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潋滟

　　南丘，乱湖。
　　平日里总幽暗死寂的乱湖此刻因各大仙门世家的各式法器亮堂非常，湖中心有处圆形台子，四周雕镂诡异花纹，于正中刻着两字——盛云。有个红衣姑娘立在中央的三步阶梯之上，手中怀抱着一把通体透红的七弦古琴，琴尾隐约现出虚浮的字，似长在上头一般，无名。

　　“沈长温，束手就擒！今日三大世家皆在此处，任你如何驱魄炼妖，哪怕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交出鬼莽妖魄，还能留得个全尸在！”湖面已被冻结成冰，领头的蓝衣男子身后是千万人马，将本就不大的乱湖围得水泄不通，每人皆手执流光溢彩的法器，虽都不为凡品，但也都说不上名字。
　　沈长温置若未闻，抬起指尖清数下方义愤填膺的人们，嘴角勾起甚为嘲讽的笑意，“容我想一想，自我重修炼妖之后，得罪的怕是只有杨家吧。如今杨家满门俱亡，你们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
　　底下面容绝美的白衣女子已是一句话都不想再同她讲，听到此处更觉厌烦，当即展开知秋扇升至半空朝沈长温攻去：“废话那么多，当初杀杨家满门的时候你恐怕没想到自己会落到如此下场吧？真是苍天有眼，善恶有报！”
　　沈长温毫不含糊地拨响无名，于半路拦下知秋，眼中冷意陡增，琴音凛冽：“他们是该死！”
　　那白衣女子却是已听不进去一字一句，捏诀聚集全身灵力于手掌，灵流去势汹汹，直注入知秋扇中，“今日你便尝尝死的感觉吧！”
　　沈长温本就无心同她相抵，狠狠发力将她推下去：“柳慵，念在少时我们的情谊，我到死都不会伤你的。”
　　“情谊？我同你有什么情谊？！是该谢谢你当着我的面杀了我的伯父？还是该谢谢你御妖魄屠了我未婚夫满门？”柳慵坠下去，眼却一动不动发狠似的瞪着沈长温。
　　沈长温只看着她，笑容不复，周身阴冷起来，眼神狠厉，语气不善：“那你的好伯父在我们沈家做了什么？难道面对沈家几百条炼妖师的惨死，我还该留他一命不成？”
　　扶着柳慵的蓝衣男子嘲笑一声，另只手抽出腰间的笛子，“炼妖本就是不该存于人世的妖术！将死人的魂魄与各种妖孽的灵魄混在一起，再放在你们沈家的山河鼎中炼至四十九天就可有供你们驱策的妖魄！遇人杀人，遇鬼杀鬼，而你，”他忽然十分气愤，直指沈长温，“更是用你那所谓的炼妖术将江家子弟炼做妖魄，屠了他们所敬爱的杨问水杨掌门一派！”
　　此语一出，身后众人立刻沸腾起来，无不挥舞手中法器，语气愤懑。
　　“我们今日便要替杨掌门讨个公道！炼妖本就是歪门邪术，让人死后都不得安宁！”
　　“除魔卫道！”
　　“替杨掌门报仇！”
　　沈长温一语不发，只看着他们从不敢上前到个个义愤填膺，乱湖之上呼声冲天，一时嘈杂无比。
　　“他杨问水屠我炼妖师一族，便是为民除害，是世人口中的大恩人。我背负血海深仇屠他杨氏满门，就是十恶不赦，罪可当诛，对吧？”她忽然笑起来，本就上挑的容貌此时明朗非凡，说出来的话却令人胆战心惊，“也好，你们人多口杂我说不过你们，还不如真真切切地让你们和你们口中的妖魄打一打，多好啊？”
　　话语刚落，沈长温缓缓站起来，眸子飘忽不定地望着下方，无名琴自发铮铮作响，湖底升上须弥而又浓密地红光，饶是众人皆亮出法器，红光依旧盖了过去。红光渐渐高升，直映得人面颊灼热无比，有明眼的仙士大喊：“这红光不是普通红光，里头有妖魄作祟！大家快筑出灵障！”
　　沈长温手覆在琴上，冷眼看着有些人慌乱逃窜，不紧不慢地为方才蓝衣男子的话作解释：“萧澎，你才代替杨沈两家掌管南丘多久，就成了三家之首，手段也是高明。不过我们炼妖师可不是什么死人都瞧得上的。像你这种人死后，被炼的可能性是极大的。”
　　“我们炼妖师一族，向来只炼十恶不赦，人性泯灭的人。他们总以为死了便落得一身轻松，欠下的债都只要一死都能还尽了。可是那些债只一死哪能还尽？最好是炼成妖魄，永生永世，不得为人。待操控他们的炼妖师死后，再堕入畜生道。”
　　沈长温看着他们，笑意更深，四周也愈发阴冷起来，“放心，这些妖魄只是我刚重修炼妖时所炼的，相信诸位都有能力对付吧。若是在里头看见了自家人，可不要手下留情啊，不然他们可会缠着你们，到你们死的。”而后嘴角一翘，拨动琴弦，红光大盛，光芒之中冲出无数妖魄悬在空中，有的成了人形，面容苍白可怖，有的未成人形，只得虚体，但都只听琴音号令，径直冲向人群中。
　　能站在此地的人大多灵力深厚身手不凡，萧澎的许赋笛堪比无名，同是天人之音，一时吹彻四方，挡住身前大半妖魄。知秋扇同样媲美无名，虽未有声音，但威力同样不容小觑，出手便是一片鲜血飞溅，众人皆是报着一死的决心来到此处，自是从来不会手下留情。
　　可一瞬之间，白芒布满整个湖面，众人不住伸手遮挡光芒，耳旁只余飞剑掠过的风声。四周寂静无声，沈长温瞥见白芒之中一丝剑影，拨响无名停下了所有妖魄动作，眼神明了。
　　步云。
　　师父。

　　东丘江家以剑盛名，尤其是江家家主之子手中的步云，出鞘必斩妖，收鞘必见血。并且出鞘白光万丈，万剑敛芒。沈长温知晓这一剑之下妖魄定是消失殆尽，于是又拨响一个音，琴灵破开白芒，众人得以重见彼此。盛云台上的红衣姑娘笑得孤寒清傲，眼神明亮些许。因无人应语，无兵戈相撞之声，她的脚步显得格外缓慢，胜血红衣曳地，沈长温停在江不疏面前，仰起头看着从少时就比她高一个脑袋的师父，笑容一下子绽开，十里春繁：“我知道你会来，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杀他们。师父，好久不见。”
　　江不疏眼神复杂，手只得牢牢抓着手中步云，看着三年未见的沈长温，不晓如何才能将从前的她带回来，众人包括柳慵在内，一时竟也无话可说。他沉重地开口，俊朗好看的容颜此时写满痛苦纠结，眉极深地蹙起：“你可还有什么心愿？”
　　沈长温一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问的模样，学着从前的样子在他脸上痞痞地捏了一把，笑道：“最后一个心愿，师父你真的要听么？”
　　江不疏看着她，也不答话，思索着她下一步动作。
　　沈长温凑到他耳边，神秘兮兮地小声道：“我想死在师父怀里。”
　　语罢已不及他回话，她已恢复原样退后几步，自嘲一声，以灵力作媒升至半空，低下头第一次俯视着江不疏，淡淡道：“魂飞魄散多简单啊，我倒是赚了。”
　　而后以琴音为刃，一刀刺进心口将灵力和着血肉散出。本来该是很痛的剜心之术，沈长温却尝到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潇洒。她记不清刺了自己多少刀，她只记得，每一刀下去之后，看着灵力飞出去，脑海之中竟还是只有江不疏的样子，而且身体愈发轻盈，不再沉重，飘飘然得仿佛马上就要立地飞升。虽然每一刀刺进心口时疼得她冷汗直冒，可竟然有些掩过众人耳目的小聪明的欢乐。虽然她今日注定要死的。
　　但是江不疏是正道一方灵力最为深厚的人，自是成了正道之首，他若不杀她，怕是日后会沦为正道间的话柄，再一步步扛不住流言蜚语，为了她这个没什么用的徒弟毁了自己后半生。
　　身后的正道们还等着他除恶扬善。
　　沈长温不忍心他纠结两难，自作主张替他了结了自己的性命，在正道看来，是江不疏杀了沈长温。这样他的后半生该是功德昭彰，风光无限，他还要活下去很久很久，不能像她一样。他得带着她那份活下去，活得世人称赞，功名俱得。
　　她还甚有些得意地开口，带着胜者王败者寇的语气：“都说我十恶不赦，嗜血无情，用所炼妖魄屠了杨氏满门。我认。”
　　“那么烦请各位看着我魂飞魄散，否则夜长梦多，寝食难安。”
　　柳慵本来将要冲上前来拦下她，她不知道为何当沈长温真的要去死时，她心里还是舍不得的。小时的情谊不该是在杨问水倒在她面前时就该灰飞烟灭了么？不该早就不复存在了么？
　　萧澎及时拉住她，神色略惊讶，却依旧沉稳如水，奇道：“阿慵，你怎么了？”
　　柳慵沉了沉心神，收好知秋，看着上头那个已近乎虚无缥缈的身影：“没什么，只是看着那个人终于要死了，替正道高兴罢了。”
　　是啊，她确实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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