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调

　　我快高三了。

　　我妈拽着我离开我爸的时候，是我高二下学期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早上，那时我手里还提着一个又软又薄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已经凉透了的半个包子。背着我的吉他和我的书包，跟在她屁股后面。

　　我妈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尖叫着一边用力拉扯我的袖子，她越叫声音越细，一句话要破个四五次音，眼泪大滴大滴地流下来，指着我爸破口大骂。我没听清楚她骂了些什么，无非就是各类祖宗问候和人体结构举例。她嘴里喷出来的唾沫星子和她脸上挂不住的眼泪滴在我的袖子上，我试着挣开她，然后以失败告终。

　　至于我爸，低头看着地上，一言不发。

　　在我妈已经没力气接着骂的时候，我爸终于抬起了头，不过不是看我妈，是看向他还没来得及退的酒店房间。

　　房间里的场景到现在我也记忆犹新。

　　散乱的衣物、散乱的床单、装有安全措施落实物品的垃圾桶，和一个裹着被子在叫骂声中安睡的漂亮女人。

　　我妈带着我破门而入的时候，我爸也只穿着被子。我妈开始骂人的时候，我爸把我们赶了出来，锁上了房间门。

　　然后我听到我爸说，求求你不要动她，不能吵她睡觉，她怀孕了。原来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能让一个女人安睡，也能让另一个女人崩溃。

　　我妈怎么拽着我来，就怎么拽着我走。七点五十二分，距离我的期末考试开始，还有38分钟。

　　毕竟是夏天来了，我走着去学校肯定又是一身汗。

　　38分钟足够我踩点跨进班门口，不过很遗憾，进班前还要得到一次班主任的问候。

　　“我都说了考试不能迟到不能迟到......你，你怎么就是不听！今天考完明天就一脚踏进高，高三的门，你怎么能......”

　　气急败坏的班主任张士德会有口吃的坏毛病。

　　“张老师，您看看表，还差一分钟。”

　　“行，行吧，这次先放过你，免得一会打扰你考试。下午记得到早一点，不然我就通知家长了！马上高三了，高二都要结束了，踩点进班我们从来不提倡，你好好反省反省！”

　　“......嗯嗯嗯。”

　　我快速地点点头，跨进教室里。走到位置上再放下书包，往桌子上摆好文具，正好打铃。

　　监考老师拿着金属探测仪进来了，挂着一脸不逮到你带手机我死不罢休的表情，开始宣布常规注意事项。

　　当他絮絮叨叨念了一半的时候，张士德来了。他笑嘻嘻地跟他身后跟着的人讲着什么，那样的笑容或许可以用花枝乱颤来形容。

　　我的位置靠近门边，正好看到跟着满面春风的班主任走进来的人。

　　“其实你下学期开学了再来也没有问题的......不急这一个小考试。我看了你去年的模考成绩还有你最后的成绩，只要你没有玩的太开心忘干净了肯定没问题，只是......”

　　张士德转过头来看着他，表情有些许微妙，有那么一点无奈混着兴奋。我抬头看着张士德对面那张脸，忽然觉得有点眼熟。

　　“张老师，我懂的。虽然也算玩了一个多月，不过该记的还是没有忘记的。”

　　我悄悄地瞟他一眼，发现他的表情也很微妙，虽然也有和张士德一样的无奈，不过更多的是一种......一种说不出来的迷茫。

　　我是这个考场的最后一名，一个考场40个学生，我是第39个。40号的同学比我迟到来的更甚，直接放弃了傻逼的期末考试。

　　于是迷茫哥坐到了我的前面。

　　传卷子和答题卡的时候，他转过头来带着笑看了我一眼。他笑的很淡，有些疏远也有些冷漠。我小声地挤出一句谢谢，翻着白眼看他，装得自己很酷。

　　凑近了看迷茫哥其实挺帅的，头发还有点自然卷。

　　早上考的英语还算是顺利，英语可能算我比较能拿得出手的一门科目。不过理综就不一定了。

　　我们学校最后一门考理综，我差一点又没写完。我物理学的很差，化学生物算是中等偏上的程度，导致我的三科总成绩不怎么能看。这次的物理卷子也不知道是哪个老师组织出题，导致我现在就想去把物理出卷组全家鲨了。

　　但我前面那个哥们，比我早十五分钟写完卷子。不仅写完了，他还认认真真地在检查！

　　我暗骂了一声我操，自暴自弃地低头枕在手臂上，享受我好不容易赚来的五分钟睡眠。

　　我闭上眼睛。

　　我又看到我爸和漂亮女人在酒店房间里缠绵，亲密得跟当年和我妈那样。我又看到拽着我袖子的亲娘哭得精疲力竭，下一秒就要抽抽倒在地上。

　　我还记得我妈一边用劲捶着我的手臂一边说，你知不知道你爸不要我们了啊，我哪有闲钱养你啊，你要读书，要弹琴，我自己都养不活自己，你爸怎么能这样啊，你怎么能这样啊，怎么一点表示也没有，你都不挽回一下你爸吗。

　　可是有一说一，我爸和那个阿姨暧昧之前，你不也和楼下便利店小哥眉来眼去吗，我这能说点啥啊。

　　我沉默着，等待我的是我妈结结实实扇在我脸上的一巴掌，这一巴掌本来属于那个漂亮女人，只是还没来得及实施。因此我妈特地留长的指甲往我脸上深深地来了一道。

　　我摸着脸上的一道血痕，有些难过，也有些愤怒。我逐渐听不到我妈带着哭腔的念叨了。

　　我没有被铃声吵醒，也没有被我妈再来一巴掌，而是被监考老师一巴掌拍醒。

　　“同学，快交卷了就别睡了，记得要写名字。”

　　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迷茫哥抖了抖肩膀，不知道是在笑还是神经抽搐。他头发留的有点长，可能是烫过或者睡觉姿势太猎奇，自然卷得过于明显。这哥们最优秀的是老老实实穿着校服，转校生？这么快就买好校服期待和展望高三生活吗。

　　我们这一列座位是靠门靠窗的，今年的夏天也是很给面子，没有太晃眼的太阳，但温度骤升，阴雨绵绵。窗外雨水倾盆而下，预备好淋湿我们少之又少的几天暑假。

　　抬头看了一眼挂钟，离考试结束还有一分钟。

　　我拿起笔，在答题卡上像签合同一样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啧啧。我写字真好看。

　　陶醉于自己短暂的十秒书法家梦想时，终于听到铃响了。老师让1号同学和40号同学帮忙收卷子，迷茫哥二话不说原地起立，走了过来。

　　“谢谢。”

　　我又小声又很拽地蹦出两个字来，把答题卡递给他。顺便偷瞟了一下他的卷子。

　　他叫祁东隅。

　　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的那个东隅，我当时还很合理地推测他是不是有个弟弟叫祁桑榆。

　　他把我的答题卡和他的答题卡叠在一起，往后走了。

　　所有考试都结束了，就算暑假再短，它也如期而至。尽管家里破事一堆，我还是难以压抑兴奋和快乐，蹦蹦跳跳的跟个小学生似的冲出教室背上书包。

　　“很开心嘛。”

　　我听见祁东隅轻笑着说着，突然有点尴尬。操，幼稚行为被公开处刑了。

　　妈的，关你屁事。

　　“我放假了，开心。”

　　回答完以后我更尴尬了。

　　“假期快乐啊，39号同学。”

　　“？”

　　他转身走了。我现在不仅是尴尬，我还有点暴躁。我擦，40号同学你很了不起是吗，傻逼。

　　我下楼拿我的吉他，准备吃个饭去跟老鹤学琴。老鹤叫鹤桓，以前是玩地下音乐的，是吉他手，要挣钱所以也给人做伴奏。古典吉他也会，现在当老师，教小提琴教钢琴教吉他。

　　最重要的是，他教我弹琴我不用交太多钱。按他原话说的是因为我有那么一点点的小天赋。

　　或许是因为小时候去的哪家礼品店音箱里的音乐，又或许是偶然在软件里切歌的时候听到的第一首摇滚，还可能是因为偶然认识的老鹤，我省吃俭用存了钱买吉他，开始我不着调的音乐梦想。

　　刚上初中那会爸妈还没闹翻，我给他们说我想学音乐。他们盯着我看了三秒，然后爆发出一阵滑稽而恶心的笑声。我爸只是笑，笑得五官拧在一起，身体在颤抖。我妈看着我，说你是不是吃多了做梦呢。

　　我摇摇头说我是很认真的。

　　我真的是很认真的。

　　一直到现在，我还在找机会弹琴，我可以从没人的家弹到学校操场的小角落，可以从学校旁边的出租屋门口弹到老鹤的录音室。

　　我不想停下，我也不愿意停下。

　　就像我现在背着吉他，匆匆跑向老鹤家那样。

　　往校门那边走，会看到学校设的公告栏。似乎好像是有贴什么新的东西。

　　我凑近了看，发现是今年学校高考学生里的高分代表名单，一人一张脸一个名字一串分数一句鼓励学弟学妹的话。

　　最让我吃惊的不是今年居然有730的理科状元，而是理科状元旁边704分的祁东隅。

　　我说怎么眼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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