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情

　　现在小暑刚刚过去两天，天气正是开始逐渐起热的时候。

　　正午的太阳的确热的不行，洒下层层热浪，那明媚闪亮的光线透过一望无际绵延不绝的杨树的稀疏交错的树枝，把黄土大地绘成一幅幅斑驳明灭晃人心神的景象。

　　我便是于此时离开了不归山。

　　万里无云，晴天白日。

　　我原本是极其不愿意离开这里的。毕竟师父那么疼爱我。

　　他太疼爱我以至于在过去这些年的很多很多时候我都以为我是他的亲生女儿。当然，这么些年也都过去了，师父没有成亲固然也就没有女儿。

　　这也是我决定暂时离开这里的原因。毕竟他老人家那么疼爱我。

　　我一只脚刚刚踏出不归山的边界，突然想起了点什么，就脱口而出：“陈兄且慢，暂等我一等。”然后我也没看他，慌张地扭过身子，直直跪了下去，虔诚地双手合十，看向不归山山顶。

　　那里栽着一片竹子，直直挺挺，还有几口大缸，里头是师父精心培育的荷花，附近还有一些我都不知道名字的药草。师父诚是珍惜山顶的这些玩意，一帮弟子都是万万碰不得的，是以大家都说那是禁地。

　　可是十多年前我初生牛犊脑子一热就特意想去除上一除“杂草”，可见我是多么愚不可及。

　　彼时刚好被师父见到我满头大汗撅着屁股在土里刨刨刨，他走近一瞧，登时大怒不止，一双眼睛瞬间睁的出奇的大，红血丝都要溢出眼眶，染的他一张面皮都红了起来，举起来手就想打在我脸上。

　　那时我刚到不归山没多久，第一次瞧见他那般生气，吓得发抖不止。我听众位弟子说过，不归山的师父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但凡发怒，必定要死人的。

　　于是我不知所措只能颤颤巍巍的哭了起来：“先生，先生，您莫要生气，我……我，我想给您除杂草……除……杂草”。

　　然后我在泪眼朦胧中注意到师父一双眼睛突然不知所措，像是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情，又是幸福又是悲哀又是决绝又是愤恨。

　　而后他轻轻扶了扶我瘦小的身子，给我顺了顺头发。温声细语对我说：“你这小娃娃竟是这般招人怜惜，是来山上打杂做事的吗？以后跟我学术法吧，叫我师父即可。”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些我口中所谓的杂草，是师父十分珍贵的药草。而所谓的学术法，我更是啥都没学会。正是朽木不可雕也，就是我。

　　不过这都招架不住师父对我的偏爱。我还是健健康康快快乐乐没心没肺的长大了。

　　现在再回想起来，这件事情竟然过了这么多年了。

　　思及到这些，越发使得我觉得此次偷偷下山乃是大罪，即使罪不至死也是罪不可赦。

　　于是我诚恳的跪在地上，诚恳的说：“师父啊师父，请原谅徒儿此次不告而别，您看徒儿从进山之后就没出去过，徒儿保证此番外出，至多霜降，少说白露，定无恙归来。切望您保重身体，少少动怒，与许师兄好好相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等我对着空气表完衷心与乖巧，陈兄适时拉起了我，还体贴的为我拍了拍小腿上的灰尘，一并递给我一块丝绸帕子让我擦汗：“我说邱妹，你这不是出去悬壶济世，为害——为善世间嘛！本来也用不了多久，等你扬名天下，你师父定会为你骄傲与自豪的！走走走诶呦赶紧的走吧！”

　　我踉踉跄跄被他的大手带出去了几步，嘴里嚷嚷：“诶诶诶，胡说八道胡说八道！我可不要扬名天下，我就看在咱俩的交情上去给你妹妹治病而已。你知道师父他可是不愿意我这么干的，你你你可给我悠着点。我不想跟你同归于尽——诶诶诶，你给我慢点！”

　　我俩就这样拉拉扯扯推推搡搡地离不归山愈来愈远。

　　话说这厮就完全不懂我的一番复杂又饱满的情感，他也没等我酝酿出来两条鼻涕一滴泪水，就让我在炎热中滋生出了燥热。我极度扭曲地挣脱开他的爪子，掸了掸衣服上本来也没有的灰尘，揪了揪衣领子，然后负手挺胸趾高气扬走着我不认识的路。同时心里盘算着等下次偷摸出来时再好好对着不归山哭上一场。

　　哭他个感天动地，哭他个天昏地暗。

　　让许研墨他瞧瞧我也是能哭出来的。

　　想到这里我就又乐了起来，偷偷咯咯笑了两声。

　　彼时我一门心思就想缺个心眼，我哪里知道不归山此山，出了怎么还有归去的道理，更别谈下一次偷偷溜出来了；我哪里知道这个“至多白露”，到底是有几个白露时节；我又哪里知道，天地苍苍，自小偏安于一隅倍受呵护的我又如何懂得外头人心叵测，世事如棋，一步错步步错。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很久之后我想起这些旧事，不知是该扬起嘴角笑一笑然后摇摇头叹叹气说自己年幼无知，还是该用手捂住嘴巴抑制住自己的嚎啕大哭并同时骂自己年幼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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