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过去式

　　4月5日，京都三条柳马场。早上九点左右，阳光清清柔柔地泄在这一片温柔的街上。说是街道，但也许说“小巷”更合适。京都是个雅致的地方，就连棋盘般布局的窄窄的小巷，都像在为古韵写注脚，让人不忍心惊扰。
　　这里的小巷个个都有故事。随意走进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可能就是为天皇做人偶的御用店家，随手买个抹茶冰淇淋，也许已经在Instagram上被人分享喜欢了无数次。这里是不缺游客的，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太早了。即便在繁华市中心的店家，也只在上午11店左右陆续开门迎客。
　　我第一次见这么傲娇的店家，路过的时候，心里一直在画惊叹号，这要是在国内……第一次出国，第一次来日本，我还处于“文化冲击”的状态，看到什么都觉得不可思议，虽然之前对日本的种种都已经有所耳闻，比如纤尘不染的小巷，比如借口“顺路”送人去车站的路人，但亲身经历还是让我感觉万分奇妙。“来这里真好啊！”我沉浸在和京都的蜜月中。

　　眼前出现一栋红砖建筑物的时候，我知道目的地马上到了。今天是语言学校开学的日子，我来参加入学式。果然，门口陆续进去好几个学生摸样的人，和我一样，统一穿着制服。“入学式还挺麻烦的。”我自言自语，“大家都穿一样的衣服入学，太没有特色了吧？”其实更大的原因是因为我的制服不合身。上装稍微有些紧，我只好解开扣子并保持挺胸收腹的姿势，毕竟只是80元淘来的二手货，不能对它的合身度有多少期待。一字裙倒是新的，是来日本前一晚急急忙忙去ZARA买的，还不便宜，但我不喜欢穿短裙，因为小腿太粗。至于高跟鞋，是在一家打折的店铺买的，好像不到50元，本着穿一次就扔的原则，也给带来了。

　　一进门便看到小黑板的入学式提示，我按照指示径直往地下一楼礼堂走。学校事务处的老师已经在礼堂门口等候着，她挂着名札，但我没记住她名字——我对记人名是非一般的迟钝。她笑容满面地跟我打招呼：“おはようございます。（早上好）”，递给我一张纸和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然后又交代了几句话。我日语还很差，只抓到一个“スリッパ（拖鞋）”，知道她是要我换上拖鞋的意思也就罢了。换上鞋，踏入礼堂一看，人比我想象中少很多。想起之前看过的别人发过的东京一些语言学校的入学式，乌压压重重叠叠的一堆人，看着就晕。“果然东京才有那样的盛况。”我不喜欢太现代的地方，选学校的时候特意避开了东京这样的繁华大都市。在我看来，东京和上海也没有很大差别，我在上海呆了这么多年，够了。

　　这所学校的入学式也很简单。校长，日语课主任轮流发言后，讲了一些学校规章制度，我左耳抓一个词，右耳偷听附近学生说话，眼睛盯着大屏幕，脑瓜不断运转想词汇意思，忙碌得跟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似的，恍恍惚惚中，发现入学式已经结束了。听说要去自己所在班级，我便跟着人群上楼梯了。
　　二楼楼道上写着班级分布，我看了一眼，有点骄傲：“中上级，哈哈，看来童子功还是有点用的。”日语是我大学时利用课余时间学的，那时候瞎学，工作后一直没机会用，忘得连读50音图都跟IE浏览器一样慢。我一直以为经过这学校的分班考试，我可能得去初级班呢！我连安慰自己的话都酝酿好了：“初级班也好，我本来基础就不行。学语言，基本功得学扎实！”不过，还是中上级好啊，可以少读一年语音学校，多省钱！想到这，我更加开心不已。这个分班情况也让我对自己的日语稍微自信了一些。

　　我所在的班级在310教室，最靠近卫生间。教室里两排座位，第二排已经快坐满了，男男女女，嘻嘻哈哈谈笑着，认识很久的样子。我笑着朝大家点点头，挑了一排一个角落。“你哪里人呀？”一个看上去很亲切的女生问我。她穿的衣服我很喜欢，简单却有质感。不过她口音有点奇怪。我回她：“江西的。” “哦，我没怎么听说呢。是中国的南方吗？”她又问，笑容很温暖。“是，离福建广东比较近。”来日本几天，我发现知道福建的人比江西多多了，便学会这样介绍江西。“哦哦，福建我听过！我去过那个，厦门！”果然，那个女生一副心里有谱的样子。“你呢？”交往要有来有往，我回问她。“我台湾人。我姓朱。”她答道。我笑了笑，果然普通话奇怪是有原因的。朱桑热情地把其他几个人介绍给我认识，可惜我脸盲，也没有记别人名字的好习惯，只能保持微笑，听过就忘。不过感觉大家都很会打扮，虽然制服都差不多，但配饰或者妆容，都很有心思。男生穿得也很清爽，看着很舒服。真想让我那不修边幅的弟弟看一看。

　　我们正聊着，又一前一后来了两个女生。两人跟说相声的演员一样，对比物一般的存在。一个高高瘦瘦的，特别像白白净净的“豆芽菜”男孩子，一个矮矮胖胖，特别黑，头发油哒哒似乎已经好几天没洗头，让我想起小时候被老师取外号叫“冬瓜”的女生。我又有点想笑了——来日本后，我笑点好像比以前低了。两人差不多时间进来，挑的座位却离得远远的。

　　她们刚坐定，一个头发灰白斑驳的女老师便进来了，抱着一个粉蓝色小盒子。她自我介绍了一番，她姓井上，是我们班的担当先生，相当于班主任。她个头很高，几乎能够着黑板最上面那端。“日本人真的一点也不矮。”想起大街小巷见到的日本人，真的没有几个身高不够的，跟国内传言完全不一样。我初中毕业后就没再长个儿，身高一米六不到，即便在日本，也属于很迷你的那一类。
　　井上老师自我介绍完之后，照国际惯例例要大家自我介绍。我最害怕在人前说话，自我介绍什么的，简直是酷刑，况且听每个人说的日语感觉都比我要好一大截，更紧张了。明明我是最后一个发言，有最多时间打腹稿，轮到我的时候，我却只说了两句话，“我姓涂，来自中国。我喜欢堺雅人一样的男生。”井上老师笑问我堺雅人是怎样的人，囿于词汇量不够，我只得吐出一个“優しい”，简直不能更烂大街的词。“我怀疑你是堺雅人的伪粉。”说完我在心里吐槽自己。

　　之后是安排座位。井上老师拿着小盒子，每个人从中选一个字条，然后她在黑板上写排列组合。我拿的是12，我的出生月。“不知道谁是我的第一任同桌……”我期待着13号的出现，脑袋忍不住摇啊摇，再别人看来，可能像只快活的晴天娃娃，在我爸看来，只会觉得我在装嫩。我对同桌，室友一向满怀亲近感，因为我所有的好盆友都是由同桌或者室友过渡来的。本来就不擅长远程交际，这两类人是我朋友的组要构成部分。
　　没想到，那个像男生的女孩子走到我面前，问：“不好意思，你是12号吗？”她声音脆泠泠的，脸红得像彩霞。我点头回道，“是啊。”暗自诧异居然又让我遇见了一个一说话就脸红的人，还好不是男生。大家都落座后，井上老师稍微交代了课程安排便让大家回家了。那人一听见老师这么说，“腾——”的一声站起来，跟我说了一声她名字就溜出教室了，说是有事。余下一拨人还在各种聊天。我无心加入，收拾东西正准备走，被人叫住了。

　　一看，竟然是那个黑黑胖胖的女生：“你是涂桑吧。你待会吃饭去吗？”她的普通话也不是很常规，很有几分香港人的感觉。奇怪了，我的普通话已经很不标准了，在工作时经常被同事要求“请讲普通话”，来这里后发现很多人普通话比我的还烂。我忍不住问：“你是香港人吗？”那人捂着嘴，“啊？你已经是今天第三个这么问我的了！我的普通话真的这么差吗？”一副很受伤的样子。我被她惊呆的样子萌到了，笑道：“很像我看过的TVB剧，里面的人也跟你这么讲话。” “这样啊。我是广东人。所以普通话很香港味儿。”那个女生低着头，挺不好意思的样子。我留意到她不仅头发油油的，发型还很有革命家派头，像我老家客厅上贴着的红太阳，但她说话慢条斯理，给人很有礼貌很有分寸的感觉，我对她顿生好感，没有拒绝一起吃中饭的邀请。

　　她带着我去附近一家拉面店吃饭。路上，她像变了个人一般，兴致勃勃地聊各种吃的，说起这家拉面店是老师介绍的，是京都人心中的“米其林餐厅”，这里的拉面还有炸鸡块很好吃巴拉巴拉的。我看着她雀跃的样子，有点羡慕。“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突然想起这个问题。“哎呀，你也不记人名字的呀？我姓邓。”在日本，一般只要知道人姓什么就可以方便称呼了，她说完姓也没有继续说。我追问，“名字呢？”邓桑一愣，答：“叫云川。你是这里第一个问我叫什么的人。你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正感慨她名字很不错，突然听到她说我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失笑道：“这话不是这么用的吧……感觉有点怪。”来日本之前，我在广告公司做文案，有一点职业病。邓满眼崇拜：“那应该怎么说，你教教我。莫非你就是传说中的学霸？”

　　我被她夸张的反应唬一跳，但还是解释了一下：“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一般是指做比较勇敢的事情，所以你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合适。”邓桑恍然大悟的样子，称赞不已，“我是学渣，我要多跟你在一起，多多教我语文。我语文可差了！”“我也是学渣，数学学渣。”
　　想起高中被数学支配的恐惧，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有多渣？”邓桑很感兴趣，不顾身边客人们都安静吃饭，压低声音问我。我也压低声音回答她：“高中三年，数学只及格过一次。”“哪一次？”邓桑问题不少。我答道：“排列组合那一章。”“排列组合是什么？”邓桑眼睛大大的，很好奇地看着我。还没等我回答，她又凑上前来，追加了一句，“我特别不喜欢日本人吃饭不说话这一点，简直太不舒服了！”“我也是！”我深有同感，“还是饭后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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