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夜半离家
月清云稀，是暑时的夜里。街上不大有人，一派静谧景象，是家国安定的颜色。一如往常的安静，又有些不同寻常的，悄悄在黑夜里绽放。
窸窸窣窣一阵，从院落一角的树的枝繁叶茂中探出一个小脑袋，四处张望，随后悄悄爬下树。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睡不着觉便学着别人偷偷出门，倒不失小女生的灵气。她落地也是轻声的，怕吵醒了屋内熟睡的爹娘，只好轻手轻脚，做贼似的迈开步伐，不声不响、小心翼翼。
已然十四岁的薛乔自认是个大姑娘了，不受管束。她即将及笄，也是不太听话的年纪。平时爹爹教育她说：“姑娘家不能总是跑出去玩闹了，不如在家与你娘学些女红，才是有用的。”可薛乔才不这样认为，女红在她眼中倒显得无聊了。平时爹爹不让她出门，她今天就偏偏要夜半悄悄溜出去，争一口气似的。
哪家姑娘能及薛乔半分顽皮？薛乔自己心里也知道，自己是不像个姑娘家的，但她偏生喜欢自己这样。温柔的性子倒也不是没有，她也有小女生的一面，只是更少些罢了。倒显得她性格独特。
可这半夜三更，哪里有白日趣事多，她心里倒是清楚，不过为了争几分少年意气，偏偏要着了这夜间的凉。
“唉，还是无聊。为何白日我不能与他人嬉戏？”薛乔不停叹气，在院子里兜圈子，欣赏不来夜间的景色，只好漫无目的地向外走。
薛乔从门口轻巧越出，看着满街冷清色，却实在是高兴得很。她出来了，走出了爹爹顽固的控制了，她就知道这点障碍阻挡不了她向往外界的脚步的。此刻她想仰天大笑，自由自在才是她心之所向。
“谁乐意天天对着那些针线？多无趣！”她不敢大声说话，却依然止不住地偷笑。她的嘴角上扬，一定是个极美的笑容，在这茫茫夜色里，显得十分耀眼。
邻居家的姐姐早早说过，女大当嫁，及笄的姑娘往后就要落得嫁作人妇的下场。前些天邻居家那位姐姐才出嫁，满身艳红，好看是好看，一派喜庆却是别人的。薛乔那天有去沾沾喜气，吃饱喝足回家时，却不明白嫁人有哪些具体的好。邻居家的姐姐尽管是高兴的，说夫家有千万般好，在薛乔眼中却全是骗人的。薛乔眼看自己爹娘平时不太热络，也就知晓婚姻大事身不由己。
平时爹爹不让她与男子交往，她自然不懂为何要嫁与他们中的某位。十四的少女，眼中除了山河美景，再容不下半点不纯粹的心事。她只知道有些男孩读书更多些，教书先生也只教那些男孩子读书，她只能自己学些文字，勉强不算是毫无学识。单单凭靠读书多，男孩们就高人一等，薛乔内心不服却又无可奈何。安逸于针线活是娘亲对薛乔的唯一要求，可这一点她也不能完成。
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薛乔哼起了小曲。是欢快的民间小调，动人也是，动情也是。难得这样自在，她自然要高兴好一会儿。等天大亮，又要与针线面对面，一想到这些，薛乔只想叹气。
想来她也已经十四岁，同龄的姑娘们很少与她讨论些幼稚的事了，更多谈起哪家的公子哥。那些姑娘的手工活都是极好的，薛乔羡慕不来。她融不进姑娘们的话题，在旁边悄悄听着时，只知道男子中有些是卓尔不凡的。外貌是一眼可见，她也晓得分辨美丑，而那些公子哥内在的才气，她就不多见了，只知道他们读书更多，别的也难以了解。她对男子是不感兴趣的，针线活可以为难她一天，她没有更多心思放在男孩子身上了。
昨日她就偷听来，有位小她一岁的妹妹倾情于某位大户人家的少爷。妹妹与姑娘们嬉笑时，眉宇间也有低落：“且不论我能否嫁入他家，就算嫁进去了，也难能受宠。”薛乔一边与针线对抗，一边摇头。妹妹说的话是薛乔不能理解的，她干脆就不去理解。
像如今这般自在，才是她小小的愿望。若是有天她绣花时不会被针扎到手，就先要谢天谢地了。别的，她暂且不敢多苛求。
在不见一人的街上游走了许久，薛乔觉得闷了。刚出门时心情的惬意还在，却少了几分。她终是耐不住孤寂的，夜里冷风一吹，她只想躺回床上歇息。夜里果真是不如白日趣味多的，她心想不如就勉强听话几日，换来后面几天能出门呼吸新鲜的味道。
迷路倒是不会，但她在街上走了太久，不知不觉间离家远了。一种不安全感在薛乔的内心蔓延，毕竟是小姑娘，多少还是会怕的。娘早说过夜里有些好色之徒出没，哎呀，她怎么就给忘记了。
这一刻，薛乔内心小姑娘的那面就显露了。胆大并非她的代名词，相反她是十分胆小的，漆黑的夜色只能给她带去无限的想象，是可怖的想象。
“老天保佑，不要让我撞见个轻薄人……”薛乔嘀嘀咕咕着，低着头向前走，只晓得看着地上。她忽然觉得脑袋一疼，竟真的与别人撞着了：“哎哟！”她惊呼一声，倒不见对方有什么反应。
大半夜，哪里有好人会在街上走动？若是官府的人倒还好，顶多说教一顿，还能领着她回家去；若是娘提过的好色之徒，她自认有七分姿色，这下就惨了！薛乔的心一下子惴惴不安，她猛然抬起头，正好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
依着月光，薛乔勉强能将对方看得清楚。是面貌好看的小哥哥，似乎是有见过的，也似乎并不认识。好看的人总能让薛乔放松警惕，她心里默认他们是好人，也是出于未经世事的单纯心思。
那人的嗓音是极好听的，与那些夜间拐卖少女的人贩子也有些像：“小姑娘，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呀？”
薛乔突然真的有些怕了，被爹爹打屁股时都没有这样害怕过。她一个劲地摇头，挤出了几滴眼泪来：“我求求你放过我，我还只是个小孩子，我要爹爹，我要娘亲……我不该一个人跑出来的，我想回家了……”
老天保佑，这人千万不要是个人贩子。
薛乔眼泪都快落下了，却感觉到鼻尖被轻轻刮过一下，只听那人笑着哄道：“不哭不哭，我不是坏人。我带你回家。”
听见回家一词，薛乔瞬间停止了哭声，一双水灵的大眼睛死死盯住眼前人。她还是有些不信的，大半夜的，好人才不会在街上随意走动呢。
“你信我，我带你回家。小姑娘，你家在哪里？”许是当薛乔是迷路了的小孩子，那人的语气又柔和了三分。他想拉住薛乔的手，却被薛乔躲开了。小姑娘红着脸说：“爹爹告诉我，不能让不认识的男子牵手……”这一刻她倒是听话得很。
男子轻笑一声，点头：“那你认得回家的路吗？”他那温和的样子让薛乔越发信任他，毕竟薛乔是纯粹的小姑娘心思，她是不信世间有恶的。
“认得！”薛乔赶紧回答，语气干脆利落。她心里对男子是相信的，这般的信任只言片语说不清楚，她只是觉得他一定不是恶人。女孩的直觉向来准确。
“那好，你走在前，回家。我跟在后，照看着你。”男子知道薛乔不愿意被牵着，也知道虽然拉住小姑娘的手更安全些，但那是轻薄的举动，不合礼节。这般内在，比薛乔同龄人平时讨论的公子哥要高尚许多。
夜里仍是有风吹，薛乔有些怕冷，不免缩缩脖子。刚入暑，燥热还未显几分，倒是阴冷仍未散去。恐怕这些天还是要多添些衣物，着凉不是什么好事。薛乔这样想着，心里是感激那素未谋面的男子的，若非他肯护送自己回家，今夜她怕是要在凉凉夜色中昏睡去了。
一步步走在空荡的大街上，却比白日添了些温暖。明明冷风真切吹到身上了，薛乔心里是温热的，是身后男子带给她的丝毫温暖。
“你是不是官府的人？你也要照看好自己，才能去帮助更多像我这样的小孩子。”薛乔不大会夸奖人，好半天憋出这样一句，却是真心的赞美。这样一句话，好似璀璨的明星，也瞬间照亮了男子的心，带去的是光和热。
可男子依旧是低笑：“我只是偶然在夜里出门，碰巧遇见了你。我与官府没什么关系，但我还是当你在夸我这人了。”他似乎是很爱笑的，笑声给了薛乔一种安定的感受。
薛乔羞红了脸，心想不是官府却愿意捱着冷风送自己回家，定是好心人了。幸好夜色深沉，身后人才看不见她的脸红。她本想问问那人姓名，却终是没有开口，多半是羞涩。只愿往后还可以相见，总不算有遗憾。她坚信好心人终得好报，以后与娘亲去寺庙祈福，也会心念着这好心人的。
依稀有蝉鸣声响起，抬头可见点点星空。不多时两人走到了薛家门前。薛乔停下脚步，没回头，只说：“我到家了。”她声音有些轻，与风声混合，也是动听的。男子片刻怔愣，又回过神来。
只听男子声音柔和：“快回去，早些睡。”是关切的话语，暖心得很。
薛乔只点头，蹦跳进了家门，最后回望了男子一眼。夜色使得男子面貌不太清楚，模糊间薛乔记住了对方的脸，尽管不太真切。往后可能不再相见，但这位陌生人仍然给薛乔带去了影响。薛乔原本躁动的心安静下来了，以后她再也不会做些如夜半离家的蠢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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