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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二月初十,眼看着阶下的迎春已绽出娇黄的花苞,却又飘飘洒洒地下起雪来。雪虽然不大,只零零星星的夹在风中,天却变得煞冷。李保儿缩手缩脚地出了门,才走两步,就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啊——啾!”
他抱紧了怀中的包袱,正嘀咕着:“这倒霉天儿……”忽然看见巷子那头慢慢地过来一个人,顿时喜上眉梢。
“容家妹子!”
容如月正低头走着,听见叫,抬头一看,脸上泛起浅浅的笑:“原来是李爷,这么冷的天儿,赶着做什么去呢?”
“什么爷不爷的!没的磕了牙。”李保儿嘻笑着凑上前去,“你要乐意,叫我声‘哥’就得……”
如月微微一侧身子,说:“李爷,要没别的事儿,我还赶着上张二婶子家去。”说着,便要从他身旁绕过去。
“哎哎——”李保儿忙拦住她,“说正经的,我真有急事找你帮忙。”
如月收住脚,将信将疑地瞧着他。
李保儿打开手里的包袱,露出件大红锻面的夹袍:“你快看看,能补不能补?”抖开来,只见衣摆上挂开了寸把长的一道口子。
如月见那袍子边角都绣了如意纹,很是精致,笑着说:“哟,谁家的喜服咧了?”
李保儿却不接她这话,只说:“急着要用的东西,老爷让我出来找人织补,我想着这附近就数你容家妹子的手顶巧,你快看看吧。”
如月相了好一会儿,犹豫着说:“能补是能补的,可……”
李保儿一听说能补便喜不自禁,根本不容她说完,推着她往李府里走,嘴里说:“好妹子,你可救了命了!说什么也得帮我这个忙,我好吃好喝地招待你!”
如月忙说:“可张二婶子那边……”
“放心放心!我找人跟她说去。”不由分说将如月拽进府里。
丝线都是现成的,对如月来说只是费工夫,倒也不是多难的事。补了两个时辰,李保儿来看了十几趟,时不时地给端茶送水。到了午后,如月果然将那道口子织补好,拿到窗口对光照了,也看不出痕迹。李保儿看了眉开眼笑,又出去领了个中年男人来看。如月认得,那是李府的大管家。
管家细细看了一会儿,又拿手摸了摸,脸上也露出笑容。转过身来上下打量如月几眼:“看着有点脸熟,你是……”
李保儿抢了答道:“是庄子上的容家大姑娘。”
管家“哦”了一声,对如月说:“你且别忙着走,在这儿等等,可能有赏。”说完便拿着袍子去了。
李保儿回头笑道:“妹子得了好处,可别忘了谢哥哥啊。”如月低头坐在炕沿上,只不理会。
没过多久,果然有人来叫如月,领了她往前头走。
如月只在交租的时候来过李府,都是在外面转转,哪里见过里头?只见庭木深深,到处雕梁画栋,便连头也不敢抬,紧紧盯着脚底下。
也不知穿了多少回廊,听前面那人说声:“到了。”如月忙站住。
迎面是大正房,左右各有厢房,早有丫鬟从里面出来,领她进去。正中座上端坐了一个人,端着青瓷茶钟喝着茶,李老爷在一旁作陪。如月上去行了礼,垂手站在下头。她也不敢抬头细看,只隐隐约约地瞧见前面一角酱色纻丝的衣摆。
听那人慢慢吞吞地问道:“是你补的衣裳?”
那声音很年轻,却是又尖又细,就像被人踩着脖子的鸭子,如月吓了一跳,差点要抬头,忽见旁边的小丫鬟给她摆手,这才醒悟过来。忙说:“是。”
“手艺不错,都赶上宫里针工局的了。”
如月听他说了这么一句,才隐约想明白,这人原来是宫中的太监。
“爷过奖了。”她嘴里答着,心里好奇得难耐,又听上面茶钟轻响,想必那人正低头吃茶,便大着胆子,抬起头飞快地扫了一眼。
谁知那人刚巧也抬起眼,两人的目光一碰,如月慌得把头直垂到了胸口。
“你……你……”那人的声音不知为何,忽然带上了颤,“你抬起头来!”
如月依旧垂了头。李老爷在旁边不耐烦,催她:“叫你抬头呢!”这才犹犹豫豫地扬起脸。
那人直直地瞪着她的脸,便听“啪”一声脆响,手里的青瓷茶钟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房中诸人都吓了一跳,不知这变故算是怎么一回事情?推根究源,总是如月的缘故,李老爷便挥挥手:“领她下去。”
如月忙不迭出了屋子,只觉心突突直跳。
跟着丫鬟走到半路,方才渐渐地定下神来。忽听背后脚步急切,有人追着喊:“容姑娘,等一等!快请回来!”
如月诧异地站住,回头看时,见是管家吁吁带喘地跑近。这下,连旁边的丫鬟也露出惊讶的神情,从未见管家这么失态过,真猜不透出了什么事。
管家奔到如月面前,连气也不曾喘匀,急急忙忙便说:“亏得姑娘还没出府,快跟我回去吧。”也不待如月回答,就朝丫鬟使了个眼色,叫她搀起如月就走。
如月愈发晕头转向,直到又被带回正堂,也没缓过神来。
李老爷神色迟疑地瞧了瞧堂上那太监,又瞧了瞧她,和颜悦色地开口:“容家姑娘……”
一句话未完,那太监先插了句:“来,给容姑娘设个座儿,坐了好说话。”
这话李老爷听了也是一怔,却不便多说什么。丫鬟搬了绣墩来,如月犹豫着看了李老爷一眼,见他微微颔首,这才欠着身子坐了。
李老爷指了堂上的太监,接着说:“这位,是端王府管事的陈公公。”
如月听见“端王府”三个字,惊得身子一跳,脸色苍白地盯着陈公公看了一眼,才慢慢地低下头。这会儿,却也没有人顾得上指她失礼。
“陈明。”陈公公居然在座上微微躬了躬身子,自己把名字报了。
如月兀自一脸茫然。李老爷续着方才的话:“陈公公再三赞你手艺好,说如今端王府里正缺你这样的针线,问你愿意不愿意进府去?你看……”
如月一直低着头,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李老爷等了好半天,终于按捺不住地催了一声:“容姑娘?”
如月惊得一跳,抬起头时,见陈明笑吟吟地望着自己:“容姑娘莫非有什么为难?不要紧,只要姑娘开口,旁的事包在我身上就是。”
这样笃定的口气。如月手心发寒,蓦地握紧了,又一点点,一点点地松开。然后才说:“倒也没有什么别的,只是我有个八岁的小弟……”
她话还没有说完,陈明已经“咯儿咯儿”地笑开了:“这算什么难事?姑娘要是想带着你小兄弟一块呢,就带了去,要是不想带了去呢,我就安排人在这儿照料他——也不用托别家了,我看李府就是个善心人家,是啵李爷?”
李老爷尽自诧异,也只得连声附和,满口答应。
“姑娘你看,还有什么事放不下的没有?也不用费二回事,一回都了了吧。”
如月头垂得更低,过了会儿,才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慢慢地站起身来,对着李老爷深深地行了一礼:“我那小弟,就多劳老爷费心了。”
李老爷当着陈明的面,嘴里自然不住谦逊,心里对眼前这事却全摸不着头脑。趁如月直起身的当儿,仔细瞧了她几眼,正见她眼波一转,便如暗夜中划过的一双星子般,照得他眼前也是一亮。便不由在暗地里“哦”了一声,心想,这倒难怪了。
一乘小轿,将如月悄悄接入端王行苑。
路上她悄悄地掀起轿窗帘子,乡间的景物一一地从眼前掠过。刚刚泛青的田间积了薄雪,绿与白之间偶尔还杂了几树山茶,已开了艳红的花,小孩子追逐玩闹,嘻笑声遥遥地随风飘过,远处炊烟袅袅地升起……多少年来熟得不能再熟的景象。
她慢慢地靠回座上,心里想着,下一次看见会在几时呢?
耳畔想起上轿前陈明那番悄悄话:“容姑娘,我也不用瞒你,老天给了你这张脸,我就给你指条富贵路。你若真能跟了我们王爷,从今往后除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你得不到的东西只怕没有几样。我呢,指望着姑娘上了高枝,还能记得从指缝里头漏个一丁半点的给我。”
自己怎么答的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晕沉沉地上了轿。
——或许,再也不能看见了。
转念到此,心底一片彻寒,便如从帘缝里渗进来的风。
到行苑时,天色已暗。如月听得外面脚步杂乱,仿佛许多人走动,却听不见一点旁的声音,掀帘子看了一眼,见轿子正从两座大帐间穿过,两旁都是兵士,正升灶做饭。如月从没见过这么多穿军服的人,心头一突,忙放下手。
又行了一阵,却听外面有人笑着招呼:“陈公公。”又问:“这是谁啊?”
陈明冷冷回他:“是你问的么?”那人便不作声了。
不多时,落下轿子。陈明亲自上来打起轿帘:“容姑娘,请吧。”
如月下了轿,迎面是扇垂花门,进门小小的一个院子,里面一溜五间房。陈明引她进了东首的一间,指了炕上让她坐,一时又捧茶捧果,倒弄得如月不知所措,慌慌张张地站起来。
陈明笑说:“姑娘且在这儿坐会儿,吃口茶,我去去就回来。若有人问起,姑娘就说我的名字。”
如月应了,陈明看她的意思还要往外送,忙摆着手拦住:“姑娘可别客气,往后仰仗姑娘的地方多了。”交待完,自往内院来。
刚进月门,正见上房丫鬟玉秀从屋里出来,忙满脸堆笑地迎上去。
“王爷这会儿干什么呢?”
“在书房写信。”玉秀站定脚,目光往陈明脸上一绕,微微冷笑地说:“你可真出息了,出去买个茶叶买了这半天,我只当你掉沟里摔折了腿呢!”
陈明故意把双眼睛瞪得滚圆,“玉秀姐姐,你神了!我今儿出门没走多远,就摔了个大跟头,腿没折,新上身的衣裳挂了个大口子。”
他拧出满脸懊恼,逗得玉秀“噗哧”一笑。
“可是呢——”陈明话风一转,存心拉长了调子,“这一跟头可不白摔。”
“怎么,摔出金子来了?”
“比金子贵重!”
陈明看看四下无人,往她身边凑了凑,小声说:“我拣了宝回来,你去看看就知道了——这事儿还得找你帮个忙呢。”
玉秀“哼”了一声,“打量我会信你那些个鬼话?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真的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呐?”陈明急得赌咒,“骗你让我嘴里生个毒疮!好姐姐,快走吧,那‘宝’可捂不住。”
玉秀想了一想,点点头,“行,我跟你去看看,要是没什么稀罕的,下回你再有什么事儿就甭上我跟前来说了。”
陈明胸有成竹,领着玉秀出了内院,往东折到底,就是如月待的那个小院子。他在檐下放轻了脚步,快到门口时,冲身后的玉秀招招手:“你来看。”
玉秀探身往屋里看,只一眼,便如胸口被人狠狠锥了一下,猛地一震。
陈明耳语:“怎么样?”
玉秀只不搭腔,像被施法定了身似的,直愣愣地看了好半天,才吐了一句:“我的老天爷啊……”
陈明轻轻一扯她的袖子,两人退到角门外,玉秀兀自用手捂着胸口,惊疑莫定地说:“要不是亲眼看见,我再不敢相信……哎,你看清楚了没?她脚下可有影子?”
陈明“喷”地一笑,“好姐姐,你往哪儿想呢?那就是个活生生的人!”
“活人……”玉秀慢慢地吁了口气,退了两步,倚着旁边的柿子树。经冬的柿子,一颗一颗红得宝石似的,悬在枝头,在微风夕阳里悠悠地晃着。玉秀抬头看了一会儿,恍惚地喃喃:“我真当是她的魂儿回来了……”忽地又一激灵,掉转脸来狠狠盯了陈明一眼:“你把这么个人弄回来,打的什么主意?”
陈明笑嘻嘻地说:“姐姐玲珑剔透的一个人,这还能不明白?你我见了她都这样,我就不信王爷见了能不……”他猛地将后半截话咽下去,朝两边看了看,才又说:“你想,办成了这事儿,将来会有多少好处?这是真真正正的一个‘宝’,姐姐你见了就舍得放过去?”
玉秀垂下眼皮,顺手从袖中抽出一方银红福字汗巾,在额角按了按。这么冷的天气,哪里会出汗呢?不过是她太过专心时的小动作。陈明知道已经说动了她九分,倒不着急催问,静静地在一旁等着。
蓦地,半空中飞过一群晚归的鸟雀,扑啦啦扇翅的声音惊得玉秀一颤,顺势往天上看了几眼,自言自语地说:“天儿可不早了。”
陈明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只“嗯”了一声。
“王爷总还得要两个时辰才就寝,赶紧预备热水,让她洗澡换衣裳,也还来得及。”
陈明愣了愣才回过神:“今天晚上?会不会太急?”
玉秀微微笑道:“就是你说的那话,这‘宝’捂不住。再者,过一两天就到京了,回了府里安排起来可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陈明盘算一阵,点点头:“好,听你的。”
玉秀转身又进了院子。
如月仍在炕沿上坐着。没人时,悄悄打量这屋子,虽然只是行苑,一应的器具也是精致耀眼,从未见过。忽见门上悬的银红撒花软帘一动,忙低下头,只见一幅丝光闪闪的莲青夹裙挪到自己眼前,又听见陈明的声音赶着在叫:“玉秀姐姐。”也站起来,跟着叫了声:“玉秀姐姐。”
来人先不说话,仿佛仔细地在看她,忽然一双软软暖暖的手握起了她的手,一个娇脆的声音说:“你别跟他学!”如月下意识地抬起头,见一个鹅蛋脸,细长眼睛的女子微微含笑地望着自己,又说:“他是背着人叫一声,你可别学。这儿不兴叫姐姐、妹妹的。”
说着拉了她并肩坐在炕沿上,手一直握着。
“这府里的规矩大,比宫里都不差什么——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吧?”
如月点点头,“那位陈公公说了。”
“这又是一样,”玉秀笑着说,“咱们在王爷跟前伺候的人,叫名字就行了,像他呢,你叫他‘小陈’就是。”
陈明忙附和了声:“对。”
“这些规矩待会儿我一样一样告诉你,全说了也说不清,我只能拣要紧的说,你可要好好记下。”
如月应下。玉秀又问:“多大年纪了?”
“快十九了。”
“十九?”玉秀微微露出惊异的神情,“那你嫁过人没有?”
如月摇摇头。
“许了人家?”
“……也没。”
玉秀惊讶地问:“怎么会呢?你这般模样,怎么会还没有定亲事?”
如月轻声说:“其实许过人家,可还没大定,那人就得痨病,死了。紧跟着爹娘也都去了,那年我小弟才四岁。都说我命硬,所以……”
玉秀轻轻地舒了口气,脸上重又绽出笑容:“这才是天意。你若早早嫁了,可也就没了眼前的福分。”又上下打量如月几眼,说:“我看你的身量跟我差不多。年前我刚做了一身新衣裳,只年里上了回身,你要不嫌弃,先穿了我的吧。”
如月连忙道谢,玉秀却说:“谢我什么?往后……”只说了一半,忽然停下来,目光在她脸上盘桓片刻,叹了声:“老天爷已经给了你七分富贵,还有三分,要看你的造化。我看你是个不多话的,我们王爷也喜欢安静的人,这又占了一分。还有两分,就看今天晚上了。”
如月不声不响地听着,听到“今天晚上”几个字,身子突然微微地哆嗦了一下。
陈明在旁边笑说:“姐姐真谨慎,叫我看那两分也是全在,这事儿就是准的!”
玉秀却不言语,只轻轻拍了拍如月的手。
一时小丫鬟来说,澡盆浴汤已经备好,玉秀便领着如月去沐浴梳洗。果然一面将王府的各种规矩告诉给她,在端王面前如何举止、如何应对,哪些话该说、哪些话绝不能说,讲了一大篇,停下来问了句:“记住了多少?”
如月便复述了一遍,居然说得八九不离十。
玉秀不由惊异,望着她叹道:“这真是天照应!”又笑:“你原来是这样聪明的人,我那两分的担心,可又去了一分了。”
那还剩下的一分担心是什么?如月忍不住想,却没有问。
等把头发擦干、梳好,玉秀取过自己的一身葱绿绫袄、蟹青裙子让她换上,退后几步一打量,拍着手说:“‘人要衣装’,这话再没错的!”又前后相了一遍,嘴里说:“人就怕比,这衣裳看你穿过,我往后都不敢上身了。”伸手替她理了理裙角,眉间忽然露出几分怅然,“唉,你穿我的旧衣裳,只怕也就这么一回了。”
如月一直默不作声地任她摆弄,听到这里,忽然深深地一福。
玉秀吓了一跳,转念间已明白了她的意思,拉了她的手说:“你放心,我虽不肯说那句满话,心里也跟小陈想的一样,这事儿就是准的!只要你记得刚才我跟你说的那些话,待会儿见了王爷,可别心里一慌就忘了……”
说着说着,忽然停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如月。良久,轻轻地说:“其实,你就算真忘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我想王爷他也绝不会责怪你的。”
眼见已到了戌正时分,玉秀领着如月往书房来。四下悄悄,一路上连半点人声也不闻,只听风拂树叶飒飒地轻响。如月跟在玉秀身后,蓦地里抬头望了一眼,七分满的月悬在东天,流云聚散,月色晦明,倒像飘忽不定的心事。
到了书房外廊下,丫鬟茉香倚着柱子,脑袋便似小鸡啄米一样,正打瞌睡。
玉秀上去推了她一把,恨声道:“瞧你这不顶用的模样!我才不过让你顶这一会儿,你就敢打迷瞪!”
茉香揉揉眼睛直起身,不敢作声。
玉秀看一眼书房窗纸雪亮的烛光,问:“王爷还在里边?”
“是。”茉香说,“一个多时辰没走动过了,只要了两回茶。”说着又往玉秀身后暗影里瞥了一眼,“那是谁啊?”
玉秀不答,只说:“我来了,你歇着去吧。”
茉香正在困头上,巴不得这一声,便不再理会,径自去了。
玉秀低声嘱咐一句:“在这儿等着。”自己进了书房。
如月依言在黑影里候着,听屋里玉秀的声音说:“王爷,换杯茶吧。”然后有个男人“嗯”了一声。跟着帘子一晃,玉秀端着托盘出来,又进了旁边的一间屋子。
夜深风凉,树桠在月影地里阴恻恻地晃着,如月不由得缩了缩身子。
不多时,玉秀端着新沏的茶出来,递到如月手上,“记着我刚才的话,沉住气,去吧。”
“好。”如月低低地应了,转身到了书房门口,只稍稍地一顿,便迈过了那道门槛。
玉秀望着她,直到软帘隔断了视线,她忽觉那一瞬间残留印象中的身影,带着几分异样的决绝。不知为何,一分的担心反而压倒了九分的笃定,情不自禁地双手合十,轻轻地念了声佛。
也许因为只是在行苑的缘故,端王书房的陈设不似如月想像中那般争光耀眼,除去四角的烛台,书桌旁的屏风,就只有窗前的鎏金珐琅香炉,袅袅地散着淡香。
六尺宽的紫檀书桌后面,深青便服的男人伏首在案,正看着手里的信笺。也许是因为在烛光下,一瞥之间,权倾天下的摄政给如月的印象就跟这屋子一样,并不似传言中那么咄咄逼人。
如月垂下头,看着脚下纤尘不染的青砖地面,一步一步地走到书桌旁。深深吸了口气,正要说话,端王先开了口。
“放下吧。”
如月一怔,依言放下茶碗,拿着托盘站在书桌旁,不知该如何进退。
端王头也不抬地说:“没你的事了,出去听吩咐。”
如月只得应了声“是”,竟分辨不出心里到底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慢慢地退到门口,刚要转身,忽然端王又叫住了她:“等等。”
如月站住脚,看见烛光拉长的影子在自己脚边轻轻晃了晃,茶碗盖“叮”地一声轻响,端王该是端起了茶。过了片刻,他问:“新来的?”
如月轻声答:“是。”
端王又问:“陈明弄你进来的吧?”
如月愣了愣,又答一声:“是。”
端王低低笑了几声,“那奴才……”却又不往下说了。
如月等了一会儿,只听笔尖在纸上划过的细微声响,大着胆子从眼皮底下看了一眼,只见端王手中的那管笔飞快地书点。
他既没有再吩咐出去,一时如月便僵立在门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屋里如此安静,如月下意识地忍着不让自己喘气,便只听得见端王轻微的呼吸。不知怎地,连这声音也无端地让她心慌。忽然她想抽身逃走,要是能够的话,她想回去乡间,十九年来她熟悉的那个家,茅屋、鸡圈、门前的石榴树,还有她的小弟。她想起日间和小弟分手的时候,八岁的孩子用力抱着她的腿哭:“姐姐,你享福去了,不要我了?”她狠着心答:“是,姐要走了,不能再带着你了。”心底忽地一凉,这一步是自己要走的,走了就不能回头。
“噼啪”一声,烛花轻爆。如月惊得一战,抬起头惶惶地朝四下看了看,忽见书桌后端王手里的笔一停,她猛地清醒,想起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来,连忙又低下头。端王正放下笔,目光堪堪从她发顶扫过。
“过来吧。”端王语气平淡,却是不容分辩的。
如月往前走了几步,觉察到端王站起身来,她迟疑着停下脚步。
烛火微摇,她看着那道颀长的影子移近,站定,几乎遮蔽了她眼前的光。
然后,一只手轻托起她的下巴,没来得及做好任何准备,两人的目光已经相触。临来之前玉秀再三嘱咐过,在端王面前头一条不可做的就是与他对视,然而在这一瞬间,如月发觉一切都不再由她自己掌控,面前的这双眼睛仿佛不由分说便攥取了她的视线,不容她避开。她只得望着那双深黑的眸子,望着眸子当中自己的影子,随着烛光微微晃动。然而,她望不见任何预期中的表情,那双眼睛冷漠得就像未曾融化的积雪,不带一丝温度。
也不知过了多久,端王放下手,慢慢地踱回书桌后坐下。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地放在胸前,半仰地看着她,颇含玩味的眼神,让她忽然感觉窘迫无比,即便低下头,也仍觉着头皮刺辣辣地难受。
“你是莱州人?”静默半晌,冷不丁听他问了这么一句。
如月忙定了定神,答声:“是。”
“哪一县?”
“保平。”
端王回想了一会儿,“嘉成元年,渭河大水,保平也被淹了吧?”
“是。家里原有两亩薄田,就是那时候给淹了。”
“水退之后,有旨发还,你们家的田没有拿回来么?”
如月苦笑了一下,“拿回来得有田契,那时能逃出人去就不错了,哪儿想得起地契呢?后来爹娘过世,就越发没地方说去了。”
“噢。”端王点了点头,语气里似乎显得有几分疲倦。然后又问起她家里还有些什么人,靠什么过活之类的话。
如月再想不出他的心思是怎么拐到这些事上的,只觉得眼前的情形透着几分滑稽,却也不能不一一作答。
“你们就姊弟两个,租人家的地,种得过来?”
如月说:“一亩地,还应付得来。”
“那够吃的?”
如月想了一想,低声说:“省一点,做针线也能赚一点,够了。”
端王不说话了。过了会儿,纸笔沙沙轻响,原来又在写信。如月心知有会一阵子安静,只心里凌凌乱乱的,也不知想什么。
然而,端王只写了几行,就停了。自拿着信笺看了一遍,十分突兀地问了句:“你自己情愿的么?”
如月怔了怔,“哎?”猛想起这样说话不合规矩,忙按着玉秀教给的,回答:“王爷的意思,奴婢不明白。”
端王笑了笑,又问了一遍:“你到我这里来,自己愿意的么?”
如月点点头,声如蚊蚋:“是自己愿意的。”
端王盯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我不会看么?你这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还说愿意。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来?”
如月两只手交握在一处,死死抠着,“王爷是大贵人……”
端王没有作声。如月低着头,却能感觉得到那两道不带任何表情的审度的目光。
“那么,”端王缓缓地开口,“你是想回去呢,还是留在王府做个下人?”
如月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一句回答如此艰难,田地、茅屋、青草的香气仿佛从鼻端一掠而过,她咬了咬牙:“奴婢想留下。”
“哦。”端王很随意地,“那就留下吧。”
“……是。”如月回答,明白抽身的最后一个机会也已经不复存在。
“到底怎么回事呢?”玉秀深感不解,“我可真的不明白了!”
如月自己倒是神情淡然,仿佛只是极寻常的一件事,在炕上折好了换下来的衣裳,递还给玉秀:“叫你白费这半天的心……终归我是个福薄的人吧。”
玉秀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无声地叹了口气。低头看看手里的衣裳,又推回去:“算了,这身衣裳就送了你吧。”
如月摇摇头,轻声说:“只怕也用不上了。”
玉秀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心里一紧,任凭平日伶牙俐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望着她低垂的眼睛,蝶须似的睫毛微微地颤动,掩着那一双眸子,似春阳下的一池碧水,清泓透彻。
“真可惜了……”玉秀看得入神,不自觉地说出了心里的话。猛一惊醒,忙忙地想找些别的话来岔开。
正待开口,廊下薄底靴脚步声匆忙,陈明“忽”地挑帘子进来。
“到底怎么回事啊?”他劈头也是这么一句,“刚刚王爷叫我去,说回了京让吴昭训给你安个差使。难道昨儿晚上……”总算从眼角瞥见玉秀冷冷地瞪了过来,生生把后半句咽了下去,只问:“你得罪王爷了?”
“少瞎说!”玉秀截过话来,忽又想起一事,问他:“你刚说,王爷让吴昭训安置如月?”
“没错,王爷就是这么说的。”
玉秀“咝”地倒吸了一口气,喃喃地说:“王爷到底是什么心思呐……”
“这谁猜得到?”陈明嘟囔着,“反正这事儿就是满砸!”
玉秀不理他,只对如月说:“王爷问你要不要回去,你那时怎么不说回去呢?”如月不作声,玉秀又叹了口气,“也难怪,你这样子出来,也在行苑过了夜,还怎么回去呢?”说着就瞪陈明:“你看看你干的这事儿!”
“这怎么能怨我?”陈明很委屈,“要怪也只好怪她自己命贱,不……”
玉秀气不打一出来,立起眉毛打断他:“少说几句没人当你哑巴!王爷吩咐了今天上路,有这闲工夫你上前头干点正事去!”
陈明跺了跺脚,甩手出去了。
“别理会他的话!”玉秀重重吐了口气,又拉起如月的手来说话:“我劝你,要是有机会,另找个出路也好。你是不知道,以你这么个样貌,到了那府里啊,有的人……”她像是顾忌着什么,犹豫再三也没有说下去,只说:“王爷既说把你交给吴昭训,也不是坏事。现府里的事都是吴昭训管着,我看她也未必亲自见你——对了,只要你别上她跟前去,连内园也不进,那倒也没什么。反正也就是安排你到针线上,这事儿我来想想办法吧!”
她话里似有许多意思,如月正想问,她已经站了起来,像是要走了,却又停下脚步来,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如月啊,小陈和我本都不是坏心,想给你指一条富贵路的,可如今……说不定反倒害了你!”
听见这样语带歉疚的话,如月慢慢地抬起眼睛。天已透亮,晨光穿过湖水青的窗纱,正映着她那一双波光流转的眸子。玉秀突然发觉,这双眸子望进去竟是极深的,含着一种她也无法分辨清楚的神情。
“到什么时候,我也绝没有怨谁的意思。”如月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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