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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京
二月二,龙抬头。
是个喜庆的日子,万象更始,虽还有些寒气,但已经冻不到人肺腑里去了。天上的鸟熬过了这个冬天,水里的鱼熬过了这个冬天,树皮里枯叶里藏着的虫卵熬过了这个冬天,百姓们也收拾起过
年的欢喜和隐忧,准备新一年的农活和粮食。
有诗道:“二月二日新雨晴,草芽菜甲一时生。轻衫细马春年少,十字津头一字行。”
东
乡县里头,这天街市上早早地摆上了摊,新鲜的菜还带着泥土的湿润气息,看着便觉得可口的很。刘老太微喘着气,坐在一个木制的小椅子上,搓着手,眯着眼睛瞧着这菜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小孙子,喜欢得不得了。
近几天啊,她家那不争气的女婿不见了影子,东西一应没带身上,忙不迭地往镇外边跑,像是什么洪水猛兽追着似的。可怜她的六岁的外孙女被养在了她家里,合着以泪洗面的娘盼着爹爹什么时候可以回来,连日瘦了不少。说来也气,她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老太婆不知碍着他们什么事了,女儿连带着儿子老伴那是一个字也不肯说,生怕着她听到消息。
不过儿女大了,合该有自己的主意,自己到底说不了什么。和那地里的玩意儿似的,你种下去了,也就只能浇点水翻点土,它什么时候长成,会与人说才怪哩。
刘老太看着太阳打东边一点点地出来,数着自己手里的一点铜板,觉得日子也就是这样,不甜不咸,不苦不辣。
她专注着她的菜摊子,忽然见个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过来,穿了身蜜色的半旧袄子,项上挂了个斑斑驳驳的项圈,还挂了一根黑绳,藏在衣服里,不只是个什么挂件,头顶着两个不伦不类的红头绳。她认出这是住在街尾的陈老头的孙女,心里喜欢,就咧着嘴看着那小姑娘跑到她的摊子前,然后熟练地挑了几个没有虫蛀的青菜,问道:“刘阿婆,你这几只菜要多少呐?”含含糊糊的,还带了奶气。
待到小姑娘像来时一般蹦蹦跳跳地走开,刘老太看着小娃娃的背影,忽的叹了口气。那街尾的陈老头,原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乡里没有不喜欢的,可惜生了个没出息的儿子,跟着人跑了不说,也没了音讯,只前些年一个一身黑的男人把那还在襁褓里的女娃娃送过来,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陈老头恼归恼,对着孩子是极疼爱的,只是岁月不饶人,如今是一点活干不动,只靠着这女娃儿养着残喘度日,前不久没了气,这娃娃就只能靠着乡亲们一点接济,自己讨了生活。
那么懂事又好看的娃儿,要是生在个旁的人家,不是有多疼呢!他们这些做乡亲的,也只能稍稍帮衬着些——毕竟,谁不要讨生活呢?
刘老太难得飘飞的思绪忽的被一阵马嘶声打断了。她伸了头望过去,却头次被花了的眼睛所累,什么也见不到,尘土飞扬里,有人喊着:“有个小姑娘,你们怎么看的路!”又有几辆车过去,带来些微的腐臭,一个声音凄惨叫着:“我的阿妈啊!”声音长长久久地盘绕在陈老太耳边,说不出的熟悉。直到日落摇摇回家,才在恍然间模模糊糊地想道:“那不是我那不争气的女婿么!”旁人看起来,老太太原地晃了晃,一个心悸就倒了下去,似是三魂七魄都离了位,忙扶将起来,声声叫唤着她的名。
这头,那没爹没妈的陈家的小丫头看着一色的陌生人,抽泣个不停。
为首的男人有些头疼。东乡县那时,眼见着马要撞上这丫头了,骑马的人下意识捞了小姑娘一把,丢到一个闲置的车厢里。他们本是想把这女娃送回家里,不想一个死囚忽然大叫起来,闹了老半天,一时这丫头的事就被耽搁下,再然后更是忘了,直到这孩子自己饿狠了自己跑出来,可已走出很远,是回不去了。
本来这种小丫头,没了也就是没了,谁也不会多说半句。可眼下还京城形势未定,谁也不知那皇位上的那位有没有放些钉子在队伍里头,虽主要是防着队伍里那个人,也终究有些护着的意思,更是防着自家别的皇子阳奉阴违。他们弄死个小女孩事小,触怒圣上就是大事了。
“放到大街上,有认识的领走就是,要是死了,也不是我们的。”他下了决心,不再看那小丫头,就要遣人丢下地上软软的身躯。陈家的小丫头从小生活艰苦,早慧得很,又听了这群身着着上好衣裳的男人的话,便止住了不哭,用手撑着就要起来。她手脚并用地往门口跑去,忽的撞上了一个人,然后就听见一个声音轻声道:“你们就是这样害死所有人的吗?”
这声音极轻,大约只有女孩一个人听到了,倒也没法做出什么评价,只觉得好听得很。那人把她抱在怀里,一手抚摸着她的背,逆着光看向那些人。
为首之人见了来人,稍稍收敛了姿势,却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复又抱手而立,忍不住道:“原来是公子呀,怎的,在车里待了一路,这是乏了么,可惜了大伙儿忙得很,也没法给你解闷。”语气多有不屑。
来人并未搭理这冷嘲热讽,只低头看着缩成一团的女孩,问道:“你叫什么?是谁家的孩子?”
小女孩此时僵着身子不敢动,也不敢挨着他太近,生怕自己的鼻涕眼泪擦到这个年轻的男人身上惹他生气,听了这话,方抬起一张皱巴巴的脸,小声回答:“我叫陈有明,我家只有我一
个……”
男人似乎笑了,蹲下与陈有明对视,柔声道:“我呢,我姓江,叫‘江无名’,我家现下,也只我一个了。”
陈有明不解,懵懵懂懂地瞄着这个说话好听的男人。男人却已经站起来,,客客气气地拱手道:“你们不要这个丫头,我要了,应当不要紧吧。”
说着半点不等回应,张着手比划了一下,别别扭扭地抱起陈有明,又嫌硌着自己了,换了个姿势。陈有明伏在他肩上,看着身后的屋子和屋里说着要丢下自己的人,不自觉抓紧了手下的衣服。她再早熟,也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又饿又累了好一会儿了,这是也熬不住,张着的眼睛不自觉地耷拉下去,手上的力道也轻了很多,虚虚一抓,就要从男人肩膀上滑下去,索性自己被吓醒了,才不至于掉下去。
男人这时才发现,把一只手往上移了点,拖住陈有明的蝴蝶骨。
陈有明又倦怠下去,只觉得满鼻子的不知名的香气,和她记得的小时候隐隐约约的香气一样好闻,又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不知不觉就睡着了,连男人把她放到床上都不知道。
男人站在床边,看着这个小小的团子,帮她仔细地捻了捻被角,然后无事可做地在马车的另一端坐了,只呆呆看着陈有明的脸。帘子外透过的一点微光打在他脸上,照的这人的脸,倒是标致好看的很,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就是脸色白了些,显得有些狠厉。他忽然微微张大了眼,忍不
住站起来,又蹲下去,仔细瞧陈有明的脸,复而又失望地原地坐下,将那一瞬的错愕和惊喜全部掩埋,只剩了众人熟悉的那种冰冷又掩藏极深的神色。
被他抛下的众人此时却是各个不爽,却到底只能忍气吞声,连带着对下人也是求全责备。
一个牵马的小厮刚被上头骂了,心里不痛快,也不能憋,就着马休息的空隙和同伴咬耳朵。他想着出发时京城里的风言风语,恨恨道:“那位公子真是好气派,还当自己是那四皇子么,也不看看陛下的脸色,没把他杀了就是很好了,假惺惺地救个女孩子,是怕到了那苦山苦水的南边没个人给他伺候吧!”
他同伴是个老实的,听了这大逆不道的话脸色都变了,连忙阻止道:“大人们如何想,是我们该知道的么!还不快停了这些浑话!”小厮正在气头上,如何听得进去,但知道有道理,心里稍稍后悔,又不肯表现出来,于是只说:“我不过一言,你也忒小心!”语毕,正赶上车队又出发,于是也闭了嘴,悻悻地赶路。
这位被议论的前四皇子殿下,这时闭着眼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仅仅一个月之前,他还在朝堂上运筹帷幄,跟着他五弟虚与委蛇,四皇子党也是和五皇子的人分庭抗礼,闹得那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人生际遇果然是难以揣测,风云变幻间也没这样大的大起大落。他想到早逝的母亲,想到父亲多年来的不闻不问,想到自己一步一步的苦心筹谋,想到朝堂上形形色色的嘴脸,想到……最后他跪在冰冷的地板上,听着圣旨宣判他的死刑。那个男人头一次正眼看他,却满目的厌弃和嫌恶。我做错什么了呢?他眉眼间有一点伤心的颜色,我不是自己要出生,我做了一个皇子会做的事情罢了,靠的是我自己。
他可能多年来都没有这样想过,倒显得眉目都温柔起来了,一点也看不出他平日的雷厉风行和冷面冷情。
可惜半晌过后,伤心的四皇子就歪在马车里,养起神来,那一点的不甘和难过好像沙子上的字,风一吹就再没有痕迹。够了,他对自己说,接下来,才是真正该伤神的事情,他想要的东西,就从来,没有拿不到的道理,对,即使是不择手段。
睡梦中的小姑娘咋咋舌,翻了个身,莲藕似的一截胳膊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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