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枉少年时

　　地质坚硬的黄土地上嵌着零散的大小不一的石子，一只小小的臭虫极其缓慢地迈动四肢，跨过一颗石子就像翻越低矮的山丘，如老人蹒跚，目瞎耳聋，周遭闲碎的脚步声与起伏的言语声都不能扰它分毫，突然“哒”的一声，是鞋底拍在地面的声音，这只臭虫不过从赵南星的左脚边爬到了右脚边。
　　“没水了！”
　　“停水了吗？”
　　“去宿舍楼下看看……”
　　前面的队伍里传来了高高低低的呼喊声，赵南星撩起眼皮，见有人跑向了宿舍楼，又把目光转回脚底下，他抬起鞋底，一只被踩扁了的臭虫粘在了上面。
　　“这边也停水了！”宿舍楼在综合楼后面，那个男生刚从综合楼后面冒出头来就扯开嗓子冲厕所这边的大队人马喊话。
　　人群稀稀拉拉地散了，一半往左，一半往右。学校东西两边都被水包围着，西边河堤沿着操场，有石阶可以下去，堤下是一大片的菜地，再过去就是河，河面上的木桥能通到对面的马路上，河水一直向北流，在三里外的将军庙一个大转向又往南流，经过东边的校门外。
　　“走了。”苏净行拍了拍赵南星的肩膀，提起脚边的水桶率先往校门口走去。
　　“嗯。”赵南星懒洋洋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鞋底在地面上摩擦了几下，抓着桶跟在他身后。
　　校门口百步开外就是河堤，沿着河堤是一条马路，与西边河岸的沙地不同，这里的河岸绿草如茵，赵南星一脚踏在岸边，就将野生的细小的花穗碾进了湿滑的泥土里。
　　“你小心点儿，土比较松。”河边有不少人，但好下脚的地方却不多，苏净行就站在赵南星的身后，把自己的桶也递了过去。
　　“一会儿你要再主动揽这个活儿，我可不陪你下来了。”赵南星把桶往水里澄一下，满了便提上来。
　　新生报名的时候班主任忘记跟他们讲大扫除的事，所以谁都没带打扫的工具，还好班主任家就在学校边上，于是领了两个学生去自家拿了几个水桶，又撕了两件旧衣服，回头再去他教的一个初三班上借了一摞扫把，大扫除才算搞起来。但是总共就三个水桶，打水要跑上跑下的，别人都躲着，苏净行倒是想都不想地就揽下来了。九月份的太阳还是火辣辣的，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赵南星的T恤都湿了大半，他是不愿再往太阳底下走一遭了。
　　苏净行扯了扯嘴角，没说话，眼角不经意瞥见一个流浪汉在河堤上的垃圾堆里翻找。
　　“看什么呢？”赵南星打好水，起身见苏净行望着河堤上，顺着看上去，随后撇了撇嘴，“叫花子有什么好看的。”
　　苏净行没说什么，只是收回目光，提着水往上走。他们上坡的时候，那个流浪汉也正从马路上下来，彼此打了个照面。流浪汉披头散发，衣不蔽体，从他们身边经过时还散发出阵阵酸臭味，两个人却目不斜视地走过。
　　“啊！”苏净行和赵南星还没过马路，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同时还有“噗通”的落水声，俩人惊得把水桶里的水都抖出来不少，连忙把桶扔在河堤上，下到河边。
　　河岸上一片慌乱，有胆小的同学两步并作一步跑上河堤，向下观望；水里站着一个男生，一副吓傻了的模样，他旁边的女生更是直接吓哭了；其他人似乎也还没反应过来，也不见有人去搭把手。
　　“先上来，别愣着了。”苏净行走到河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还泡在水里的男生，递过去一只手。那个男生抬起头来，很清秀的一张脸，一双眼睛湿漉漉的，苏净行还以为他要哭了，但他只是拽住苏净行的手，借力爬上了岸，若无其事地拧着自己的袖子。
　　“怎么回事？”赵南星拧着两条眉毛问站在一边吸着鼻涕的女生，才发现是一个班的。
　　“刚刚……我们就蹲在那儿......打水，突然跑出来一个叫花子，推、推了白稚一把……”女生抽抽噎噎地回着话。
　　岸边的水位没那么深，刚没腰，但白稚浑身都湿透了，连发梢都滴着水珠，而始作俑者已经走远了。在场的男生都没有强出头，毕竟都只是一群半大的孩子，才刚上初中，那流浪汉怎么着也是个成年人，脸上胡子拉碴的，脏得看不清面目，已经够怵了，何况精神还不大正常，竟然出手伤人，所以大家接二连三地撤了，苏净行和赵南星则本着同学情谊留下来帮忙。
　　“湿成这样，你还是赶紧回家换身衣服吧。”苏净行见白稚又弯下腰去拧自己的裤腿，便出言提醒道。
　　“我去，这大热天的裹这么严实，你不嫌热啊？”赵南星眉毛一挑，整个人散发着吊儿郎当的气息。
　　白稚穿了一身长裤长衫，扣紧的衬衫湿哒哒地贴在肌肤上，让他很不舒服。他没有接赵南星的话茬，而是顺着苏净行的话说：“谢谢，我回一趟家，水要麻烦你们帮曾娴一把了。”他和曾娴两个人提一桶水，曾娴一个人肯定是提不动的。
　　“好。”苏净行很干脆地应下了。
　　等他们走到马路上，曾娴却怯怯地开口了：“要不我们还是等一下白稚吧，他家很近的，就在那儿！万一我们走了，那个叫花子又回来了呢……”曾娴指的地方就在眼前，是马路边一栋两层的旧楼房。
　　沿路确实没什么人，房屋也都闭着门，苏净行想了想就拉着赵南星留下来。而白稚一脸呆萌地看着他们，好似跟他无关。
　　白稚家门前是一个不大的向着马路敞开的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梧桐树，在地上洒下一片阴影，两边种着有花，正是绿叶衬红花。不算宽的马路偶有单车和摩托经过，更多的时候是一派静谧。
　　“白稚，这是玫瑰花吗？”镇上的人家都不爱捣腾花花草草，更多的心思在菜园子里，乡下人朴素，也不兴送花，镇上连家花店都没有，对于从小在镇上长大的孩子来说，玫瑰什么的绝对算新奇的玩意儿，所以曾娴一进院子就被吸引住了。
　　屋子的地基要高出院子许多，门前砌了石阶，不是水泥的，而是天然的石头砌就的，石头缝里野草顽强地生长着。白稚爬上石阶，听见曾娴的话，他头也不回，道：“是月季。”
　　“月季是什么花呀？”没有人回她的话，她也不在意，月季是什么不重要，看着眼前的才重要。
　　白稚站在两扇紧闭的木门前，一边啃着自己的大拇指，一边瞟了一眼左侧的窗台，不知道在纠结什么。
　　苏净行正在看一丛牵牛花藤，它攀着树木往上生长，都缠上了二楼扶廊的木栏杆，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牵牛花爬这么高，而且，可能因为茂密的树叶为它遮挡了日晒，几朵淡蓝色的牵牛花仍然娇滴滴地开着，再衬着一旁的旧楼房，苏净行莫名地就想起了木心先生的《从前慢》，小诗里具体写了什么他忘了，只记住了一句话：一生只够爱一个人。在朦朦胧胧、懵懵懂懂的年纪，有几分不谙世事的美好。
　　白稚突然偷偷摸摸地扭过头，看曾娴还在研究那几朵花，赵南星在压水井下洗脸，而苏净行抬头望着他这个方向发呆，不禁露出几分苦恼的神色。苏净行见他迟迟不开门，还眼神闪躲地看了他好几眼，心下了然，背过身望向外面的马路。果然，他刚转过去，身后就有了动静。苏净行忍不住咧了咧嘴角，心里乐道：看起来傻乎乎的，没想到还有点心眼儿。
　　白稚窸窸窣窣地摸出了备用钥匙，开了门溜进去换衣服，屋里传出木质楼梯的咿呀声。等了一会儿，苏净行以为白稚要下来了，结果见他突然出现在二楼的扶廊上，蹲下来，从缠在栏杆上的藤上掐了一朵牵牛花，然后风风火火地跑下楼来。
　　“你刚刚是在看这个吗？送给你。”他还是一身长裤长衫，跑到苏净行面前，气息微喘，把蓝色的牵牛花放到苏净行的手心，又回身去锁门。苏净行感受着手心微凉的触感，一时没反应过来，刚刚白稚抓着他指尖的手也是凉凉的。
　　白稚再回到院子的时候曾娴突然笑嘻嘻地凑到他跟前：“这个什么月季我可以摘一朵吗？”
　　“不行。”白稚瞬间换上一副严肃的神情，落在苏净行眼里有一种莫名的萌感。
　　“你都给他摘牵牛花了，就让我摘一朵月季呗！”曾娴不死心，试图说服白稚。
　　“月季是我妈妈种的，没有她的同意是不能摘的，可是牵牛花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女孩子面皮薄，听白稚这样讲，脸上就不大高兴。
　　气氛不太好，苏净行第一个想法是把手里的牵牛花转送给曾娴，这是最合适的化解尴尬的方式，但他直觉这样做的话，白稚会不高兴，所以他只是嚅动了一下嘴唇，却没开口，心虚地将拢着牵牛花的手背到了身后，他觉得这有违他一惯的绅士风度。
　　“呼，真爽！”这时，那边毫无所觉的赵南星终于舍得把头从水流下抬起来了，看起来他不止是洗了个脸，估摸着还洗了个头，跟大型猫科动物似的豪迈地甩了甩头，衣服裤子也湿了大半。他从上往下撸了把脸，催促道：“你们走不走嘿，快着点儿！”经过清凉的井水的洗礼，他语气都轻快了起来。
　　尴尬的气氛被不明就里的赵南星终止。
　　苏净行和赵南星各提着一桶水走在前头，白稚和曾娴落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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