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母是朵黑莲花

　　昭明二十五年夏，秦河大水，两岸黎民死伤过万。水灾过后，瘟疫泛滥，众流民欲徙，终致暴乱。江西郡守温令仁亲入百姓家抚，只身入病民营与病民同吃同住，一应公务以文字处理月余，曰，“福祸与江西百姓共”。
　　及至冬日，疫情乃止，郡守温令仁身染病疾，簇火自焚，百余染病难医众相随，未留一言传世。百姓筑生祠以记之。然于朝多有异议，曰温郡守在其位未担其政，虽身死于国无益。昭明女皇静良久叹道，“此仁心也。”议论乃止。

　　“温姑娘，行装已经打理完毕，随时可以上路，听您的吩咐。”一个二十岁上下管事模样的年轻人恭谨低头道，虽这小姑娘年岁小，但大夫人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好生伺候，他也不敢失了礼数。
　　“劳烦飞叔叔了。”温菀，也就是已故江西郡守温令仁的独女，今年不过六岁光景。她母亲早逝，父亲家中无人，如今可说是真正的孤苦无依。如今，是她母亲的姐姐，嫁入京中显贵谢家的陈氏派人来接她生活。谢飞，就是谢家大管家的亲生侄子。“只是还有一事，父亲的两位姨娘，我想着不如赐百金放其还家，家中宅院留与昔年服侍我父母的老人们养老罢。”
　　谢飞点头道，“姑娘仁善。”按理说，他身为外人操持温家家事，他本以为温小姐年纪再小也可能有防备，已经做好了被猜疑的准备，却不想这温小姐处处放权，一派全然相信的天真模样，所作所为也没有丝毫小家子气，并无父母双亡的惶惶之感。温郡守为官清廉，家中余财不多，即使如此这小姑娘还是愿意给两个妾侍各百金放还，更愿意让下人们住在温家宅院养老。
　　自小跟着温菀长大的小丫鬟流苏听着，心中却有些发急，几乎想捂住小姐的嘴不让她犯傻。好不容易待谢飞下去了，流苏急声道，“小姐，何必给那两个老女人百金？不卖了她们就是好心了。还有这偌大宅院，给老人们住？何不直接变卖了，将来也算作小姐的嫁妆。”
　　温菀叹了口气，粉雕玉琢的脸上是和年纪不符的老成，和刚才面对谢飞时的天真模样全然不同。“流苏，我问你，如果按你说的做，我们如今共能带多少银？”
　　“至少，会多出十万两吧？”流苏飞快算了算。
　　“那就是一共二十万两。”温菀点头，“我听说，京中贵女一套头面就能抵万两白银，动辄十万——”
　　流苏小声道，“可把钱攥在手里才行啊，他们钱多，与我们有什么干系。”
　　“十万两白银买个好名声，同在京中的九牛一毛相比，哪个合算？”温菀握住流苏的手道，“如今人皆言我父为官父母仁心，秦河两岸已有生祠，全天下的眼睛集中在这里，此去入京，还很有可能得女皇召见，这时候，我们绝不能小家子气。”
　　“女皇召见，是不是会赏好多银子？”流苏眼睛一瞬间就亮了，“小姐，你真聪明！”
　　温菀扯扯嘴角点了点头，“会有银子，当然，不止是银子。”然而与普通百姓单纯的感激不同，郡间文武对她父亲身死的态度让她有些疑惑----总感觉，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感觉，礼品络绎不绝，却没什么人上门拜访，出殡时也是来者寥寥。

　　不出温菀所估计的，这十万两银子，让温家的名声更上一层楼，平日里甚至有百姓送果蔬到温府，家中供奉温令仁时，也会念叨几句求佛祖保佑温小姐福寿安康。温令仁没有遗体，也没有一字遗言，只有和百余随之自焚的病民混在一起的骨灰。温菀将骨灰呈殓了一小盒，揣着十万两银票，只一个小丫鬟，几件换洗衣物，来接的谢飞和四个护送侍卫，在一个薄雾冥冥的早晨静静的离开了自小生长的江西郡。
　　马车之中，流苏轻轻抚着温菀的背道，“小姐，我们已经离开了！”
　　自听闻父亲步入病民营的那一刻，年幼的温菀以远超年龄的从容处理各类事物，待温令仁死讯传出，她甚至一滴泪都没有留----眼泪，在父亲决定进病民营的时候就流光了，简单处理了家产的变卖，便是各种安置府中众人，唯独不愿意听任何人谈论她“仁心无双”的父亲。百姓送到温府的果蔬，没有被受人爱戴的温小姐食用一口或是赏人，温菀将这些东西全部喂了狗——府中的狗吃饱了，就拿去喂野狗。温府诸人，虽不太理解，却还是为孤苦的小姐隐瞒。
　　温菀感到流苏手上的热度，喃喃道，“已经出了江西地境？”
　　“是的，今夜我们就到居延关了，马上就能入关了。”流苏轻声道，“小姐，我们出来了。”
　　温菀抬起头来，她眼睛微红，撩开车帘回头看了一眼远去的城门，嘴角翘起，“离开了，离开这吃人的城了。”不管百姓多推崇父亲的义举，在温菀心里，这整件事情就是瘟疫爆发众官僚束手无策，父亲作替死鬼入病民营，不知道有多少人松了一口气？多好啊，这下没有暴乱了，皇帝不会怪罪，官帽保住了。可她的父亲，却注定的无法再从病民营走出来！
　　最后瘟疫也没能研制出解药，然而没关系，人都死差不多了，自然就不会再蔓延了——温菀指甲狠狠扎入手心，那些一脸恶心的感恩的百姓，那些冷眼旁观的父亲的同僚属下，凭什么自己父亲死了，他们流几滴眼泪，说几句漂亮话，就能一切如常的生活下去？甚至几乎没有受到责罚？灾情处理不当难道他们就没有责任？
　　流苏知道小姐心中有心结，就连她自己，心里也不是没有怨艾的。温菀冲流苏安抚笑了笑道，“我有些口渴了，去问问飞叔叔还有没有水。”
　　流苏知小姐是想独处一会儿，她点点头跳下马车。温菀从怀中拿出装着父亲骨灰的雕花木盒，终于忍不住流下泪来，“爹爹，你好狠的心…丢了官，我们就在乡间随便过活有何不可……菀儿好怕…姨母不喜欢我怎么办？皇帝讨厌我怎么办？听说危之表弟顽劣，他捉弄我怎么办…爹爹…”即使是哭，她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生怕被外面的谢飞和侍卫们听到嘲笑，嘴唇咬得发白，用尽全力想把眼泪憋回去——她不能失了仪态，一刻也不行，所谓慎独。
　　待到晚间宿下时，温菀又恢复了纯然温和的状态，哀而不伤，小小年纪便颇有大家闺秀风范。即使服父丧，善良的温小姐也没有忘记亲手给谢飞和四个侍卫亲手送去暖身子的姜汤。自然，又是一片交口称赞，谢飞心中的暗暗点头。
　　流苏却注意到，小姐的手心破了皮，眼睛似乎也上了妆掩盖什么，她心中一酸，连忙转过身去。老爷，生民苦痛与我们何干，你怎么忍心让小姐一个人在世上面对这些？她想了想，拿出自己悄悄存下的钱，去买了两个厚毛毯，铺在侍卫休息的马车内。

　　回到客栈，却见温菀还没有休息。“小姐，这是绣什么呢？”
　　温菀平静道，“我打算绣个荷包，给姨母作见面礼。”
　　“谢家两位老爷呢？还有二房的太太，小姐的两位表哥一位表弟？”流苏没有劝小姐不要劳神，而是问道。
　　“流苏看呢？”温菀虽然心中已经想好了，但还是问了流苏，如今她身边只这一个贴心人，虽性子急考虑有时不太周全，却忠心不二。
　　“嗯，小姐年纪小，送礼不用太贵重，不如沿途买些各地的新鲜土产，给老爷太太们尝个鲜？”流苏不是很自信的道。
　　“对啊！”温菀如释重负似的松了口气，“流苏帮我解决了个大难题！”
　　流苏小脸有些发红，很是欣喜，“能帮到小姐，奴婢好开心。”
　　“那这个荷包，就单独送给姨母罢。”温菀道，“毕竟整个谢府不过是冲着姨母的面子上礼遇我，都一视同仁的不好。只是不知，姨母是不是好相处了…”温菀忍不住蹙起了眉。
　　“小姐不要蹙眉！我听老人们说，总蹙眉会留下印记的，长久的会给人阴郁的感觉！奴婢听说从前啊…”流苏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通，总算把温菀逗笑了，这才罢休。
　　“流苏，私下里，不要自称奴婢了，我没有兄弟姐妹，自小把你当姐姐看的。”温菀握住流苏的手道。
　　流苏回握温菀，坚定道，“四岁时，夫人把奴婢从雪地里捡回温府的时候，奴婢就发誓要一辈子忠于夫人、小姐了。夫人说礼不可废，奴婢绝对不会改口的。”
　　温菀靠到流苏怀里，“不管怎么说，我现在就要叫你一声流苏姐姐…流苏姐姐，今天晚上到床上和我一起睡吧，菀儿有些怕。”
　　流苏在心中暗暗发誓，不管前路有什么，即使舍了这条贱命，也一定要护小姐安好无忧。

　　转眼间，便到了关中境内，离天京只剩四五日的路程了。这一日，温菀、流苏同谢飞一同上街采买土产时的谈话引起了两位有心人的注意。
　　“飞叔叔，不知谢大人喜不喜欢甜口？”温菀站在一家糕点铺内问谢飞道。
　　“我家老爷最喜桃花糕，越软越好。”十几日下来，谢飞对这位温小姐又敬又怜，知者必言，更何况，温菀从不问逾矩的问题，至今没让他为难过。
　　“谢、桃花糕”几个字眼引起了旁边一对花白头发的夫妻的注意。他们衣着朴素，看上去五十岁左右，令人讶异的是那老妇挽着她夫君的手臂——即使如今大晋民风开放了许多，但上了岁数的人还是几乎没有人在公共场合如此亲密。她低声对旁边夫君道，“表哥，和你一个口味呢，也姓谢呢。”上了岁数的人，说话仍呆着一股娇憨味道。
　　这男子虽头发花白，可一糕点铺的目光还是有意无意的集中在他的身上。第一眼吸引人的不是他虽有了岁月印记却依然俊美的面容，而是他沉渊般深静的气质，尤其是那双眼睛，桃花眼本有些轻佻，可在他这里却只让人感到深邃，永远望不到底。
　　谢飞也注意到了这对气质卓然而恩爱的老夫妻，他觉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索性放在一边，专心为温菀出谋划策的挑起糕点来。“温姑娘，这个合我们家大少爷的口味…”
　　许是喜爱温菀小小年纪可爱得像包子一样却一脸认真的小大人模样，那妇人主动开口道，“这个蛋黄酥很得小孩子喜欢，还放得久。”
　　温菀有些惊讶，甜甜笑道，“谢谢这位姨姨。”
　　“五十多近六十的人了，还叫姨姨么？你这么大点，叫我婆婆罢。”妇人忍不住笑了，“这嘴甜的，都呴嗓子了！”
　　温菀眨眨眼睛道，“可是阿姨看起来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啊。更何况，我爹说过，每一个有良人宠着的女子都永远年轻，您神仙眷侣，正合了父亲的话呢。”自从父亲故去，几月来，随时随地讨好别人，几乎已经成了本能，说出这番话来温菀几乎没经过多少思考。
　　妇人抬首望向自己夫君，恰巧男子也地下头来，对视一眼均感这小姑娘一番话颇为慰贴。
　　那男子笑问温菀道，“你是要去天京么？走亲？”他见温菀衣着颇为素气，估计大概是在服孝。
　　温菀点头道，“去姨母家中。”旁的，却没有再说。
　　一旁的谢飞突然想起来这两位是谁了——这不是家中祠堂供奉的荣国公夫妇么？这是，老爷的亲爹娘啊！他神色一瞬间激动起来，就要跪下相认，被男子一个眼神止住了。见旁边管事的神色，男子便知道自己没有猜错——果然，是自家人，只是不知道这小姑娘是什么身份？不过，无论是谁，他也没什么兴趣刨根究底。
　　他的夫人却不然，她刚刚送了小女儿入京，正是离别愁绪深重的时候，见了粉雕玉琢的温菀便似见了女儿小时候一般，怜惜得紧。“你可是姓温？”
　　温菀注意到了谢荣异常的举动，有些不安的点了点头。
　　那妇人拉住温菀的手，“掌柜的，开一间雅间。”低下头摸了摸温菀的头，“虽然我很欣喜，但小丫头可得换个称呼了，你要叫我姨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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