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几道

　　1.胭脂鱼

　　你若问男人这天地最好的去处，一个答他老家，而剩下的十有八九会说淮南城。

　　销金河水弯弯绕绕沿着城墙一躺，千年古城连砖瓦的青苔都好似记载着历史，四座角楼除了巡逻的士兵还有飞檐雕花，下雨时水滴沿飞檐如珍珠泼落。

　　最不可不提的是南淮三大胜景，叠湖平翠、倚红高楼、银杏参云，这座城市仿佛夺天地造化、取春色三分，用女儿家的香气铸就了整个城市。

　　“连销金河水都像是胭脂做的哩。”渔夫向坐在小船船舱里的客人询问，“公子要不要尝尝销金河的胭脂鱼？这鱼在别处可吃不到噢。”

　　“何谓胭脂鱼？”船舱里传来清冷的声音，又像是刚睡醒，带着三分慵懒。

　　船家爽朗大笑起来，篙子一撑吐气竟是狂歌，“相公且听我说——”

　　原是这销金河水不同别处，这条河里长有一种色若春绯的怪鱼，似鲤又像鲫，鱼鳞好似姑娘们胭脂打翻后调出的颜色。往来渔夫不拘吃食，多以鱼肉为餐，这种鱼捞起来，刮完鳞片仍是胭脂色，故名胭脂鱼。

　　淮南有名菜雪里美人，便是用这鱼煮汤。炖煮多时的鱼汤浓白，鱼肉浮沉如花瓣盛开，恰似冬日里青春娇艳的美人儿采梅踏雪。

　　“这鱼出了我们这地就吃不到，连养都养不活，皇天老子也没有这口滋味。”朴实刚健的渔夫光着膀子边划边说。

　　“善，确实值得一尝。”

　　船舱里的公子另起了一个话头，“离淮南还有多久？”

　　“今晚便可到，公子要是不急，到销金河上再住一晚也是好的，今晚可不比寻常。”

　　渔夫神色带了一点属于男性特有的隐秘微笑，“今夜为十五月圆，按照规矩，倚红楼会有花船游行，说不定能听到花魁唱曲呢。”

　　淮南城内人工凿湖名曰平翠，取争与山水平翠色之意。湖上有豪客起高台，筑楼倚红，临水照花，灯笼昼夜不熄，时人叹之称淮南为不夜城，这就是淮南赫赫有名的叠湖平翠和倚红高楼。

　　但这临水照花照的可不单是牡丹芍药，美人折腰歌舞婉转，人比花美、歌比莺甜，这才是平翠倚红真正的鲜花。

　　而最艳丽夺目的一朵方可称花魁。要夺得花魁之称可不容易。美色是一项，歌、艺、曲、舞得无一不精，更要有财主恩客一掷千金的捧，色艺财三绝的美人才能堪堪够到花魁之位。

　　获得花魁之名的妓子身价岂止百倍，便是淮南城主想见她也得拿着金子排队。

　　“北方苦寒犹在打战，胡人凶猛，这里倒是一片繁华盛景。”公子说。

　　“繁华盛景？郎君可看不到每天鬻儿卖女的不知多少呢！”渔夫叹息，“可这又有什么办法？世道皆如此，淮南富饶，已经比其他地方不知好多少。”

　　“算了算了，来此地只谈风月，不讲其他。”

　　只见公子从船舱中走出来，白衣劲装，腰配长刀，长发用红布条随便一束成马尾，便是说不清的风流倜谠。

　　他的头发竟是一头银白发色，乃是少年白头，但他不遮不挡，这白发也为他增色三分，白衣白发，整个人浑似玉雕。

　　只有那双眼睛是浓墨似的黑，像白纸渲染一点徽墨，如同山水画一般。白发黑眸本是极素，偏偏他的唇色鲜红恍若朱丹，这山水便活络起来，堪称艳若桃李。

　　因为年轻，便看不大出年纪，只觉得这人身上仍然带着几分少年意气，身姿挺拔腰细肩宽，想来是出门游历的大家公子。

　　船家活了这么多年，也少见这一等一的好相貌，更妙的是这公子脾气好，吃饭也省事，给钱更是大方。

　　“晚饭就吃胭脂鱼罢！”

　　“好嘞！”渔夫咧嘴大笑，撑一篙子往淮南的方向划去。

　　水波荡漾，河岸周边杨柳簌簌，微风拂面，正是阳春三月好。

　　到了傍晚，夕阳鎏金，天边云彩缠绕着落日不散，太阳的余晖让淮南城高大的城墙也染上一丝暖色。

　　果然如渔夫所说，晚上才到淮南城，他们走水路，已经是极快的了。

　　自他下山起，已经过了三月有余，想来师兄的封贴已发，要找他麻烦的人多不胜数。不过自己总快他们一程，身上的路引应该还能用。他摸摸自己藏在怀里的路引连同一小块玉玦，不自觉的勾起唇角。

　　今夜打算在销金河上再待一宿看花船，淮南城管理严格，渔夫便领着公子在城门口的办事处先做个备报。

　　“王小宝？”

　　“是是是，正是小人。”渔夫点头哈腰着说。

　　“谢几道？”官衙抬头瞄了一眼面前身姿挺拔的年轻人，“古怪名字。”

　　“长辈所取。”谢几道笑了笑。

　　因为他相貌好，官衙便也没多盘问，得知他们晚上还要看花船，还贴心的告诉他可先去城内买几壶‘女儿娇’和几碟子小菜等着，十五月圆不禁夜，不过等到申时便不许船只和行人出入了。

　　“谢长官告知。”

　　酒菜自有船家准备，谢几道回到船上，摸出一副鱼竿钓鱼。

　　方才晚饭吃的鱼汤甚好，宵夜还想吃。到时就着胭脂鱼喝酒，合着拍子听美人唱歌，岂不快哉？

　　只可惜师兄不在身边，没法尝尝这绝顶美味。

　　师兄，师兄。

　　如果此时他真的在身边，恐怕会和自己打起来。

　　谢几道微微一讪，还是不了，要么寄一封信逗逗他？看他整天崩着那张不动声色的脸也怪让人心疼，自己胡闹后一走，只怕他眉间的皱纹都要多长几条。

　　唉，我真是个有情有义不可多得的好男儿。

　　谢几道吁长叹短，把鱼线随意一甩，竿子在船头固定好，又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往炉子里随便捡了根木炭，开始写信。

　　没过多久王小宝回来了，他的信还没写完，鱼也没钓到，竿子一拎空落落。

　　“手艺不好。”谢几道摇头自嘲。

　　“麻烦帮我把酒灌满，”谢几道把腰间的葫芦丢给王小宝，“我先进去，花船到了喊我一声。”

　　“得！”

　　等到星幕低垂，繁星闪耀，好戏才刚刚登场。河边的红灯笼被依次点燃，像是一串串糖葫芦悬在半空，照得销金河波光粼粼，仿佛有黄金入水。

　　南淮白天有白天的繁华，夜晚自然也有夜晚的热闹。远处传来了嘈嘈切切的琵琶声，伴着小女儿清甜婉转的思春曲，游荡过水面，直往人心里撞。

　　“我总算知道为什么这河叫销金河了。”谢几道躺在船里说，伴着歌声闭上眼睛。

　　但他这小憩可没有休息多久，很快王小宝就在外面喊他了。

　　“公子，快出来看哟——”

　　谢几道一个鲤鱼打挺起身下床，撩帘子出去，王小宝打起火炉子正在温酒，朝他指了指前面。

　　不知什么时候水面竟然多出无数盏莲花灯来，随着河水朝他们的船迎面而来，缓缓而又温柔的包围了他们。

　　谢几道上前几步，坐在船头附身捞起一盏莲灯，微弱的橘色火焰照亮他如画的眉眼和雪银白的头发，他向前望去，只见前头行驶来一艘大船，张灯结彩，各色艳丽的丝绸打成花球模样装饰在船身各处，重楼群芳好似天上仙境。

　　琵琶声就是从这艘船上传过来的，弹奏的是蔺大家前月新作的曲子，伴云来。

　　赖明月曾知旧游处，好伴云来，还将梦还去，有女孩高唱。

　　原先听不清的歌词瞬间明了，谢几道在船头盘腿坐下，将莲花灯放在身侧，安静的欣赏这幅美景。

　　“我猜是玉奴儿唱的吧？”王小宝将酒和小菜放在托盘里递给他，“听说她一晚上就要这个价呢！”

　　他朝谢几道比划了一个数字。

　　“既然是花魁娘子，自然千金难求。”谢几道半转过身拿起酒壶和一叠花生，“其余的都给你，不要来打扰我了。”

　　经过这段时间的旅行，渔家知道他的习惯，便端着其他的东西退下，去船尾烧着小炉火吃酒吃肉。

　　过了一会儿，周围的渔船都划到一边供大船通过，谢几道坐的这艘也不例外。

　　他这才发现莲花灯从何而来，原来花船后面还跟随着几艘小船，上面有做婢女打扮的秀丽女孩们轻轻的放下莲花灯，莲花灯轻便，顺着风流得比大船快，所以才在前面造成了莲花绽放的美景。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出其闉闍，有女如荼。”谢几道合着琵琶声唱。

　　有大胆的女孩子笑嘻嘻地看了他一眼，撩起水波送去一盏莲花灯。

　　谢几道举壶示意，对着酒壶嘴饮下美酒。一席水线顺着他的动作滑落，沾湿白衣前裳，隐隐露出少年壮实的胸膛。

　　他喜欢美的东西，美酒美景美人，越美的东西便越让人高兴，谓之赏心悦目。

　　娇俏的女孩们很快随着花船走了，谢几道一腿屈膝，一腿挺直的坐着，手搭在弯曲的腿上撩竿子钓莲灯。

　　鱼钓不到，钓钓灯吧。

　　忽然身后传来大喊，“有人掉水啦！来人啊！救命啊！”

　　他扭头向后望，花船上扑腾扑腾像下饺子一样跳下许多人，显然是救人的。

　　“公子！”王小宝从后面过来，“我们要去帮忙吗？”

　　“越帮越忙吗？”谢几道站起来，“罢了，去看看吧。”

　　“好。”王小宝得了这句话，又走去后头撑篙子。

　　王小宝刚走，这时谢几道脚下的鱼竿突然动了动，他回头，只见一只手抓住了鱼竿的尽头。

　　那是一只修长白皙的、属于男性的手。

　　谢几道屏声不动，手扶腰刀刚要发力，突然迎着水面露出一个少年的头来。他顺着鱼竿来到船舷边上，稍一用力半边身子脱水而出——迎着星光，便好像古诗中对海泣泪的鲛人。

　　湿漉漉的黑发顺着脸庞滴水，黑暗也无法遮盖这个少年的秀气，尤其是眼睛，好似盛满琥珀酒的月光杯。

　　他的眼睛咕噜地转了一圈，朝谢几道伸出手，“兄弟，拉我一把。”

　　谢几道眨了眨眼睛，伸手拉他上来，刚上船的一瞬间，一把匕首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嘘，可不要出声哦。”那个鲛人似的少年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大概还在变声期，声音藏着沙哑。

　　“如此美人，杀了我是舍不得的。”少年笑着说。

　　一向只有调戏人，从来没被调戏过的谢几道眉头轻挑，猛地一拐击向少年的腹部，同时伸手夺刀。少年反应极快，当即就要划他脖子，但谢几道身手比他利落，用腰刀隔开了一寸，反握住他的胳膊一扭，不过三招，已经制住了少年的上半身。

　　他往少年膝盖后面一踢，让他失力跪下，手上用力稍稍用力，匕首顿时脱手。

　　谢几道一手按住少年，一手接住匕首，如数往少年脖子上一架，形势立转。这一来一往不过几个眨眼，连船都没大动，更没引起王小宝的注意。

　　“嘘，不要出声哦，如此美人，杀了我是舍不得的。”

　　他眯起眼睛笑了笑，原话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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