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

　　余生是三清山上的一个小贼。到底是怎么成贼的呢？这可就说来话长了。他三岁时天下大乱，爹娘抱着自己从江北一路南下，所到之处皆是民不聊生，战火不断。那时官兵和山贼倒也没了区别，见人就杀，见东西就抢。

　　夏日的深夜被熊熊战火烤的焦躁聒噪，抬升起战士卷卷如烟的嘶吼惨叫。娘亲一只手托着自己，另一只手死死把余方的头扣在胸口，踩碎“嘶嘶”烧焦的木块，沿着墙根抹黑向人烟稀少的东门走去，当爹的袖子里藏把小刀，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

　　走啊走啊，走过已化为灰烬的府邸房舍，踩折花草的腰，碾成碎末化成青石砖上乌黑一片。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竟已没了声息。娘亲回头一看，爹爹四脚朝天胸口插一把小刀，汩汩鲜血黑红黑红的，以男人略有余温的尸体为中心向四周蔓延，一点一点，像水淹庄稼埋了地上青草一片。翠绿的，晃眼的，带上一两滴血珠，那几分娇艳似乎更加触目惊心。

　　娘惊恐地看着这一切，眼珠织血丝成网，高鼓的似要突破眼眶。她移开那只搁在我脑袋上的手，颤抖着放在自己的嘴巴上：不，不只是手，还有她的牙，她的上下两瓣嘴唇，两条胳膊四条腿，还有那弱不禁风的躯干，颤颤巍巍地站在风中抖得厉害。

　　夜色深处走出三个穿兵服的男人，贼眉鼠眼，不成气候，唯有眉宇间一点杀戮之色令人胆战心惊。

　　他们嘿嘿笑几声，一步步朝我娘紧逼过来。月光凄惨地光挂在长空之上，无情点亮他刀剑上血珠的锋芒。“哒”“哒”滴在地上，红的刺眼——“啊！啊！啊、啊！”

　　我娘似乎疯了：那可是她丈夫的血啊，家里唯一可以顶天立地的男人。他已经死了，毫无还手之力，死在官兵的刀下。“哒”“哒”“哒”……他的血还在流！

　　她死死抱着我，一边用左手撑地踉跄着往后退。忽的，她不动了，靠着满背的炽热烈火，火苗“噼里啪啦”地高兴跳动：她再退一步，火苗就可以美餐一顿了。

　　我娘打着颤，为首的官兵单腿跪下来，一只手扣着淌血的剑柄，另一只手摩挲着女人的下巴。她的脸被火打红，显出几分特别的娇媚妖娆。那官兵嘿嘿一笑，探身而上，在她额上亲了一口，一边摸着她凌乱的髻发，一边饶有兴趣打探这女人：“要不，你跟了我吧。跟了我，我给你饭吃，给你衣服穿，给你荣华富贵。你就安安心心地当我的小妾，你看怎么样啊？”

　　女人“啪”地一个耳光，让男人脸上多了道红印子。男人恼羞成怒，一把捉住她的手，也不顾她右手抱着的哇哇大哭的孩子，三下五除二撕破她的衣服，怒道：“你个婊子，你个不知好歹的婊子！本大爷有心好好待你，你就这么对本大爷？”

　　旁边的男人踹开女人抱着的襁褓，阵阵大笑在婴儿尖锐的哭声里格外渗人：“大哥，你跟这女人讨价还价什么？直接扒了衣服，脱掉裤子就是上，哪有你这样的？”

　　另一个听了抿唇不语，眼直勾勾地看着两条白花花的□□伏在火堆前做那苟且之事，不堪入目，别过头去看远处的天空，深蓝混着狼烟，就像颜料里混进几抹浓重翻滚的墨。一声号角撕破天地，响彻云霄。这人脸“唰”白了下来，握紧剑柄：“该回去了。大帅正等我们呢。”

　　官兵提了裤子，心满意足地发出几声鼻腔里的哼哼，提着沾满血污的剑鞘，走了。

　　天边泛起鱼肚白，地上的女人长发散乱，赤身裸体，湿黏地布满了汗。脸上还带着几分樱红。他们一走，她就抽抽搭搭地哭起来。那时候火还没灭；她哭完，火就灭了。

　　女人穿好衣服，抱着自己跌跌撞撞走到城南的河边，蹚过滚水，满身的腥气钻的婴儿脑壳疼，哇哇哭着；片刻后苦累了，停下来昏睡过去，他们已经到了一片廖无人烟的小山内。一条小溪响着水声潺潺从山头奔向山脚，将整座山一分为二。娘亲早已不再哭了，对着河水照照自己，眨眨红肿的眼角，脱下衣服，跨入水中，撩起清水洗身子，中途又隐隐约约地抽动着身体，泪流干了，只能干巴巴地哭：“我对不起你……二郎，我对不起你……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啊，老天爷，你低头看看，我到底干什么了，竟遭这般折辱啊！——”

　　女人一边洗澡一边求老天爷，这恐怕是有失体统的。老天爷闭眼都来不及呢，又怎么会睁眼看女人洗澡呢？

　　真脏，真脏，真脏真脏真脏……

　　天下所有的污秽腌臜不堪，似乎全集到她的身子上了——一具被丈夫以外的男人玷污过的身子。一个被玷污过的女人。还有什么脸，有什么脸活在世上？

　　她一遍又一遍捧起那泠泠清泉，一次又一次泼在身上，用力地掐揉着皮肤，掐出一片殷红，也没能挤出半分的污垢。

　　似乎怎么洗都是不干净的。

　　她心如死灰地穿好衣裳，挽起头髻。抱着赴死的心情，拥着襁褓，往林里去了。

　　青竹高耸入云，雾霭弥漫，打着旋随风起舞。露水打湿女人的发髻，为周身缠上白绵绵的晨雾。

　　天明了。

　　她一手抱着怀中的襁褓，一手颤颤巍巍地伸向前方，那远不可及的朝阳。她合上手掌，却又放开，隙隙金芒露出一两点，又被归还到金阳里去了。

　　太阳缓缓升起，被白云簇拥着，披上万道金芒。女人站在悬崖上，身影时隐时现。脚下只有一方软土，盖在青色的岩上，艰难地从罅隙里长出几株小草小花。

　　真可笑。她低头，视线游离着：熟睡的婴儿，崖边的小花，金黄的新阳，和跳崖的自己。

　　白色的，小小的，统共五瓣。压着细长的瓣儿朝新阳点头，花心一点黄瑞，托颗东海龙宫的夜明珠，浑身透亮。慢慢地滚向瓣尖，微微一颤——纵身碎在谷底。

　　游龙似的浓雾被微微搅动，后再也没了动静。

　　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不禁想象着自己跳下悬崖的模样——风拍打自己的衣带，啪啪作响，迅速下落——“啪”地变成人间最赤红的血莲，变成一滩烂泥，坏在地里，洗净所有不堪，变成具洁白骇人的尸骨，来年身上又会长出无数花花草草。

　　像那株对朝阳微笑的小花。无数多，灿灿地开了一片。白花花的，闪着晨光，格外好看。

　　一具小孩儿的尸骨，如优美的乐曲中误打误撞掺进去的一枚不和谐音符，“咣”地打翻一碗水，啪嗒哒的水珠纷纷跳落，一颗又一颗，砸在女人的心尖。一呼一吸，痛苦地缩放颤抖。

　　她可以死，但孩子……自己的孩子……

　　“哇——”

　　嘹亮的婴儿哭声，回荡在山谷间，惊动了浮云，纷纷翻滚着，消失在金阳里了。

　　衣带松散，露出饱满的□□，翘着颗红枣似的□□。

　　幼儿趴在她胸前，没了哭声，不知疲倦地吮吸母亲的乳汁。

　　泪水却无声无息地流下了。妇人转身，抱着孩子，拖着满身的污垢，毅然决然地走出林子。

　　她花了一个上午，到这林子。又花了一个下午，直到天黑，才走到山下的一个小渔村。

　　她安心地将孩子塞进一个女人的怀里，就安心地倒下睡了。

　　那么安详，脸上还挂着笑容。她醉在梦里，醉在新婚时二郎的怀里，脸上满是幸福的驼红。

　　临走时，她艰难地在那女人耳边说了两个字。

　　“名字……余生……”

　　活下去，我的孩子。她合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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