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狐故常

　　对于一只妖来说，数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
　　五年一度的妖界盛会在狐宫举行，各族皇室携亲眷以及达官贵人纷至沓来，在这场奢靡的鸿门宴里，人人心思各异，暗潮汹涌下的尔虞我诈即将在天黑的那一刻揭开序幕。
　　日薄西山，夕阳的余晖将大地镀上一层金色的光芒。
　　狐宫锣鼓喧天，大殿前铺就五彩缤纷的绫罗绸缎，到来的宾客们依照尊卑等级进入主殿、次殿和分殿。

　　不同于狐宫的喧嚣，在十几里开外的一座山上，云雾缭绕，静谧清幽。
　　山顶的竹林深处，几座简朴的茅草屋安然而立，屋前曲水环桥，到处种着奇花异草。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拂开了门帘。
　　“裳容，你看外面好生热闹。”白袍微动的睦州站在逆光处侧身，声音温润。
　　正在誊写医书的狐裳容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一眼，睦州身后是粼粼的流水是曲折的木桥是幽深的竹林，偶尔掠过鸟鸣一声，随即便恢复了宁静。
　　哪里热闹了？
　　她无奈地揉揉眉心，将毛笔在砚上蘸了蘸，道：“师父又开玩笑。”
　　睦州站在门帘旁不动，唇角噙着笑意：“不，你听。”
　　狐裳容只好再次停下笔，屏息倾听。
　　依旧听不见任何带着“热闹”一词意味的声音，她幽怨地望着睦州：“师父，我今日要誊抄完这一部医书的。”
　　睦州叹了一声，摆摆衣袖：“你自抄罢。”
　　须臾过后，便听见黄鹂般婉转的声音：“天师大人，狐帝与狐后娘娘派奴婢送来请帖，邀天师大人与小殿下赴宴。”
　　狐裳容被这句话里的一串名称愣到了，怔了怔才反应过来：赴宴？
　　睦州依旧笑若春风，接过请帖道：“有劳。”
　　那一身粉裙的小狐妖低头欠了欠身：“天师大人客气了，妖界盛会一刻后开始，天师大人与小殿下切不可怠慢了，奴婢告退。”说罢便后退几步，挥手画出一道光辉消失了。
　　这一对一答不过顷刻间，睦州转过头看着目瞪口呆的狐裳容，扬了扬手中的请帖笑道：“裳容，咱们去狐宫凑个热闹吧。”
　　狐裳容已经恢复了平静的神色。
　　原来师父讲的热闹是这个啊。
　　她在这山上住了十八年，期间下山的次数寥寥无几，却也听师父讲过外面不少趣事与风雅之谈，五年一度的妖界盛会可谓是各类宴会中的重中之重。
　　她忽然才想起来了，她这是第一次受到妖界盛会的邀请？
　　不禁嘲讽地笑了笑，也难为她那父皇母后还记着她这可有可无的小女儿。
　　十八年了，想必是迫不及待想看看狐裳容长成什么样子了吧……或许有人不介意处心积虑地让她出洋相？东道主的狐族丢了面子，其他妖族定是欣喜万分。
　　也罢，十八年的拜师学艺，是时候让他们看看了。
　　这次妖界盛会，怕是好生热闹了。
　　千般思虑只在一瞬之间，狐裳容站起身向睦州走去，举手投足间风姿优雅，她莞尔一笑：“徒弟自然没有异议。”

　　狐族小殿下狐裳容，狐族皇室最小的嫡系女儿。
　　虽然身份尊贵，万千宠爱于一身，但她是一只很丑的狐妖。
　　一只不能倾城倾国、红颜祸水的不及格的狐妖。
　　云想衣裳花想容，狐裳容。父皇母后自然是盼望着她女大十八变，但很遗憾，她越长越丑了。
　　这个名字就成了讽刺。
　　作为妖界的统治者狐族，最令人艳羡的不是与生俱来的强大妖力，而是人人无一例外的绝美容貌。
　　偏偏狐裳容成了一个例外，打破了规矩。她的哥哥姐姐们都貌若天仙，她甚至比不上庶出。
　　更因为她是皇室，她出生后的几年里，狐族受尽嘲讽与幸灾乐祸的眼光，大家表面上受了狐族的威压不敢说，但暗地里都传得沸沸扬扬。
　　你看，狐族又不是人人天生丽质的，连那狐族的小公主都没我女儿好看呢。
　　是呀是呀，狐族一直仗着自己族人各个都好看，这下打脸了。
　　哈哈，看狐族以后还怎么装清高。

　　她自小明白这一点，六岁就主动拜师学艺，离开狐宫，免得让那些族人看得心烦意乱，跟随狐族天师睦州居住在芷幽山，表面上刻苦修炼和学习琴棋书画，实则也学习了医术，又因医术而攻克了毒门。
　　若是容貌成了缺陷，自然要从其他地方补了。

　　“裳容，今日妖界盛会，狐宫内禁止使用妖力，我们只能落到狐宫外。”睦州将请帖递给她，眉间浅浅笑意，“是否需要打扮梳妆？”
　　若是旁人笑着问狐裳容，你是否需要打扮梳妆？
　　那多半是带有嘲讽意味的：你都这么丑了，要不要再往脸上抹点东西遮遮呀？
　　但师父是真切地在问她，妖界盛会极其隆重，裳容你是否打扮梳妆表示一下礼貌呢？
　　睦州是知道狐裳容在狐宫里生活的六年受尽冷眼，这一发问，也是提醒狐裳容再不愿意，毕竟狐族皇室风云诡谲，也不得不与那些人虚与委蛇。
　　但另一方面，若是狐裳容不愿意，他也不会多说什么，他徒弟如何如何，自然是他说了算。
　　狐族天师这一称谓放到明面上说，也可谓是权高位重了，那些人还不敢怎么兴风作浪。

　　或许是看在她天资聪慧，睦州那年才答应当她的师父，而他也是极少数不嫌弃她外貌的人之一。
　　这个师父，待她真的极好。
　　狐裳容接过深红色的请帖，看着上面镀金的黑字，微微弯唇，颔首。

　　狐裳容回了自己居住的茅草屋，睦州在门外等候，她端坐在铜镜前，望着自己的脸出神。
　　什么才是评判美与丑的标准？
　　当初她还小，尖着嗓子委屈而愤怒地朝她母后这么喊。
　　她那敬爱的母后没有半分怜悯，带着厌恶的眼神说：“别人说你丑，那你就是丑。”
　　也是，她有那么多貌美如花的女儿，见多了美的，哪知道什么是丑的。
　　只知道让她看着不舒服了，那就是丑的。
　　狐裳容将手抚上自己的脸。
　　皮肤不黑，但绝对不是瓷白，也没有其他姐姐们肌肤仿佛吹弹可破；塌鼻梁，小眼睛，睫毛也不长，眉毛极不协调地向上翘，又像大刀阔斧一般直切下来，没有娥眉的温柔，平添了凶相与粗鲁；前额上满是凹凸不平的粉刺，眉角有一道浅浅的疤痕；脸庞还有一些婴儿肥，双颊布了大大小小或隐约或明显的黑痣，下巴也没有尖尖的弧度。
　　若遮住了其他部分，唯一能看的应该是嘴唇吧，如两片花瓣的唇，厚薄均匀，唇角微扬，带着淡淡的粉色。
　　有时她听师父说书，听到民间的姑娘如花，说她粗眉厚唇，生得又胖，脸颊上有一颗大黑痣，她细细想了，便笑了出来，跟师父说，如花长得好像她啊。
　　师父当时敲了敲她的脑袋，颇为无奈地说，你比如花好看。
　　也就只有师父不会顾忌聊到她的外貌吧，因为师父说过，他是真的觉得，外貌不重要，若非要说上一番，她长得算清秀，世人厌恶，不过是因为那一双双眼睛看多了虚妄的美。
　　无论师父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她都会信，况且师父怎么会骗她呢。
　　狐裳容俯下身，从木柜的最底层拿出一个檀木盒子，轻轻打开。
　　里面是一张精致的狐狸面具，眼角用红色的纹路勾勒，眉心描了彼岸花，边缘也用了红线描绘，看起来秀气又神秘。
　　这张面具，只会露出嘴唇和下颌。
　　她用手帕轻轻擦拭着面具，微扬的眼角露出难得的温柔。

　　“不要看我！我……我长得太丑了，会吓到你的。”
　　“胡说，你一点都不丑。”
　　她别过脸，双手在空中挥舞着，拒绝他的靠近。
　　她身上大大小小有十几处擦伤，最严重的是手臂和额头，手臂已经抹了药膏，但额头还在滴血。
　　“乖，你受伤了，伤口需要处理。你会医术，这一点你比我更清楚。”
　　她的手臂不禁顿住了，面上有几分犹豫，她知道差点跌落悬崖的时候额头被树枝刮伤了，但还是死死不肯回头。
　　“这样吧，你用这张面具遮住脸，就不用担心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将一张狐狸面具放在她的身旁。
　　不用担心吓到他，也不用担心自己的自卑在旁人面前显露无疑。
　　她用手将面具挡在脸前，低着头转过身，看见一抹雪白的衣角。
　　他用手指沾了药膏，温柔地敷在她的额头。
　　她微微抬头，望见他白皙的肌肤，棱角分明的下颌，紧抿的薄唇。
　　药膏有些温凉，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和他身上似有似无的琼花香味萦绕在一起。
　　狐裳容的心猛地一跳，她直觉认为，眼前这个男子，生得极为俊美。
　　与他告别的时候，她隔着面具，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眉眼含笑的脸，想要努力地记住，永远地刻在记忆里。
　　原来，这就是美和丑啊。
　　几日后，她戴着那张狐狸面具回到茅草屋。
　　从师父口中得知，那白衣男子是师父养在芷幽山上的一只剑灵，算了算，如今应该命数已尽，投入轮回了。
　　原来，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相见。
　　从那以后，她将狐狸面具藏在了木柜最底层的檀木盒子里。
　　从回忆里猛然回神，她长叹一声，把面具戴在脸上。
　　这就是她最好的梳妆打扮，此外的都是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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