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可爱的你

　　几位老师坐在大门正对着的椅子上，身前拼着四张极长的办公桌，他们看起来异常繁忙——有的埋头写着，嘴里还念着，有的扶着眼镜满头大汗地指着手里的纸一行行地给身旁的家长讲解说明，有的皱着眉徒劳地大喊着以维持秩序。小礼堂里挤满了人，一直堆到两个出口都溢出不少。
　　方微和妈妈也拿着录取通知书，准考证和户口本挤了进去。今天，2010年8月13日，是诚新中学高一新生报到的日子。
　　方微初中毕业于和华镇的和华中学——像和华这样的小镇没有所谓的一中二中，只有这样一所初中，也理所当然地以本镇的名字命名。三年来，方微不仅在班级里担任班长，还是校学生会的副主席，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她不仅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性格活泼外向的她也得到了同学们的肯定与喜爱。中考总分600，她的成绩是574，排在全校第四。然而这个另大部分人都羡慕不已的成绩对于方微而言，并不理想。
　　老师和父母对于方微的期望简单明了——进入诚新中学的实验班。诚新县是一座五线的小城市，包括10个镇，6个乡，大大小小的初中也有将近20个，作为小小和华镇的小小和华中学的全校第四名，方微574分的成绩虽然超过诚新中学的录取分数线13分，但想要进这所省重点中学仅有的两个实验班之一，可能性实在太小。
　　刚得知分数的时候，方微的心都凉了一半，因为班主任告诉她是全班第二，同班的任佳宁超常发挥，取得了581分全校第一名的好成绩，按照以往的月考小测考第一的成绩在诚信县的排名都不一定能挤得进实验班，何况第二？方微越来越担心自己进不了。
　　其实，对于进实验班这件事方微并没有抱以多强烈的愿望，只不过长时间在老师以及父母的期望和说教下，内心觉得自己就理应是要进实验班的。有时方微觉得很矛盾，内心深处总有个隐隐的声音在呐喊“输赢有什么重要的？”，但事实上自己又非常在乎他人的看法，所以表现在外的永远是那个充满着进取心的好胜的自己。
　　独自查询了成绩以后，方微并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在等成绩的这段时间里他们仿佛比方微更紧张，她不知道怎么向他们开口，也可能是害怕看到他们的反应，于是干脆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晚上，三人坐在一起看电视，突然电话响起来，是何欣的爸爸。何欣是隔壁班的班长，这次考试她高了方微2分，和另一名同学赵嘉铭并列排在第二名。小学时，方微和何欣一直同班，那时的方微还成绩平平，并不起眼，可何欣早已是全校闻名的尖子生，是所有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方微也经常被爸爸妈妈教育要向何欣学习。在方微眼中，何欣是一个文静乖巧，待人友善的女生，方微对她并不反感，反而颇为欣赏羡慕，两人不算亲密好友，但关系也较为融洽。上了初中，方微好像突然开了窍似的，成绩突飞猛进，竟成了何欣强有力的“竞争对手”。老套的故事桥段里，当丑小鸭变得美丽，甚至威胁到白天鹅公主的地位时，白天鹅总会黑化，进而百般刁难可怜的丑小鸭。不过，方微不是丑小鸭，何欣也不是白天鹅公主。尽管方微进步飞速，何欣也并没有对她就此白眼相加，两人的关系一如往常，这也让方微更加对何欣刮目相看，也许，正是良好的家庭氛围和教育塑造了何欣健康的心态和平和的性格。何欣的爸爸和方微爸爸是初中同学，不过何欣爸爸并不姓何，而是姓郭，后来方微才得知郭叔叔是何欣继父。何欣还是婴儿的时候她的亲生父亲就因车祸丧生，母亲一人照顾尚且年幼的何欣十分不易，在何欣孩童时期改嫁给了忠厚老实的邮递员郭叔叔，郭叔叔一直视何欣为己出，不仅无微不至地照顾关心何欣，而且更加拼命地工作，想给母女俩一个更好的生活，并且也从未有过再要一个孩子的念头。除了姓氏的不同，何欣和郭叔叔同别的父女并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更为亲近融洽。
　　郭叔叔打来电话告诉爸爸成绩查询系统已经开放了，接着好像通关密语被破解一般，丁丁零零来电不断，七大姑八大姨的，还有很多同学的家长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人都争先恐后地打来电话。内容均逃不过四个字——“中考成绩”，得知方微还没有查的消息，有的人还生怕方微忘记查询电话，着急忙慌地要求方微爸妈拿来纸笔，接着声音格外清晰响亮地报出那一串数字。
　　实在搞不懂，打电话来的这些人为什么在这件事上突然这么关心自己了呢？对于平时那些见面都不知怎么称呼的长辈，还有那些关系一般的同学的父母，方微实在想不出自己的成绩对于他们而言有什么重要的。自己考得好不能给他们脸上贴金，考得差也不会让他们颜面尽失，顶多成为茶余饭后的闲聊谈资，看来大家都揣着一颗好奇的心过着无比悠闲的生活，削尖了脑袋拼命往有热闹看的人群中挤。
　　爸爸妈妈当然紧张又兴奋地打电话查成绩去了，方微看着电视屏幕，心里却一点都不平静：虚伪。一群虚伪的人！她很愤怒。垂眼看着电视机前的地板，她深吸一口气，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也许，他们真的只是热心地提供帮助而已呢？如果这样想太过于牵强，那么就算是看热闹也无可厚非吧，自己不是早就应该习惯了么？成人世界的客套，埋怨，恭维等等是多么常见的现象，至于这么愤世嫉俗么？自己不也挺喜欢凑热闹的么，是谁当初特别想知道表哥高考成绩来着？是因为自己真的没考好才会这么想吧，如果是第一名，如果有十足的把握进实验班，可能根本就不会有这种想法，更不会感到愤怒，取而代之的是骄傲和得意也说不准，希望电话来得更多也说不准。方微无奈地扯了扯嘴角，自己的心是怎样的，所看待的事情也会变成同一个样子。自己到底还是个俗人，总是把自己不开心的原因归结到别人身上，知道不应该，道理简单，想也想得通，可真要实践起来怎么就这么难？
　　这时候爸爸回来了，站了会儿，显得很烦躁，丢下一句“你看你考的什么东西”，转身走出了房间。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方微不知道原来自己最喜欢的爸爸可以变得这么讨厌。一直以为家人是无论如何都会站在自己一边，在自己失败的时候陪着自己给予安慰的人。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再多尖锐的嘲笑和刻薄的讽刺都远不及家人情绪失控时随便丢下的一句话来的伤人。没有在乎哪里来的伤害？这时候的方微多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在乎过爸爸。
　　很多年后回想起来，判断自己是否太过于小题大做，只不过是一个中考成绩而已，只不过是爸爸随口说出的气话而已。然而，对于那个年纪的自己，对于一个15岁的小镇的初中毕业生而言，那个时候，学习成绩就是天，是唯一可以证明自己价值的标准，长大后的方微允许当初的自己钻了这样一个牛角尖。当所有人都告知那时的自己，成绩是多么多么重要，自己好像也就真的这样认为了。不断被灌输这样的观念，这对一个当时眼前世界仍旧狭窄的女生来说，没有什么大道理，没有什么除了学习以外还有各种可以实现自己价值的途径，没有什么以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还有更大的困难要克服。生活有多艰难，命途有多不济，这些对于当时的自己来说都没有概念。成年人总是嘲笑孩子为了一丁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哭天抢地，长大后回想自己的过往甚至也会觉得自己总是在无病呻吟。可是每一个阶段的人，都有相对那个年纪面临的课题，我们能看到的也只有这么多，随着岁月不断沉淀，蹲在井底看到的那一小圈天空也渐渐变得辽阔，不是井变矮了，而是自己在壮大，这就是成长。那个当初无知的小青蛙，为了一片虚幻的云哭泣，有什么道理被嘲笑呢？那就是最真实的我们。
　　那个时候的自己，成绩比天大，有错吗？成长至今，方微仍不认为当初的那个孩子有错，如果有错，也不在处在那时那境的自己。
　　她很快擦干自己的眼泪，尽管心里很痛，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电视。听到妈妈在外面打电话的声音传进来：“哎，别提了，我们家方微也没考好，574，也不知道能不能进诚新实验班。这孩子，一到关键时刻准掉链子……”
　　过了好一会儿，妈妈走进来，看到方微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电视。她坐到方微身旁，抱了抱她，说了些不要紧没关系加油之类安慰的话。
　　方微只轻轻点了点头，是啊，一个中考而已，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在意呢？一个中考就把大家都弄得这么不开心，真的只是一个中考吗？真不敢想象如果这是高考大家又会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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