心地段的大厦，宋弦去面试的颇为高端的办公室里，搬到了另一栋离档口远了不少的有些破旧的写字楼里。
　　宋弦甚至还不来不及消化自己被骗了这道晴天霹雳，就被拉去打水拖地板了。
　　跟着另一个女同事一起擦玻璃甚至是抬桌子时，宋弦被一股深深的挫败感包围着。
　　而校友群里那些无时无刻不在活跃着的所谓“国企，非常无聊”、“翻译，一月除五险一金仅六千加，非常低”、“老师，明天去华师交流经验”、“坐标LA，出差中”、“后天飞U.K.，谁有防弹衣卖”……更是晒瞎了他的狗眼。
　　那段时间的唯誓，被一层低迷的气氛笼罩着。蓝司更是神出鬼没，待在办公室里也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是用来打电话发火吵架的。宋弦跟着主管周茜茜，周茜茜的管理和交涉能力非常强。人倒是也很好，传道授业解惑，毫无保留。
　　宋弦终于忍不住问周茜茜，为什么还愿意留在这个也许明天就会倒闭的小公司？
　　那是周茜茜第一次和宋弦喝茶。她告诉宋弦：“Wise是不可能会倒闭的。”
　　宋弦无奈地笑道：“怎么不可能？6个人，一个小作……小办公室。”
　　周茜茜挑了挑眉：“小作坊？也许吧。”她顿了顿，又道，“其实也不尽然。阿弦，我不会跟你画饼子建蓝图，这不在我的职责范围之内。只是我觉得，你如果走了，有些可惜。不是为Lance感到可惜，而是为你感到可惜。Lance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人，错过了他，你也许很难再遇到像他这样有趣的伯乐。”她小饮茶一口，“你问我Wise为什么不可能倒闭？因为Lance不会让它倒闭。再过几天，Lance会开始带你跑客户，你何不跟着他跑跑看，再做决定。”
　　那个时候，宋弦摸了摸自己的口袋。钱还够支撑她即使三个月游手好闲也活得下去，并且那个时候的他还没有被社会打磨，心思简单得很，他对歪果仁很感兴趣，他想去瞧瞧，会不会有长得像Lee Pace的歪果仁。于是就留了下来。
　　蓝司带着他见的第一个客户是个叫RU的英国人。
　　宋弦睁大眼睛，桃心一阵一阵地往外冒。
　　而蓝司保持着爽朗而略微僵硬的笑，目不斜视地压低声音：“把你那愚蠢的目光从Nina身上撤回来。”
　　宋弦：……忙恢复正常。
　　Nina是RU 4岁大的女儿，粉雕玉琢，睫毛长得逆天，眼睛是天蓝色。那简直就是宋弦见过的最好看的小娃娃没有之一。
　　因为掺了太多专业名词，那一场谈判，宋弦并没有听懂多少，除了Nina很好玩以外，甚至觉得有些索然无味。觉得他一个男生，果然不适合这行。临走的时候，蓝司又给了RU几款新品的样品。
　　这个只剩下5个员工岌岌可危的小企业主今晚并没有开车出来，一行四人一起步行去地铁站。难得甩开了商业氛围，宋弦又其实觉得自己随时都有可能会走人，并没有把蓝司真正当成自己的领导，走在Nina边上，就非常活跃，一直逗女娃娃。
　　那也是生平第一次，他对自己贫乏的词汇量感到懊恼：除了cute和lovely以外，她脑海里根本就没有任何还能表示赞美的单词了！于是只能用无国界的象声词来沟通，比如说嗯嗯嗯嗯，啊啊啊啊，哈哈哈哈，活像个行走的智障。
　　直到途中有卖花的小女孩，宋弦仿佛遇见了救世主，他停下脚步，冲着Nina的颜值，打算怎么着也得要买一枝给Nina做礼物。
　　正跟RU交谈的蓝司回头瞥了一眼，无奈地朝RU笑了笑：“Excuse me.”便朝宋弦走了过去，他径自从宋弦手中抽过那枝百合还给了小女孩，道，“小姑娘，麻烦给我换七枝玫瑰，谢谢。”
　　宋弦疑惑：“蓝总？我想送给Nina，送玫瑰不太好吧？这只百合很漂亮，她肯定喜欢。”
　　蓝司付了钱，把玫瑰递给宋弦，挑了挑眉：“‘学无止境’是个真理，闲来无事，就多看看书，多了解了解风土人情。拿着，去送给她吧。”
　　第二天，RU的订单就下过来了。RU也是宋弦摸爬滚打着去跟的第一个客户。后来，当宋弦终于不那么菜鸟了的时候，RU在一次和他闲聊时，曾经这样评价过蓝司：他是一个非常细心并且有商业头脑的男人，难能可贵的是，他始终都把“质量”摆在第一位，说句实话，这在商业界其实几乎是不可能办得到的，但是Lance就是办到了。我非常喜欢他，和他合作，我也很放心。
　　RU的第一笔订单下过来时，宋弦是非常激动的。因为在头天晚上目送RU的列车离去后，蓝司邀请宋弦打了一个赌：“明天上午12点之前接到RU的订单，明晚的晚餐算你的；12点之后接到，算我的。”
　　宋弦答应了。后来回家细想，才觉得这不科学：蓝司哪里来的自信他一定会下单啊！
　　于是第二天，他整个人都神神化化，一会儿希望12点过后真的可以接到RU的订单，那他的晚餐和下个月的工资就都有着落了；一会儿又觉得昨天的谈判如此平平无奇，RU凭什么一定会下订单？再想想，又祈求上天保佑RU赶紧下个单吧！就算是12点之前都好啊！不然蓝司就实在是太惨了啊！
　　直到10：17，周茜茜抬起头：“哈！”她起身，兴奋却还算平静地宣布，“同志们！干活了！蓝总成功拿下RU，第一笔订单，60万！”
　　要出一顿晚餐钱忽然就不那么重要了。宋弦忍不住跟着欢呼起来。那是他第一次体会到一个团队“云开日明”的感觉。
　　晚餐……还是饮茶。那时宋弦还不那么懂得设身处地，也未将南北的饮食差异放在心上，蓝司说“随便”，他，就挑了一个粤式茶楼，饮茶吃点心。
　　蓝司嘴角的笑一直意味深长。
　　彼时蓝司27，看起来非常年轻，还领着个摇摇欲坠的小公司，仿佛随时都有可能青黄不接，关门大吉。基于这种种原因，宋弦对他基本上还没有任何敬畏，只是看在那60万订单的面子上，好歹把对他的同情收敛了起来。
　　这也直接导致了后来在蓝司成功东山再起、在他的新员工面前不怒自威以后，宋弦还是忍不住要吐他的槽，并且十分不惧怕他，老是觉得他英勇帅气的背后，透着一股蛋|蛋的囧。
　　这可真是一种糟糕的现象，我看你怕是要造反。年底奖金还想不想要了？蓝司曾经抡着他的双截棍，如斯恐吓宋弦。
　　把宋弦吓得低眉顺眼，瑟瑟发抖，花容失色。
　　话说回来，喝茶时，宋弦问蓝司，为什么那么肯定RU一定会把订单交给Wise。
　　蓝司反问：“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会把你手上那枝百合换成七枝玫瑰？”
　　宋弦联系着蓝司抽走他手中的百合时说的话，一点即通，听出来这其中的关联：风土人情。却没有说话，专注地做着一名听众。
　　蓝司接着说道：“RU是英国人，再分得细些，是威尔士人。百合在英国寓意死亡，所以送英国人花，绝不可以送百合。如果昨晚这里有黄水仙，换成黄水仙再好不过，因为黄水仙是威尔士的国花，可惜没有。所以只好选玫瑰，而7是英国的吉祥数字。7朵玫瑰，对于英国人来说，是寓意极好的。”
　　就因为送了Nina七朵玫瑰，RU就把订单交给了Wise？那必须不能够。
　　英国人非常注重礼仪，尤其是在很正式的场合。以蓝司现在的实力，对RU而言，或许只是个可合作可不合作的供货商而已。但RU既然答应了约见蓝司，那就不管蓝司现状如何，这都是个正式的商务场合。而RU居然带了他的女儿过去，虽然必然是因为不可抗力的某些因素，但这首先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对蓝司的不尊重。
　　蓝司却利用“新人宋弦”将这种“不尊重”很巧妙地化解了。这种做法表面上看来是同时免去了两边的尴尬，但事实上，RU却明白，带新人参加商务场合再正常不过，自然也就会清楚蓝司用意何在。而宋弦对Nina的喜欢又是发自内心，绝无半分谄媚之意的，落在RU眼中，这又是另一番的真诚和尊重。
　　这种铺垫无疑给二人开启了一条氛围舒适的商谈之路。
　　蓝司的公司做的是原创品牌，为了RU这个客户，在和宋弦假扮中英混血儿之前，他至少已经打探过不下十个国内外饰品城的行情。
　　除了各国国情和经济问题以外，这些行情很直接地反映了整个行业低迷的另外两个侧面原因：款式和质量。款式单一老旧，质量越做越差。
　　而这两个趋势，又和市场脱不开干系，换言之，这其实是一个恶性循环。
　　因为经济问题，国外的客户压价很厉害，这导致国内的供应商出现了两种局面：其一，抛售清仓，转行；其二，反向对下一级的供应商施压压价，如此环环相扣，市价大跌之下，自然而然引起了质量下滑。利润上不去，很多人想到的首先是另谋出路，对新款的研究开发也就没有了多少热情。
　　而对于蓝司来说，这却恰恰是另一个方兴未艾的轮回。在公司由兴到衰，摇摇欲坠的这段时间里，他针对欧美和非洲市场，重新各设计了一百个款式，决定把价格放下去，放手一搏。
　　攻心为首，质量至上，价格公道，步伐领先。
　　RU把那几个样品带回去鉴定之后，只会更加肯定蓝司的“质量”所言非虚。
　　他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在任何方面都将“尊重”放在首位的供应商。
　　所以这第一笔订单，即使不大，却毫无疑问是会被下过来投石问路的。
　　宋弦坐得端正，兢兢业业地提出自己的疑问：“这个价格，不会亏本吗？不会扰乱市场秩序吗？”
　　蓝司给他斟茶：“先回答你第二个问题。按照这个行业如今的低迷程度来讲，其实很多秩序都早就已经被打乱了。现在它需要的并不是陈旧的循环，而是新鲜的血液。它需要刺激。很多时候，规矩并不是用来遵守，而是用来引领的。而第一个问题，并不会。所谓的放下价格，并非是指放到市价之下，而是指放到新品的首发价之下。在首饰行业，往往会有一个首发价，这个首发价会被抬得普遍很高。但为了抢占先机，客户还是照拿不误。这又使得市场出现了另一个循环往复的现象：新品的销售量往往并不太大，等到彼此的价格终于都不得不降到能被接受时，市场却早就变了。于是只好不情不愿，被新的浪潮拍死在沙滩上。”
　　宋弦疑惑道：“唔，那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不定那么高呢？”
　　蓝司微微一笑，道：“很多人舍不得这笔高利润。久而久之，也就没有人去想这个问题了。其实我们还有一条路可以走的。以量取胜，数量。至于我们自家的供应商那边，质量肯定得保证，那就赚少一点，没有多大差别的。双赢哪里有那么难，不过是人生而自私而已。”
　　宋弦在那一瞬间，差点就以为他头上带了个天使光环。还好后来及时把腿从陷阱里拔了出来。
　　不不不，蓝司的确三观正直得很，没有道貌岸然。但是！！！谈下RU的第五天，宋弦指着自己办公桌上那堆破烂，手指发抖地问：“这这这……这是个什么东西？”
　　蓝司非常惬意地回答道：“你的衣服，快去乔装打扮一番，我们要去测试一下下个潜在客户的人品。”
　　宋弦看着头发梳得苍蝇都站不稳，穿得跟朵高岭之花似的的蓝司，怒而发问：“那为什么你穿得那么光鲜！”
　　蓝司严肃地说：“因为我要假扮一个书香门第的公子，而你！你只是一个被偷了钱包行李，流浪辗转，求500块路费回家的落难学生！”
　　……落、落难学生？宋弦风中凌乱，这简直就是买了个表啊！
　　壮烈地换上那套衣服后，宋弦被办公室那5个人整整嘲笑了三个月！
　　所以说天使？那个男银他简直就是个魔鬼啊！
　　后话，不提。
　　而饮茶快结束，蓝司不再深入，只是简略地给宋弦下了一个任务：在熟悉自家产品的同时，还得了解外国各个国家的风土人情，就从公司主营国家开始看起。
　　宋弦对这一块还是颇有疑问的：外贸销售技巧里面也没有特意叮嘱人们从风土人情下手啊。
　　蓝司就笑问：“如果你去外国买东西，撇开别的因素，光从话术和表现来看。第一个售货员跟你说‘您好，我可以帮您做些什么？’、第二个售货员说‘您好，您来自中国？我一直非常仰慕中国的四大发明，中国人的智慧真的是无穷的。’、而第三个售货员则是刚和你打过招呼，就和别人开始讨论日|本的靖|国神|社很酷。你会选择向谁买东西？”
　　宋弦专注地看着蓝司。
　　蓝司道：“这就是了解风土人情的好处，从中国的战术来看，这叫做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上面我举的那个例子，是教你拒绝平庸，拉近距离，规避忌讳。”
　　宋弦点头，眼中充满了求知欲。
　　蓝司说：“不管在任何圈子，只要你时刻谨记着‘尊重’这个词，一定会受益匪浅。”
　　宋弦又点头，他那时候还很喜欢听新鲜事，就眼巴巴地道：“那外国还有啥好玩的风俗习惯？”
　　蓝司微微笑了笑，说：“比如说，和一个美国人在一起时，想抽烟，必须问对方是否介意；和美国人握手时，不可以看着别的地方，那是傲慢和无礼的表现；加拿大人习惯饭后喝咖啡和吃水果，和他们吃饭别点动物内脏和肥肉；不要拒绝澳大利亚友人的外出游玩邀请，他们会觉得你不给面子；澳大利亚的基督教徒有‘周日作礼拜’的习惯，要避免在这天邀约他们；不要随意用‘English’来笼统称呼英国客户，因为‘English ’是指‘Englander-英格兰人’，而你接待的，可能会是英格兰人，也可能会是威尔士人-Welshman或北爱尔兰人-Northern Irish甚至是Scottish苏格兰人，所以在不确定的情况下，应该用‘British’这个称呼。至于这几个称呼，后续你还得自己去查证记清楚。法国人则不送香水或化妆品给恋人、亲属之外的女人，因为这些被认为象征着过分亲热或是图谋不轨；在德国，蔷薇专用于悼亡，不可以随便送人；意大利人忌讳菊花；俄罗斯妇女服饰的价格千万别去问。等等等等。”
　　宋弦听得入神，就在他又快为蓝司的博闻广识而倾倒时，蓝司说：“当然了，仗着你也不懂，很多记不清的细节我也就是瞎几把乱编。”
　　宋弦：“……”
　　蓝司被他王大锤式生无可恋的神情逗得憋笑，把茶喝完了，招来服务员，掏出钱包，说：“欠我的晚饭往后推吧。你是新员工，没有第一顿就你请的道理。”

　　这就是蓝司。他是一个神奇的人物，而Wise则是一个神奇的公司。从三年前一路磕磕碰碰，囧囧有神地走到今天，无论是那些悲伤泪目的经历，还是激动人心的时刻，都无一不令人印象深刻。
　　虽然一直坚决地认为蓝司不靠谱；虽然公司还是小公司，蓝司也并没有像偶像剧男猪脚那样横空出世，惊艳众人；虽然他也没有在两年之内就腰缠万贯，傲视校友，甚至此时此刻还断了一只手臂光荣挤进了残障人士行列，但是——宋弦翻着这三年的成长，无论是他，还是公司——正如周茜茜所说，Lance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人。

　　夜幕降临，怕夜间下雨，宋弦像往常一样把阳台上的电脑和书本笔记搬进了屋里。然后挂着他的手臂下楼吃饭。
　　宋弦的爷爷以前是知青，经历过国家的兴衰动荡，人生的跌落起伏，是一个很有文化感悟的老人家。他很希望宋弦去做老师，宋弦却因为实在无法保证自己每天都要对着一大群熊孩子或是忤逆的中高学生是否能控制得住自己的脾气，所以很坚决地拒绝了这份职业。宋爷爷失望之余也只好支持了宋弦的想法。
　　一次过年回家和亲戚相聚时，偶然得知，家里的堂兄弟姐妹们甚至是自己的妹妹宋音都十分不喜欢和“啰啰嗦嗦说着古老往事和过时文化”的爷爷聊天，宋弦气愤之余，本来打算每天和爷爷发信息或是视频，但爷爷却不喜欢使用电子产品。于是，写信这个交流方式就正式被宋弦用了起来。并且久而久之，他开始觉得这一纸书信，真的是非常有意义。
　　把那封信投进小区楼下的邮政信箱，宋弦咧嘴笑了笑，出了小区进了个面馆。
　　——四月份的尾巴马上就要走了，热烈欢迎五月砸向地球！
　　“五一啊……”
　　宋弦咬着筷子碎碎念，因为光荣负伤，已经被放了三天假了，所以他并没有像其他网友们一样如此热切地期盼五一，甚至是才想起来还有五一放假这回事。
　　晚上睡觉时，宋弦那经常听他吐槽蓝司的发小忽然给他打电话了。他这发小名叫钟俞欣，不仅是老乡，而且从小学到大学，一直都在同所学校。
　　她知道宋弦自从被晒瞎狗眼以后就把大学校友群给删了，所以特地打电话告诉宋弦，12届校友聚会已经于五分钟前敲定了，就定在五月一日，广州林和西，皇誉酒店，并且所有坐标广州的同学一律不准缺席，否则后果自负。
　　宋弦问清楚聚会的主要组织负责人是12届的学生会主席之后，松了口气。他以前是国文系系团总支的宣传部长，和学生会主席有过交集，关系还不错。
　　他凄凉地望了一眼自己的手臂，正准备去微信上请个假，手机就疯狂地震动了起来。
　　他胆战心惊地点进去，不一样的名字，清一色的内容：不！准！缺！席！
　　人生啊！这幅尊容怎么见人啊！
　　而事实证明，这场毕业后的第一次聚会，的确不应该去。
　　如果没有去，宋弦也许永远都会满足于他这个囧囧有神煜煜生辉的现状，而不是被现实拉回俗人一列，从此佛系是路人。
　　然而上帝，他从来就不会给区区凡人太多“如果”之流的假设。
　　所以自从参加了那次聚会，宋弦的思想和生活，就如同坐上了过山车一般，起起落落落落落落，画风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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