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堡秘情

　　作为卡勒斯侯爵的朋友，我从千里外的小镇赶到这个乡村，参加他的葬礼。

　　据说侯爵一家祖辈的族坟都在这里，沿着村子外头一条污浊的小河循序而上，直达一座小山半腰。前两天我才去了那座小山，只觉得凄凉苍漠，又正值冬季，枯脆的树木四仰八叉在周遭，灰蒙蒙一片。

　　卡勒斯性情活泼可爱，时时在友人间掀起笑闹来，如今却要在这样偏远的小乡村落魂，念及此，我难免感到些微的愤忿。

　　在合理的安顿在一家小酒馆后，我见到了很多一起来参加葬礼的朋友，也见到了面色惨白，目光里透着慌张的侯爵的亲戚。他们都住在几家小酒馆中，似乎没人想起这里曾是美齐拉家族的封地，族中的城堡就在附近。

　　在卡勒斯去世前，他在寄给我的信中确实提起过这片封地上族坟和城堡的事，并希望我在他病逝前能够到他跟前探望他，以让我们一同回忆些愉快的少年时光。

　　现实总是残酷的。我收拾好行囊向书记官请了假，却在出发前得到了卡勒斯突然病逝的噩耗。这简直不合常理。如若他时日无多，必然不会寄给我那封充满了憧憬的信件，并提示我带上他想要的那几件东西。

　　可惜事已至此，我痛哭后只得接受现实。

　　夜里，几个朋友寻上我，到一家酒馆里喝酒聊天。

　　朋友们似乎都怀揣心事，言语不似往常，却没有提到卡勒斯，一个个如临大敌般。我刚到此地，对这样的情景实在有些不解，可是又不能详细询问，只待酒酣时好能套问一番。

　　村人的酒馆到了夜里都是熙熙攘攘的，粗俗的农夫高高举着粗啤大声喧哗，而在其中行走的女人更是做作难看，连空气里都染上了难以言说的气味。朋友们向来无所畏惧，他们看似在这里消遣了很多个晚上，没有人表现出什么异样来。我忍下心里的不适，跟着坐到吧台前。

　　“给这位可敬的先生来一杯玛丽，我和爱伦都和昨晚一样。斯塔路，你呢？”比奇坐下后，很自觉的为我决定了酒水，却问斯塔路的选择。

　　斯塔路长细的眼睛扫视了桌子一会儿，才慢条斯理地回答：“给我晴炎之吻。”我没听过这种酒名，莫名觉得是非常旖旎的名字。

　　几个乡里人似乎盯着我们看，神色间很琢磨不定是什么意思，几个舞女开始和着乡村音乐跳起舞来，这些视线才少了很多。我不是很舒服的闻着空气里杂七杂八的味道，耳朵里充斥着旁边几个男女粗俗不堪的调笑，不禁又怀念起卡勒斯，他总是对吃饭和喝酒的地方精挑细选，连陪伴他的女人都是各式各样的上等货色，如今却要落到住满村人的这片土地上，实在是令人——颇为感慨。

　　比奇喝了没一会儿就走开了，他冒似看到了熟人。

　　“班德里克，你一定有一肚子疑问吧，”碰了碰我的酒杯，斯塔路懒洋洋的说，“你那张写着情绪的脸很有趣。试着问问我如何？”

　　语气里颇为嘲弄。我忍不住红了脸，想起这个伙伴平日就是这种调调，以前没少抢卡勒斯的女人，是个男人里可敬可恨的人物。

　　爱伦反常地沉默，他看着台上的一个舞女，好像很感兴趣。

　　于是我只能向斯塔路提问了。

　　“哦，这样。”他听了我的疑问，把酒杯搁上大腿，一只手担在吧台上。

　　“卡勒斯的葬礼确实是在那座城堡里举行，这毫无疑问。他给我们都写信了，内容差不多，都是希望我们能在他病逝前到他面前一聚。我和爱伦是第一批到达这里的客人，管家代表安娜夫人向我们传话，说暂且安排我们在这个小乡村歇脚，待葬礼事项都妥当后再进入城堡，据说美齐拉一族传统葬礼的准备中外人不能介入。不得已下，我和爱伦住在酒馆中，后来赶来的各色人马包括卡勒斯的亲戚和比你早一天到的比奇。管家没再来过，所以我们代主人向客人们解释了原由。”

　　他似有似无的加了最后一句，“算起来，今日是卡勒斯逝世的第七日呢。”

　　酒馆昏暗的灯光让我昏昏欲睡，情绪也十分低迷。

　　听着这些话，我却幻想起可怜的卡勒斯身穿白色的葬服，被锁在黑色暗沉的棺木中，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气息，在暗无天日的地窖里等待城堡中众人准备好葬礼的相关事宜，等待和我们的最后一面。我不由自主抽泣起来，酒水撒在了裤子上。

　　一双手突兀地环到我脖子上，女人轻言轻语地在我耳边问：“您没事吧，先生？”

　　在我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之前，爱伦猛地站起来，把手中的酒泼向女人：“滚开！让他一个人待着！”

　　酒同时洒到我和女人的脸上，那女人惊慌地松开我，却没有走开。周围突然变得很安静，所有人都看了过来，那些乡里人脸上因酒水染上的红光变得危险莫测，一双双眼睛都仿佛深藏在黑色漩涡里的绿影，紧紧锁住我们几个。

　　斯塔路慢慢站起来，拉住在这寂静中大声喘气的爱伦，很是圆滑地对女人，其实声音很大地道：
　　“抱歉，美丽的小姐，我朋友今晚喝多了，我们的朋友刚刚离世，他难以忍受这样的痛楚才对您做出这般无礼的事来。如果您能原谅他的话，请收下这个。”他递出一只小巧的戒指，上面镶了两颗极小的水晶，正是他往常带着讨女人欢心的物什之一。

　　女人接过了戒指。我顺着她去拿戒指的手，看到裸露的圆润的肩膀，看到细长而优雅的脖颈，看到她迷人小巧的下巴和微微长着点绒毛的红唇，看到希腊式美人的直挺鼻子，以及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她面无表情地把戒指塞到红色舞裙中，酒水滴到她的胸口，加深了舞裙的颜色。我吞了口口水，难以想象在这样的地方会有如此可爱的女性，也难以明白为何这样的女性会搂住我这其貌不扬的家伙。

　　我慌慌张张，眼角还带着刚才抽泣时的泪痕，站起来。
　　“抱、抱歉，我，嗯，我是班德里克·威廉姆斯，我为友人爱伦的无礼行为向、向您道歉。”我几乎是语无伦次的说着，心下愧疚多年来家中对我的培养，如今那些斑驳的词汇都被我丢到了百慕大去了。

　　舞女冷漠的脸柔和起来，她微笑着摇摇头，用手背擦去我左脸上的酒水，一字未发地走开。这般亲昵的动作叫我胸中仿佛塞了一只野兔，上蹦下跳的，脸上也红起来。

　　“你认识她吗，爱伦？”离开酒馆，我隐约听到斯塔路问爱伦。爱伦没有为他离奇的行为作出解释，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沉默的令人不安，就像我们当中只有他才是真正明白一切的人。

　　在城堡管家派马车接我们去城堡的前一晚，我做了一个梦。

　　黑色的猫咪蜷缩在一个白衣女孩腿上，她和卡勒斯欢快地讨论着什么，阳光十分明媚，刺得我眼睛睁不开，看不清她和卡勒斯的样子。鼻子里都是花香，卡勒斯把花环戴到她头上，而我则抱过她怀里的猫咪，哈哈大笑着。

　　“班德列长得和这只猫太像啦！”

　　“胡说什么，只有女人才能和猫相提并论，班德列更像猫头鹰吧！”

　　“不、不要在当事人面前肆无忌惮的讨论他的外貌，淑女小姐和绅士先生。”

　　“你的反驳依然那么精彩，班德列，但你为什么总在莉莉面前结巴呢？”

　　“没、没有！才不是！卡勒斯！”

　　“喂，绅士们，安静一下，我听见什么声音了……”

　　远处传来呼唤，白衣女孩从草地上跳起来，把花环扔到我头上的同时抢走了猫咪，哈哈大笑着抱着它跑下山坡。

　　卡勒斯随之追去，我也站起来，却发现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怎么也抬不起脚，只能着急的看着他们越跑越远，两人笑闹的声音渐渐消失，空气也愈发变得冰冷，在浓浓的黑雾包围上来的瞬间，我大声尖叫起来：

　　“莉莉！卡勒斯！”

　　我被自己的尖叫声吓醒，满背的冷汗湿了睡衣。瞪着窗外那轮不圆不弯的明月，黑暗里仿佛似有似无的细小声音缠绕在周遭，我拿出卡勒斯的信，放在枕头下面，回忆着他的模样，不断回想那个梦中“莉莉”，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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