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全
她厌恶这个男人,可是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第一时间想要依靠的人却仍然是他。
他一个星期回家吃饭的次数少得可怜,夜晚从来是在外头睡觉,留母亲人,枕着空荡荡的大房子独眠。的确,他有钱,提供大把大把的钞票供她们母女花费,将她们困于金钱堆砌的恢宏城堡中然后离开。母亲早已辞了自个儿的工作,每日所做的就是陪父亲生意伙伴的太太们娱乐游玩,为她丈夫的生意提供更大的契机。然后将剩余时间投在应付关于父亲在外面包养女人的留言和那些所谓二奶们的电话和拜访上。
母亲为父亲而活着,她似乎没有自己的生活,除去这些之后只剩下无尽的空虚。她早起,做饭,打扫,应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打开电视,将脸庞暴露在花花绿绿的斑斓和强大的辐射下睡着。日复一日的乏味与单调。
典冉并不知道父亲究竟从事怎样的工作,他看似做着进出口贸易,每日与各种各样的商人打交道,周身却散发着类似□□的危险气息。他的面容英俊,棱角分明,上面略带沧桑的痕迹。她从小不正眼瞧他,却早已将他的样子记在心里。他喜穿黑衣,身材像豹,谈吐文雅却不容置喙。他冷酷,薄情,并从不显露个人情感。
当她替母亲挡回了他的第四任情人后,她终于看透了这个男人。他不爱任何人,不论是他的妻子,还是那些他出钱养着的情人,他爱的,一直都只有他自己。
而那样独断专行的霸道男人,他是她的父亲。
母亲曾经问过她,对于父亲一次比一次明目张胆的出轨行为,是否需要道破?她的眼角有细密的皱纹,语调里全是毫不掩饰的倦怠:“典冉,你可知在生意圈内,人人都知我是一个与无数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却毫不知情的阔太太……”
她凑上前去,亲亲母亲干燥的脸庞,说:“妈,我要是你,便什么也不说,一辈子赖着他。”
她庆幸母亲没说出想要离婚的气话来,两个人在一起生活久了,这种感情已是无关于爱情,而是相互依靠的亲人之间的情感。母亲已生活在父亲的掌控之下,离开了他,离开了他每月的生活费,又能怎么过活。更何况母亲是如此爱着父亲,那么多风骚的女人尖酸刻薄的语言都没有减淡她对父亲的眷恋。
母亲叹气:典冉,若是你,你会如何。
她垂下眼眸,遮住眼中的嘲讽。若是我,也是赖着他,每月索要大笔大笔的生活费,待够我这辈子过活,便自动离开。
典冉这辈子最无法忍受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人生被掌握在他人手中,而父亲,这个与她疏离得形同陌路的男人,越来越明显地挑战她的底线。
当典冉离开家孤身一人北上去上大学时,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仍是没有出现。她在机场拥抱满脸不舍的母亲,然后毅然通过安检踏上飞机,整个过程未曾回头看过一眼。直到飞机起飞了,才淡淡一扫已在云端之下模糊了的城市轮廓,作为对这个呆了18年城市的最后一点留恋。而后她闭上眼睛,忍受着双耳鼓噪的疼痛疲惫的睡去。
恍惚间想到一句话:商人重利轻别离。于是略微勾起嘴角,这句话还真是适合薄情的他和生性寡凉的自己。
曾经有学姐在论坛上高呼,大学就是让你腐烂的地方。到了大学后发现,这句话竟是恰如其分的贴切。
典冉提着大包小包的购物袋,斜斜地靠着商场内的座椅休息。大清早坐了将近一小时的公车来这家促销打折的商场购物,与那些三姑六婆们争抢了一个上午,已是全身无力。
她揉了揉发酸的小腿,抬头,两个身影从她面前快速走过。
身穿黑衣的男人和女人。
女子身穿黑色连身纱裙,外披一件黑色纱质披肩,脚踏高跟鞋。她绾着发髻,露出修长美好的脖子,整个人看起来高贵端庄。她身旁的男人30岁出头,头发不长,平头样式,穿黑色T-shirt黑色西裤,褶皱像岁月扭曲的脸。
他们飞快地从她的身边走过,连面容都来不及看清。
一瞬间她闻到了类似父亲身上的气息,怔怔地站起,望着全身包裹在黑色中的男人远去的背影,豹一样的身材,她又想起了从前在私底下总喜欢用豹来评价父亲的体格的事,而这个已走远的男人,让她盯了足足一刻之久。
当顽皮的小男孩用塑料凉鞋摩擦地面发出古怪刺耳的声响,典冉终于回过神来,苦笑。
她居然魔怔了。
陆子萧在机场焦急地等待,不久,便见一个身材高挑穿着长风衣的女子拖着行李箱从容走来。她快步迎上去拦住她,打量许久,然后一把抓住女子的胳膊红了眼圈:“典冉,你这个笨蛋,一个月3000的零花钱能把你一张圆脸养得只剩巴掌大?”说着她的目光向下移至手臂:“胳膊居然这么细了,你三餐吃的都是什么啊!”
典冉咧了咧嘴,淡淡笑道:“没什么胃口,常不吃饭。说起来好笑,在那样一个大城市里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总共也才不到400元呢!够节俭吧……”
话音刚落,陆子萧已沉下了目光,一手夺过她的行李箱一手挽住她往车库方向走。若不是从小与她又一起长大,几乎要忘了她是一个富家小姐的事实。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典冉在生活基本花费上能省就省,平素最喜欢的事就是有人请她吃饭。一次她拿钱请狐朋狗友们吃冰棒,周围一片吸气声,然后心有灵犀地拿出手机拍照:“典冉请客!百年难得一见的场面,一定要拍下来珍藏!”当时的自己躲在人群堆里笑得很开心,那些朋友她是知道的,都是信得过的好友,大家平时你吃我的我喝你的,根本不会刻意去在意谁少谁几分钱。因为年轻,因为单纯,因为还没有看到这整个社会的现实。
想到这个,陆子萧不由叹了口气。可是啊典冉,在那个人生地不熟人心叵测的地方,如果因为节省被大家认为抠门,进而被排挤被孤立怎么办?记得高中时候典冉前座的一个家庭条件优厚的男生与她典冉关系甚好,可男生说起话来却尽是有钱人自以为是的优越感。每每课间听到他吹嘘自己身上的名牌值多少他父亲的公司又赚了几百万就觉头大,却吃惊地发现典冉坐在后座认真地听着,始终带着客气温和的笑容。
后来在pizza-ha碰到典冉与那个男生,典冉过来与自己打了个招呼,带着调侃的语气说她自己有幸成为吃白食的一方就又坐了回去。陆子萧坐在离他们不远的座位上看他们面前摆了几个清冷的盘子,算算价钱不过是百元出头。然而男生付账时惯有的优越感和洋洋得意,还有服务员找钱时误打误撞将零头递至典冉手上她嘴角噙着的一抹轻蔑,都被自己尽收眼底。
陆子萧百无聊赖的转着手中的玻璃杯,典冉阿,我就知你骨子傲得很,一边让对方出钱请客一边却瞧不起他的惺惺作态。恐怕以往那认真聆听的神态下掩藏的都是鄙夷和不屑吧,典冉,你何苦如此?
典冉打开家中的大门,早已烂熟于胸的家中客厅模样,居然硬生生地填进了一个人。斜斜倚在沙发上的男人听到开门声音抬起了脸,对上了她的视线。
父亲,他回家了。
一家三口沉默地坐在桌前吃晚饭,汤匙与餐盘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甚是好听,却搅得人心惶惶。她受不了,随意扒了几口饭便收了碗筷,嘟哝了声“我吃饱了”便要离座。
“等等。”意料之中,父亲唤回她,说:“你去相亲吧!” 毫无起伏的语调。
神使鬼差,她忽地忆起不谙世事的年少,那个跟在父亲身后跑进跑出,把他宝贵的几句话当作圣旨一样对待的自己。待长大后才发现,她曾经想让父亲刮目相看的努力只是那个男人为达到自己目的的变相利用,而她,不过是他手中一枚棋子,再怎么重要,也不过是替人厮杀任人摆布。这个男人,总是喜欢将他身边的东西和人牢牢控制在手里。
父亲燃起一支烟: “放假回来你也空闲,这些都是有家世有学识的孩子,你去接触接触,互相了解一下。”随即拿出一叠打印好的A4纸递给她。
她不接,一言不发地看他。他也不以为意,顺手递给了坐在另一旁的母亲,然后十指交叉放于桌面,直视她的眼睛。
“爸——”她终是忍不住,摆出乖巧女儿的模样,语调里暗夹嘲讽,“瞧您说的,你是不是已经忘了你的女儿今年才19岁呀!”。
吞云吐雾中传出轻笑:“当然记得了,我也不是叫你立刻去结婚,多见些世面总是好的。见过了大家子弟你才不会在大学里被那些油腔滑调的小子骗了去。再过几年,只怕是没人要咯……”
母亲在一旁忍不住嗔怒:“你说什么呀,我们典冉就算再过个10年也美得冒泡!”
父亲没搭理母亲的话,只是静静地吸着烟。典冉在心中冷笑,刚刚一眼瞥去,那纸上印着的尽是些知名企业的少爷们,什么多见见世面,恐怕自己的婚姻真的会像三流港台电视剧里的白烂桥段一样建立在金钱合作的关系上。她嘟起嘴,拉长了声音:“爸——人家才不想那么早嫁出去啦,不过——我会考虑看看的。”
“那好,我已帮你预约了所有的相亲对象,时间安排打在最后一张A4纸上,你慢慢考虑。记住,不要迟到。”
什么?她大吃一惊,定定地看着坐在对桌神情自若的他。虽然对于他的强迫与命令,她早已是见怪不怪,但她每次都会因他的独断专行而火冒三丈。不论她考虑与否,约会都已定下,不去就会搞砸他所有的生意伙伴与他的合作关系。恐怕是他对自己的忤逆略有察觉,想要以这种手段来镇压她妄图反抗的心性。
她一直在想,究竟怎样才能让他愤怒或吃惊呢?对于刻意装扮的乖巧的自己,他总是带着明了而玩味的笑容配合着,却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她只是一个小女孩,感情充沛情绪暴躁,遇事易激动,而每每她欲胡搅蛮缠时,脑子里总会闪过父亲那双过分清冷略带嘲讽的眸子,然后她便硬生生地压下自己所有的不甘,泰然处之。若不如此,她永远都无法超越那个男人。而自我压抑里暗含的自尊被践踏之感,已无力去追究。
就像此刻,她的面无表情,她藏在衣袖里攥得发白的关节,和她 “我。不。会。去。相。亲。”的咬牙切齿,都是故作平静。
父亲灭了烟,皱起眉头思索,右手轻轻敲击着木头桌面。
她看着那双大手和修整得干净齐整的指甲,突然感到莫名的绝望与愤怒。
这是她从大学回家的第三个假期,这是她回家的第三个星期,这是她与父亲的第一次见面。
他从不过问她的学习,不关心她的朋友,放任她的生活,他对她的一切都不了解。他和她的接触不过在于每个月递给她零用钱的短短几分钟。但她仍是觉得,她走得每一步,都在他的精心算计里面,而她整个人的命运,被他死死攥在手里,无法自由。
她什么都记得,什么都不想在意,力图让自己表现得和对面坐着的那只狐狸一样老练。可是最后那个受够了委屈得自己还是踢走了所有的理性,起身冷笑:“你可知我平素最厌恶别人控制我,这么多年来你总是凭你自己的意愿想要安排我的道路我的人生,我都无所谓,但唯独无法忍受你干涉我的恋爱自由。是我自己在谈恋爱,不是替你找男人。”
脑子里那根名为冷静的弦终于“嘣”地断裂,她的身子挺得笔直,借着地理优势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干脆利落地说:“滚你妈的狗屁相亲!”然后转身上楼。
父亲的确什么都算计到了,可就是忽略了一件事,他的女儿,根本就没打算顾及他的破公司和破钱,就算他和所有的生意伙伴吹了她都无所谓。因为她太了解他,这个男人从来不会做他没把握的事,他在发布命令的同时同样也考虑到它被摧毁的可能性。可怕的缜密与自信,把一切都抓在手中的笃定,可那就是他。
在转身的那一瞬间,典冉突然悲哀地意识到,或许她所做的一切,都在隐约间,向那个男人看齐着。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还会再见到那个男人。
那天晚上母亲至她的房间唠叨了许久,就她对父亲的态度责备了一番,然后告诉她,过几日父亲要同客户吃饭,若她同去,则父亲十分“乐意”取消为她“量身定做”的约会计划。
她知晓父亲在措词上嘲笑自己,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点头答应。
可是她没想到会再次遇见几个月以前在商场从她身边走过的男人。
若不是他偕同太太一起出席,若不是他们二人穿着与那日同样的黑衣,若不是他的背影让她刻骨铭心,她是断然认不出他的。可是巧合,总是发生。
父亲笑着将她拖至二人面前,介绍说,这是小女。
男人俯下身低看了看她,然后笑了。他递给她一张名片,说幸会,我是端木繁君。
她感激他把自己放于和他对等的地位上,接过名片,食指轻轻从那四个烫金的小字上划过,然后抬起脸对他抿嘴笑笑,略带稚气:“像日本人的名字。”
立于一旁的父亲也低低笑起来,揽了她的肩向座位走去。
她只觉心跳快得不能自已,一顿饭下来云里雾里,脑子里始终被一句话填满,我终于认识他了。
陆子萧说,典冉,从小到大,你一直是我们中间最清楚自己要什么的那个。
她始终是他们之间对感情看得最开最透彻的那一个。少年时,和其他小女生一样,她幻想过一见钟情,喜欢听王子公主的童话。对于清秀的男生,偷偷抬眼欣赏,想要更加亲近却羞赧得手足无措。对于美少年,总有自己的一份美好遐想。
18岁那年,她突然觉得自己苍老得不能言语,彻底放弃那些曾经的幻想和儿女情长。她对子萧说,我想找一个30多岁的男人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
子萧叹气,典冉,以你的个性,必是轰轰烈烈,你要的只是一个在你摸爬滚打过后能够安心回去休憩的温暖怀抱。
典冉,你要的不是爱情,是安全感。
唯一没有变的,是这么多年她对爱情的态度,始终是凭着感觉去爱,凭着感觉去寻,学不来隐忍与欲迎还拒的扭捏态。
遇见那个像豹一样的黑衣男人,只一眼,便是恋上了。
从不觉得这一眼有多快,他们错过彼此的时间,已经太久。
端木名片的背面,印着他的e-mail邮箱地址。天气逐渐变凉,她换上长风衣,开始给他写邮件。
她写:我今天在路边看到一种无名的小花,胭脂颜色,煞是好看,不禁想起蔻丹。花丛上方挂着一幅很大的美甲广告,画面上的黑发女子瞳孔里落了红,十指交错,指甲上雕着断裂的纹路,蔻丹颜色,凄哀哀的。我愣愣的看着,竟是痴了,然后莫名奇妙地想起一句诗来:痴情命丧胭脂烫。
她写:繁君,你喜欢小孩子吗?我喜欢他们,却打心眼里恐惧与他们接触。我太笨拙,与他们在一起,从无多余的话可讲,更不耐去逗弄他们,因而只能沉默。我喜用对待大人的方式与他们相处,面对他们的胡闹我甚至会生气和愤怒。朋友总是笑我太较真,可我别无他法,且越来越惴惴不安。
不知道写了多少封,只是以匿名形式投到他的邮箱中去,妄图以这种方式强行进入他的生活。
他从不回,可是她相信他看到了。
在时钟显示零点的时候,她按下发送键,上面只有一行字,明日上午8时我将去启天大厦参加雅思考试,希望是个艳阳天。
她在赌,赌他是否在意过自己,赌他会不会来。
像断了线的雨丝随意地倾泻下来,典冉结束考试走进雨中。一辆黑色的宝马停在了她面前。
当她看到坐在车中的男人的脸后,笑了。这个赌,她赢了。
她再次见到他,端木繁君。
他请她去餐厅吃饭,她眼珠子一转,指向路边的牛肉面摊。两人窝在狭窄的空间里,等着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店里漫着姜汁的味道,略带辛辣,丝丝地搔着人的鼻尖。
端木坐在他的对面,热气从面中散出来,悠悠绕上他的脸,隐隐约约似添上了一抹红。她对着他说了很多话,聊近期听的音乐看的书报,聊自己的年少时的爱情,聊曾经的梦想与无知……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嘴角噙着笑。偶尔发表一两句看法,却是精辟入理。
见她喜吃牛肉,也不言语,拨了筷子将自己碗里的夹给她,动作优雅自然。
她吃了这么多年的牛肉面,独独这一顿,让她偷偷红了鼻尖。
离去时她欲至旁边的小店买文具,他说我到车上等你,便走了开。待她买完文具走至他的车前,发现他正枕着方向盘,闭了眼小憩。他的头发和第一次见到时差不多长短,应是又修剪过,嘴唇微薄,唇边有些细小的皱纹。
那样温和严谨的男人,睡觉时竟恍若孩童。
她带着笑,轻敲车窗。
人总是会轻易的陷入回忆里去。那种斑驳的色彩和苍凉的气息,似乎在宣告着自身只是曾经罢了。典冉与人聊天时畅谈现在与未来,唯独最畏惧谈及曾经,因为只有曾经带着满身的伤痕赤裸裸地对所有人挑衅,叫嚣着自己就是过去。那种无畏与张狂,她惧怕。
典冉盯着书发愣,坐在身旁的小女孩轻声唤她,老师,老师。
她回神,苦笑。小区青年志愿者协会举办在市图书中心辅导小朋友们读书的志愿活动。她毫不犹豫地报名参加,甚至在邮件中对端木夸下海口,说要借此机会克服自己的“少儿恐惧症”,可一到那些小孩面前,便不自觉得变得口拙木讷,不知所措。
坐在身旁的小女孩安静地看着书,却时不时地用乌溜溜的眼睛偷瞄她。典冉知她少儿心气,想要与自己谈话却有些羞赧,细细问了她的名字,年纪,学校后却再也无话可说。
这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摸了摸小女孩的头,略带些沙哑的熟悉嗓音在自己头顶上方响起:“原来朵朵上二年级啊,喜欢看什么样的书呢,告诉叔叔可好?”
她呆呆地仰头向上看,是端木棱角分明的脸。
见她盯着他瞧,他也不以为意,大方一笑,以相同的手势揉了揉她的头发,走到朵朵对面的座位坐下。今天他穿浅褐色细条纹衬衫,牛仔裤,人显得清秀斯文。
女孩子脸上全是雀跃之意,一股脑儿地把自己小脑瓜子里的想法全倒了出来。端木微笑着凝听,一如那日在牛肉馆中凝听她说话的神态,时不时轻轻点头:“原来是这样啊,朵朵喜欢这样的书,那么这本书很适合朵朵呢……”
他的声音温和,她竟是听痴了。突然头上轻轻挨了一记,端木带着笑看她:“想什么呢,还不快点过来讲解,今天的老师是你不是我吧!”
她感激地冲他笑笑,引导着小女孩读下去,刚开始的不适与疏离感,仿佛在不经意间全消失了。
志愿者活动结束后,她和端木到图书馆外的广场上散步。她说,端木,我十分感激你。
男人把手插在口袋里,轻声地笑,典冉,你可知我来时看到你嗫嚅口拙的神态,是多么诧异。你一向表现得冷静果敢,不需要任何依靠。直到现在我才觉得你像一个19岁的小女孩。
她恼恨,微微横他一眼。
他的笑容却愈发明显,伸手摸摸她的头,典冉,我喜你的手足无措。很鲜活。
我已成年,不是小孩了。她原想如此大声辩驳,一眼扫去,却瞥见端木的衬衫开了领口开了两个扣子,露出的喉结随着他的轻笑微微颤动着,顿时大脑一片空白,把原先要说的话全忘了。
偏偏端木又俯下身来,紧盯着她的眸子,典冉,你想说什么?
她呆愣着,使劲咽了咽口水,喃喃道,繁君,我喜欢你穿黑色T-shirt,但是突然觉得,你这件衬衫也挺好。
端木顿了下,明白过来,放声大笑起来。
这时候典冉伸出手揽住他的脖子,对着他的唇吻了下去。
端木繁君,我想说,我喜欢你。
小时候与父亲唯一的一次亲近,是在幼儿园大班的时候。那时她意识不到父亲与母亲平静下的裂隙,印象中,那时的父亲总是在家的。
她从幼儿园抽抽嗒嗒地跑回家,扑进开门的父亲怀里。父亲乱了手脚抱着她一阵好哄,小冉怎么啦?谁欺负你了爸爸去教训他!
她的嘴巴扁成簸箕型,鼻涕拖了老长,是,是李大头,我们玩家家酒游戏,他要我当他的新娘子!说完,满是期待地瞪大眼睛,等着看父亲大发雷霆的样子。
没想到父亲却哈哈笑起来,抱着她转了一圈,说,李大头哪里让我们小冉公主看不上啦?
她哇哇大哭起来,他,他头大!
那小冉喜欢什么样的新郎,爸爸帮你抢过来!
她一听,来了精神,一把勾住父亲的脖子,“吧嗒”往他脸上亲了一口,弄得男人一脸的鼻涕口水,然后洋洋得意地宣布,像爸爸这样的!
之后父亲说了些什么,已完全忘了。只依稀记得,那个怀抱,暖烘烘的,很让人安心。
那又是什么时候还是躲避与他的接触?又是什么时候在暗地里与他针锋相对?对她来说,什么都太遥远,不论是母亲躲在房间里的哭泣,还是他应酬时虚伪的笑容,甚至自己那句“永远也不找像父亲一样的男人”的声嘶力竭,都遥不可及。
父亲说,你可知你究竟在做什么。她不语。
端木繁君是有妻室的人,你在玩火自焚。
她盯着他的眼,您玩火多年却从未引火烧身,我又有何惧?
父亲大骇,气得额下青筋突出,紧绷的脸上颧骨显得鲜明。瞪了她许久,终是不作声地离开。她呆站在原地,看着烟灰缸里十几个烟头,有一个还冒着细细的烟,带着红星。
她不知道,自己想要摧毁的究竟是什么。
她曾经在无助的深夜中打电话给端木,对着电话哭泣,直到泪水全无,空留断断续续的破碎尾音。电话那端没有声响,她不说话,他亦不说话,但她知道他始终在听。
时常把手机紧紧贴在耳边睡去,起来时通话早已结束,却不知他是在何时轻轻挂断。
若他在忙,也必会耐心听完她的哭泣,然后说,典冉,我现在手上有公事,怕是无法伴你入睡。她乖巧地应一声,挂上电话沉沉睡去。
从来不担心端木会拿其他的借口搪塞自己,因为她知道自己于他,什么也不是。无关紧要的人,不必花心思去欺骗。
她说,当夜幕降临,这个城市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发光的鲜明个体。
她的眼神明亮,繁君,我想去酒吧,接近这糜烂而疯狂的夜晚的核心。
端木无奈,典冉,酒吧并不都是你想象的那样,刺眼的灯光喧嚣的人群,还有买醉的生活。它的脸孔千千万万,而你只需找到适合你的那一张。
他带她到“老树林酒吧”,屋子里是安静的氛围,昏黄的灯光下有着浓密卷发的女歌手哼唱着蓝调,沙哑的声音透出性感。没有人大声叫喊,几对情侣相拥在舞池里静静地摇摆。她仔细打量周围的人,发现他们的眼睛里都是平静温和的光,一如坐在自己身旁的男子。
唯有经历过一定的岁月才能有那样的眼神,透彻,睿智,不为世事所惊扰。她了然,把脸埋进端木的臂弯中,暗暗嗤笑自己原先的幼稚。
这种氛围太美好,她几欲觉得它是一场幻觉,包括那名沉默微笑的男人,亦是。
端木坚持她应在10点左右归家,她笑他的古板与保守,却因他的执著暖了心窝。
他同她散步到她的住所,却是毫无预兆地对她告别。他说,典冉,我要离开了。
她呆怔着,张口结舌地看着他。
他只是温柔地看她,因生意的缘故,我与妻子将移民至美国定居。这一走,怕是再也无法见面了。
她低下头去捂了脸,许久从指缝中传出一声呜咽,我可以去美国找你。
然后呢?他俯下身子拥住他,身上的烟草香绕了她全身。找到我后又能如何?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耳边,典冉,我们有各自的生活。除了彼此间的距离,我们无力改变其他。我知道放手很残忍,但是你得学会自己走下去。
他说:我们是同一种人。典冉,我已三十三岁,不再年轻,无精力去沾惹些脂粉。我喜你聪慧,同你说话是一件轻松舒服的事。但是我不是你要找的那种人。
我希望有一个同样强大的妻子彼此依靠共同支撑,我没有力气成为他人的避风港湾。
典冉,你想要寻找的那个安全的怀抱,我没法给你。因为我们是同一种人,被生活折磨得倦怠不堪,希望被包容。
而我们不是彼此的那个人。
长风里他吻她的额头,这场如幻觉般的爱情伴着她的泪水落下帷幕。
子萧说,典冉,你只是潜意识地在寻找你父亲的影子。
端木说,典冉,你不爱我,你只是因为寂寞。
她一直都明了,父亲为她安排的所谓约会,不过是在谈生意的时候带上她。见她不愿,便换了有她陪在身边的唯一一次出席。他想亲近她,像一个普通父亲亲近自己的孩子一样,可她始终拒绝。最终他选择了如此笨拙且吃力不讨好的方式。她一直逃避,一直用最坏的角度揣测他,她把他看作对手,敌人,甚至一头矫健威风的豹,唯独遗漏了他是她的父亲这一事实。
她恨他,却也爱他。如此矛盾的两种情感,困了她的眼。
小时候她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被可怕的怪兽追着跑,她使劲地飞奔,然后躲进小小的洞穴里哇哇大哭,这个时候父亲出现在她的身边,抱住小小的她,用温暖干燥的大手擦去她的眼泪,凑进她的耳边说:“小冉不哭。小冉不哭……”温柔的语调,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梦醒之后天还未亮,她眼角噙着泪,一个人拖着被褥枕头穿过黑丫丫的走道,推开父母的卧室。母亲一个人躺在宽大的双人床上酣睡,她赤着脚呆呆地立在门口,睁大了眼睛。
从那以后,她完全疏离了他。
可是当她看到他时,终是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这些年来的寂寞与无助,端木的突然离开,还有那些莫名的委屈,都想要一并发泄。父亲拥住她,揉揉她的头,在她耳边轻声低语:“小冉不哭,小冉不哭……”温暖干燥的声音,一如多年前的那个梦境。
她的头埋进他的胸膛里,许久没有抬起。她知道,另一个同他一般喜穿黑衣身材像豹的男人,已经成为她的曾经。
他们的关系没有因为她一次隐忍的哭泣而改善。父亲依然鲜少归家,她也未因此而信他半厘,他们依旧彼此疏离,缺少一般父女应有的沟通。可是她已经能够坦然对着他斤斤计较家中开销,对他的吞云吐雾加以指责,甚至转弯抹角地嘲讽他的夜不归宿。他们之间的裂隙千千万万,而她已学会不去在意。
他说:我们不问曾经。
因为曾经永远都只能是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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