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龙不淑

　　四十年前，天界大乱。
　　仙人与兽族之战一触即发尸横遍野，如画的天界，不像仙境，反倒十足像那鬼气森森的地狱。
　　大战中天柱被击碎，天界里暴/乱的灵气四处流窜，眼看战火就要蔓延到人界，四神兽之一的玄武以腿化天柱，壳做结界，燃烧自己的神魂制造了屏障，隔开了天界与人界。

　　混乱中，一条浑身是血的龙在屏障即将建立之际，从天界来到人间。
　　暴/乱之气让人间暴风骤雨惊雷不断，龙浑身鳞片被剐，狼狈不堪。原本能张口吞雷电的龙，身上竟被那惊雷劈得焦黑，它原本锋利的爪子残缺不全，但它仿佛对疼痛毫无感知，破碎的龙爪稳稳勾着一根红线，上面系着一只小小的铃铛，带着一身伤向着南方飞去。

　　它来到了一处山谷环绕的村落，见那暴雨引起山洪，用最后一丝力气，将那落下山谷的乱石挡住，随后整个身子便撑不住往下摔去。

　　龙掉到了一处庙宇外，却被村民视作妖物处置，它没有反抗，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哀求着。
　　“请……你们……保护他……”

　　村民不懂龙语，它盘起身子死死护住那铃铛。已不再锋利的爪子，在地上抓出了条条血痕，将那沾满龙血的铃铛埋在了身下的泥土中。
　　那铃铛沾满鲜血，里面仅有一缕意识不清的残魂。

　　龙的双眼都被戳瞎了，而它的脸上却没有痛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将那狂风暴雨和浑身伤痛都丢在了身后，安详得仿佛置身于记忆中那个鸟语花香的桃源般，它轻抚埋着铃铛的那块土壤温柔地说着：
　　“小安……我的孩子。”
　　“愿你……此生平安快乐，以后遇见的都是好的人。”

　　四十年后。
　　破败的庙宇外，不知何时来了一只黑色的阴阳脸小野猫，瘦骨嶙峋，已经饿得奄奄一息。它意识恍惚，看着地上露出一个红色的尖尖角，还以为是某种可以吃的地鼠尾巴，用那吃奶的劲刨了出来，竟不想只是一只系了红线的铃铛。

　　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小猫见着这铃铛，原本仅存的希望变成绝望，它回想着自己自出生以来的倒霉经历，出生十天就走丢，抓鱼差点淹死，捉个蝴蝶捅了马蜂窝，因为长相没人愿意收留。

　　往事历历在目，再被这完全不能吃的铃铛重创，伤心之下，便一命呜呼了。
　　“喵，这倒霉日子，谁爱过谁过吧。”这是小猫死前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控诉。

　　小猫刚咽气，神奇的一幕出现了。那被刨出来丢在一旁的铃铛上的红绳，突然有生命般地系到了小猫还温热的脖子上。铃铛燃烧了最后一丝法力，将寄居在它身上的魂魄，送去了小猫身上。

　　“叮叮当。”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铃铛响，它缓缓睁开了眼。

　　不知道为什么，它有点不习惯自己的身体。虽然前爪后肢尾巴都能活动自如，但它试着站起来的时候，依然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回了地面。

　　“叮叮当。”
　　幅度略大的动作，又带来了一阵响声，它总觉得这个声音在哪里听过。循声而去，发现自己的脖子处，有根红绳，上面系了一个铃铛。铃铛色泽黯淡，上面沾着一些泥土，还有褐色的陈年的污渍。

　　它只觉得这个声音让它敏感的耳朵有点难受，挥动着前爪拼命想把它挠下来，却徒劳无功，只是让叮叮当的声音更加频繁。它不是很利索地跑了两步，来到了庙中，那阴魂不散的铃铛声还是一路跟着它。

　　“哪里来的小野猫。”旁边突然传来的声音吓了它一跳，尾巴上的毛瞬间炸裂了开来。

　　它转过头，只见一个穿着粗衣麻布，头上扎着小啾啾的小男孩正扒在窗户上看着他。

　　此地是个破败的庙，屋顶上的瓦碎了个九成九，墙上多处斑驳，均是裂缝，如果要形容词，那就是“被天打雷劈”过的样子。

　　庙里供奉的神像，已经看不出是什么模样，只能从倒在地上碎裂的一块琉璃上，依稀看出似乎有爪子，不似猫刻有肉垫的脚掌，更锋利一些。只是断了好几根，如今只剩一个顽强的中指依然立着，对着这个世界勾了勾，就像发泄着某种情感。

　　庙宇里外杂草丛生，如果仔细看会发现，庙外那些杂草的脉络是朱红色的，看上去有些诡异。它此时不知自己是只猫，对这个世界懵懵懂懂，对自己也是一无所知。

　　它浑身漆黑，只有胡子是白色的，一对青色的瞳孔，整张脸分成阴阳两半，一半是纯黑，一半是灰白，就像在白色画卷上打翻了砚台一般。

　　在对笔墨毫无鉴赏力的孩童审美里，这张阴阳脸便怪得有些惊心动魄了。
　　“哎呀，好丑的猫。”孩子心性，总是掩饰不了内心的真实想法。好在此刻猫不懂人语，它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小孩有些吵闹。

　　虽然一旁有人，但它此刻最大的精力，还是在适应自己的身体这件事上，并没有将那孩童放在眼里。但小孩的脚步越来越近，它惊觉的时候已经被一个阴影覆盖。

　　“今天抓不到雀儿，抓只小猫玩玩！”孩子自言自语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小猫瞥了他一眼，用它的尾巴扫了一下孩子的手。想象中“神龙摆尾”般将小孩手掌拍走的潇洒一幕并没有发生，那尾巴只是如同羽毛一般轻轻扫了一下小孩的手，下一个瞬间，它就被抓住尾巴，被倒挂着拎了起来。

　　这一拎非同小可，从尾椎窜上来的痛感让小猫始料未及，它死命挣扎，差点用爪子呼上小孩的脸，这才让小孩放了手。

　　它跳到一旁去，却见那小孩掏出了一个网兜，朝着自己的方向劈头盖脸地罩上来。
　　小猫则伸出它那自以为可以摧枯拉朽的爪子，一跃而起，想着在空中将那网兜撕个稀烂再一飞冲天。结果才“飞”了没多高，就被那网兜盖回了地上，而它那“利爪”没对这网兜造成半分的破坏。任它如何抓咬，也逃不开这堪比“五指山”的网兜。

　　于是它就这样被罩在网兜里，网兜的开口被小孩胡乱用绳子扎紧。小孩寻常都是将网兜扛在肩头回家的，但他生怕自己靠网兜太近再次遭受毁容的风险，便把网兜放在地上，拿着连接网兜的杆子，一路飞速拖回了家。

　　一路上尘土飞扬，被动乘坐着这趟高速“人力车”的小猫身上的皮毛跟高低不平的路上的石子摩擦，很自然地蹭破了皮。它觉得背上火辣辣地疼，一下子挣扎地更厉害，却只能让身上受伤的面积越来越大。等被孩子拖到家里的时候，已经是一只鲜血淋漓的小病猫了。

　　“阿娘，我回来了！”男孩兴奋地跑进了一个屋子，一个村妇从屋里出来，笑盈盈地看着男孩。

　　“鸿儿，赶紧把手洗洗，吃饭了。”村妇杏眼小脸，虽有些上了年纪，却依然可以看出年轻时的几分清丽。

　　“阿爹……回来了吗？我今天抓着了一只小野猫！想给阿爹看看！”小男孩往屋里看了看，没有看到大人的影子，一瞬间的失落后立刻献宝似地把身后的网兜提到了村妇的面前，村妇看到有些血肉模糊的猫，不禁皱了皱眉。

　　“你去洗手吧，这里让娘来。”村妇从网兜里把奄奄一息的猫拿了出来，只见小猫全身后背腹部，遍布一条条血淋漓的划痕，流出来的血一下子把村妇的手染红了，村妇被吓了一跳，联想到它受伤的前因后果，颇具歉意地轻声道，“可怜的猫儿，真对不住！”

　　“娘可别让它跑了！要用绳子拴住！”小男孩一步一回头，叮嘱着村妇，跑去井口脱下手套冲水。

　　“叮叮当。”铃声的响动，吸引了村妇的注意，村妇看了看红绳和铃铛，虽然看着有些年头，依然可以看出红绳的材质不一般，铃铛的款式很古朴，上面刻着两个不认识的文字，村妇总觉得依稀在哪里见过。

　　“这猫儿怕是哪户人家家里走丢的。”村妇心里合计道，看着猫身上有些惨不忍睹的划伤，立刻做了个决定。

　　被颠了一路的猫，此刻失血过多，昏昏沉沉，听到村妇声音的瞬间，已经失去了意识。

　　昏沉间，似乎有个声音在耳边呢喃。它明明不懂人类的言语，却不知为何能听懂声音在说什么。这个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语调让他觉得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

　　它只感到有只温柔的手，轻抚着身上那些滚烫的地方，带着微凉却很舒服的温度，一下又一下，让它只想蜷成一团，躲进某个怀抱里。

　　一次又一次的呼唤里，它终于听清了那个声音——“小安……”

　　再睁开眼的时候，它被放置在一处柔软的茅草上，身上的伤口上都被敷上了颜色奇怪的草药，昏昏沉沉的意识正是被火辣疼的伤口和清凉的草药之间的冰火两重天给拉扯回来的。

　　它试着站起了身子，向着那天空纵情一跃，却不料半途呼吸一窒，被一股力量拉扯着摔回到了地上。
　　“咳咳……”咳了好几声，它才发现自己的脖子上被系了一根绳子，绳子的另一头拴在院子里的一个木桩上。

　　正所谓好了伤疤忘了疼，之前那撕不烂的网兜带来的阴影它转头就抛在脑后，用牙死命去咬用爪子去扯绳子，这一番动静太大，脖子上的铃铛发出一连串的声响。

　　院里的木门“嘎吱”被打开，被称作“鸿儿”的孩子听到了动静，兴奋地喊着：“阿娘！丑猫醒了！”

　　小猫听到这一嗓子，看见这个让自己受伤的罪魁祸首，全身的毛炸了开来，对着鸿儿张嘴发出了一声低吼。
　　但发出的远不是想象中那令人战栗匍匐于身下的怒吼，而是一声气力不足带着点病娇感的“喵……”还接了一连串的咳嗽，“咳咳……”

　　“昏睡了两天，可算是醒了。还好这止血草对猫也有用，鸿儿你可别再如此莽撞。这是别人家的猫，你弄伤它，猫主人会伤心的。”村妇从屋里出来，端了一碗清水，拿了一条鱼，放到了小猫面前，继续教育孩子，“小猫跟鸿儿不一样，小猫怕疼，磕磕碰碰很容易受伤流血。”

　　“阿娘！我这两天挨家问过了，没人家里丢猫！这猫，一定是外村跑来的，没有外村人会到这里来，那它就是我的了！”鸿儿试图靠近猫，只听见那猫嘶哑的叫声越来越频繁。

　　“先让它吃点东西，你莫太靠近，你吓到它了。”鸿儿娘把鸿儿往后拉了两步。

　　“我只是想和它玩，它怎么这么弱。”看着小小的猫做出攻击的姿态，小孩有些天真的胆大，对此不以为意。

　　村妇看在眼里，不禁叹了口气，看着小孩身上宛如在泥里打过滚的衣服又劝了两句：“你阿爹今天要回来了，你先把这身脏衣服给换了，回头他瞧见又要生气。”

　　小孩听到这话，才恋恋不舍地站起身。

　　等到小孩和村妇进屋，小猫才慢慢放松了警惕。不知是这草药的功效太好，还是它的自愈能力惊人，之前的那些伤口已经结了痂，若不是受伤的地方皮毛有些稀疏，乍一看完全看不出来受伤的痕迹。

　　一觉睡醒，比起之前醒来的那次，竟然精神好了不少，四肢百骸里有一股温和的力量在流动。

　　大梦初醒，记忆全无，如果是人类此刻该是茫然无措地思考“我是谁我在哪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这样的哲学问题。

　　但对兽类来说，最最要紧的是，却是解决“肚子饿了吃什么”这个生存本能提出的问题。

　　它看着面前的清水和鱼，上前试探性地闻了闻，没有奇怪的味道，便放下心来进食。鱼很肥美，吃了两口后饥饿感却更加清晰地叫嚣，于是性子急躁地进食从小口咀嚼变成了大口吞咽，然后十分光荣地……被鱼刺卡到了，这倒霉的程度，大约和人喝起凉水都塞牙对等。

　　“嗷呜……咳咳！”如鲠在喉的滋味非常不好受，它用力咳，差点把刚刚下肚子的鱼全吐出来，都没把罪魁祸首的那根刺给咳出来，一时咳得脱了力，趴在地上和自己的喉咙里的刺暗暗较劲。

　　“哈哈哈哈哈！蠢猫！”屋门口传来小孩的嘲笑声，小孩也是第一次瞧见吃鱼会被鱼刺卡到的猫，觉得太过新奇忍不住跑过来蹲下仔细观察。

　　“鸿儿。”院里的木门被推开，进来一个中年男子，虽是春寒料峭的天气，但是男子裹得就像严冬一样。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眼睛，带着锐气。

　　“阿爹！你回来了！”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小孩跑到男子面前站定，男子摸了摸孩子的头，扯下了脸上的头巾。

　　这本是一张很正气的脸，若是在江湖上遇到，大抵印象会是镖师或者捕快那一类的人。但此刻，这张脸的耳后，下颚，脖子处都布满了黑色的鳞片，使这张脸变得格外可怖。

　　小孩见到父亲的这副模样，似是早已习惯，未觉有何不妥，甚至亲昵地抱着他的腿蹭了蹭。

　　“林兄，这便是犬子了吧？”一道清冷的声音从男子后方传来，接着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推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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