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何年初照人

　　萧程程被炒了鱿鱼，抱着东西滚蛋之前还赔付了自己全部的积蓄，一万八千块。

　　听起来实在有点惨，这就是她的现状，她在一家小旅行社做前台销售，上个礼拜在重感冒成低烧的情况之下，手误将一个已经交了全款的订单取消，她目光呆滞地看着屏幕上红色的“新建订单”变成了绿色的“取消订单”，二十秒后，羊癫疯一样抓起鼠标，疯狂地按着恢复的按钮，然而并不管用，好死不死的是，就在这短短的几十秒内，后面排队的订单竟然有人奇迹般交了款，占了萧程程客人的位子。

　　那一刻，萧程程混沌的神志忽然清醒，连天灵盖好像都打开了。

　　客人去不成了，要求退全款，这家从老板到员工总共只有二十几人的旅行社，是不会为她担负任何赔款的。当年她来到这家公司实习时，因为大学肄业，连正式的三方合同都没签，真论起来她就是个非法临时工，只有认栽认倒霉的份。

　　房租押一付三，马上又要付新一季度的了，这个节骨眼上丢了工作，还赔钱赔了个底掉，她和房东关系处得不是很好，没理由指望人家晚收自己几个月的钱。

　　走投无路，裤兜里响了一声，掏出手机来看，是欠费即将停机的短信。

　　这狗.日的生活，萧程程闭上眼，无语问苍天。

　　但没问多久她就饿了，人是铁饭是钢，萧程程掉头就往地铁站旁边的便利店走去。说起来，萧程程的饭量很符合当下网络流行的一句话，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鉴于目前自己的经济状况处于破产期，她吞了好几次口水，艰难地只拿了一盒泡面、一盒沙拉、一罐果汁，还有一根巨大的无比粗壮的火腿肠。

　　结账时萧程程尤其痛恨了一把现如今的物价之高，这几样东西居然要37块钱，当她发现自己的银行.卡余额不足时这份痛恨达到了空前的顶峰。在收银员明显不耐烦的目光之下，她面红耳赤，明明记得赔完团款应该还有个几百块钱来着，怎么会这样。

　　她原本想干脆甩手说这些都不要了，反正她不要脸惯了，不差这一回，但随着便利店大门上悬挂的小铃铛发出的清脆声音，走进来的人却让她怎么也说不出压在嗓子里的话了。

　　是高中的同学沈易。

　　在长达10秒左右的时间里萧程程嘴巴都半张不合的，实在很像演技拙劣的偶像剧女主角，这个尴尬的场景也很像，唯一不同的是，沈易并不是她青春剧情里的男一号，他们之间没有那么多可歌可泣错过美好爱情的戏码，他充其量只能算一个久别重逢的路人甲，还是互相看不顺眼的那种。

　　沈易显然也认出了她，神色有些惊讶，但比之萧程程的夸张程度，沈易的反应可以称得上淡漠了。

　　就在萧程程琢磨着怎么也该开口打个招呼吧可打招呼又能说什么呢的时候，身后的收银员用了更加不耐烦的口气道：“女士，您到底结不结，怎么支付，本店支持微信支付宝。”

　　萧程程这人最经不得催，一催智商就下线，她立刻问候了沈易：“那个，帮我结下账行么？”

　　沈易：“……”

　　还有比这更窘迫的老同学再遇么？

　　没有了。

　　走出便利店的时候，天气不知何时晴转多云，萧程程抬起头，颇为担忧地看着天上阴测测聚起来的云团，觉得过一会就要下雨了，但她没带伞，今天可真够倒霉的。

　　沈易瞥了一眼萧程程：“你怎么连37块钱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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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程程有点生气，但凡懂点绅士风度的男人都不会问这种让人难堪的问题，按照她以往的脾气，萧程程很想把右手拎着的这一小袋食物砸在沈易脸上，可她已经不再是15岁，况且拿人的手短，她又确实饿了。

　　憋了一口气，萧程程没有回答他，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

　　“跟一个客户谈点事情，客户挑的地方在附近，”沈易的声音比当年更沉厚一些，带着青年男性特有的低哑，有点像最近很受小女生青睐的低音炮，“烟瘾犯了。”

　　“噢，”萧程程点头，勉力与他寒暄，“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啊，哈哈。”

　　“六年没见，你当然不知道。”

　　他.妈.的，神经病啊！

　　萧程程在心里骂了一句，觉得自己不能再为了五斗米而姑息沈易欠抽的语气：“你去见客户吧，我也要回家去了，再见。”说完转头就走，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没道谢，没走两步她想起来了，由于不想回头听他继续噎人，萧程程决定将无耻进行到底，甚至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萧程程，你等会儿。”

　　天不遂人愿，沈易果然在后面喊住她，她只好站定，又回过头。

　　“给我一个你的联系方式。”他已经点燃了香烟，吐出一口白色的气体，动作一气呵成十分熟稔，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

　　不要脸大王萧程程忽然被这道目光看得有些心悸，心跳漏了一拍，快速脑补出了一场旷世暗恋大戏，多年未见，上天眷顾再次相遇，说什么也不愿放她再消失于茫茫人海，联想到沈易刚才的那些言语，只觉得句句话里有话、暗藏深情，连他找茬的口吻都自动被萧程程代入成了因思成疾的哀怨……

　　她提了一口气。

　　沈易：“要不加个微信，方便你把钱还给我。”

　　“得嘞。”

　　萧程程麻利地掏出手机，和沈易互加了微信好友。

　　过后在回家的地铁上，她借着防夹玻璃层打量自己，年初染的头发，黑发已经长出了不少，色差极其明显，疏于护理，发梢干得像一把枯草。身上套着灰不隆冬的帽衫和最烂俗的破洞牛仔裤，素面朝天，眼皮上还长了一颗不大不小的脂肪粒。

　　嗐，萧程程被自己逗乐了，自作多情这个东西，怎么过多少年都不带变的呢。

　　萧程程回到自己在南四环边上租的15平米小开间，放下塑料袋一蹶不振倒地不起。她睡觉不老实，原来的床板太高，摔下去几次之后，她毅然决然让房东把床拉走了，自己去家具厂订了一张双人床垫放在地上，当榻榻米睡了。窝在床垫上哀嚎了一会，她坐起来，摸出手机打字，几番删删减减后，还是问表姐李晓借三千块钱应急，消息发出去没多久，就收到了表姐五千块的转账，转账备注是不用着急还。

　　李晓大萧程程四岁，但她们一起长大，悉知彼此一切秘密，互相融入对方的朋友圈，年龄差在她们之间似乎完全不存在。过去萧程程也总问李晓借钱，包括到前几年，她一向大手大脚，没有规划，花钱如流水，因此大小经济危机从来没断过，按照她自己的说法，能够苟活到如今，没有冻饿而死横尸街头，全靠李晓的仗义接济。

　　去年表姐结婚了，萧程程就再也没向她张过一次嘴，甚至减少了联系的频率。萧程程想，她就像是个事故多发地带，多灾多难，以她的能力，忙是帮不上表姐什么了，少拖点后腿少麻烦表姐一点，也算尽心意了。这和亲疏无关，每个人的精力有限，终归还是要过自己的日子的，正因为她们好得穿一条裤子，才能坦然的接受这件事。

　　萧程程看着转账备注上的字，鼻头酸得有些猝不及防。

　　李晓过去也是这样，问她借三百，就给五百，借五百，就给一千，也没催过萧程程还，表姐好像一直是这样的。忍了一天的眼泪突然刹不住闸，萧程程哭得惊天动地，从低声抽噎又变成了嚎啕大哭。这世上有这么多如此善良的人不求回报地关爱着她，只想她能过得好，可她多么不争气，还是把自己的人生过得乱七八糟一塌糊涂。

　　这场深刻的自我检讨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哭完萧程程想起了被丢在一旁的晚饭，于是把眼泪抹干净，开始风卷残云的进食活动，吃的时候还后悔了一下为什么就拿了一根火腿肠。

　　喝光了最后一滴果汁，萧程程打了个不怎么顺畅的饱嗝，看来这肉没吃够，连打嗝都底气不足。她给沈易转账了50块钱，想了想，又发了一条谢谢，就丢开手机去洗澡了，洗完回来看到屏幕上显示收到两条来自沈易的新消息。

　　第一条：……
　　第二条：你以为我真的是为了要钱？

　　简直是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沈易的无语了，萧程程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嗤嗤地笑出声了，积攒了一整天的糟烂情绪终于消散了一些。她当然知道沈易不是为了要钱，她不是网络小说里的傻.逼女主角，智商常年不在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总能赢得身边所有人的欣赏与照顾。或许她过去曾经是那样，但人总是会成长的，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

　　未曾清贫才会难为人，不经打击才会老天真。

　　她知道沈易不是要钱，可问题是她还能怎么想呢？总该不会是为了要跟她进行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交易吧，想到沈易白天直愣愣的眼神，萧程程觉得自己那颗猥琐又自恋的心脏复活了。

　　她敲字：你想要什么？随即给删了，不好不好，万一沈易说“想要你”呢？太浪漫了，太深情了，容易引人犯罪。

　　她又敲字：那你要干什么？然后又删掉，也不好，万一人家回“干你”呢？她年纪大了，又单身多年，生怕自己受不了这么直白赤.裸的调戏，打破道德的底线人性的光辉。

　　萧程程正捧着手机意淫得津津有味，对话框里沈易又发来一条：明晚陪我见个客户。

　　她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意淫了快十分钟，明晚见个客户？好一个沈易啊，萧程程脑海里的都市言情剧立刻上升成了社会伦理大剧，难道就因为这37块钱，她这样一个单纯的新时代独立女性就要从此沦入了社会黑暗面的深渊了吗？可悲可叹，萧程程自己都为自己扼腕。

　　谁知道沈易对她的了解，就像在她手机里装了什么监控软件一样，竟然补了一句：客户想介绍侄女给我相亲，怕麻烦而已，别多想。告诉我地址，明晚7点接你。

　　没劲。萧程程撇撇嘴，回了一个好。

　　那边马上回复了一条：穿得体一点，就当帮我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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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程程把手机往床垫子上重重一砸，单方面结束了跟沈易的对话。屋里的小台灯光线比较昏暗，照射出柔柔的暖黄色光圈，萧程程在这唯一的光源之中沉默下来，笑容也渐渐消失。她没有拆穿沈易的借口是多么不合理，谁身边没有几个可以带得出手的异性朋友能解这种燃眉之急呢，他没必要舍近求远，带一个多年未见的自己过去。

　　她知道这是借口，但这借口之下的真相，萧程程却远没有勇气去探究，她很怕揭开之后所看到的和自己想象的不一样，更怕看到一个当下的自己无法承受的事实。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沈易，拿人手短这种幼稚的理由就不必自欺欺人了，她感觉自己的心像一辆脱了轨的火车高速飞驰，从再遇到沈易那一刻起就越开越快，正开往自己不想去的方向。

　　有些多年之前早就该死绝了的想法，又在心底里慢慢滋生。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该再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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