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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济
转眼已是深冬,十二月的天,又阴又冷,纪疏扬很不喜欢。以前,每到这样的天气,贺听南就会变得异常沉默,那时候的她,心思就像此刻晦暗的天空一般难以捉摸。
纪疏扬从看守所出来时,外面已经下起了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重新开始,它就那样断断续续地下着,似乎是决心要和这冬日里的行人无休止地拉扯下去。但纪疏扬知道,这场雨,终究是会停的。
时间,真是造物主最伟大的发明。
纪疏扬看了眼手表——今天晚上,同事约了他吃饭,是个相亲局。
想要逃离一场雨,除了被动等待时间流逝之外,还可以主动去找寻一个能够落脚的地方,将雨屏蔽于视野之外。第一种方法太消极,也太磨人,所以,纪疏扬选择第二种。他利落地从左肩取下挎包,举过头顶,往停车场跑去。
打开车门,按下启动键,扣上安全带,所有动作都机械而理所当然,直到肖鸣甫出现。
肖鸣甫和纪疏扬同在一所大学任教,几乎每个星期都能碰上面。但自从贺听南离开,肖鸣甫便一直在有意无意地躲着纪疏扬。
“肖鸣甫!”纪疏扬上前一把拽住了肖鸣甫的胳膊,“她是不是去瑞士了?”
“纪老师,还没走呢?”肖鸣甫脸上的笑有几分勉强,他实在是有些怕见眼前这个人,今天特意算好了时间过来的,没想到还是硬给碰上了。
“贺听南是不是去瑞士了?”纪疏扬固执地盯着肖鸣甫,又问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雨水滑落,纪疏扬的睫毛轻颤了一下,很快又归于平静。
而睫毛之下,是纪疏扬未变的目光。
“对。”肖鸣甫索性干脆道。
得到肯定的回答,纪疏扬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他渐渐松开了拽着肖鸣甫的手,“那她现在......”
“如你所想,死了。”肖鸣甫转头看了一眼大厅的钟——十五分钟后,他和在押的嫌疑人有一场谈判,“我听说你最近开始相亲了,这很好。”
“真心的。”肖鸣甫又补充了一句,准备离开。
“等一下,即便在瑞士,安乐死也并非全无限制和条件。”纪疏扬抬眼道,“是你帮了她?”
纪疏扬每一年都会盯着贺听南去体检,看过她的每一份体检报告,她身体健康,身上并没有什么无法治愈的重大疾病。因此,她若想要安乐死,便只能走“重度抑郁”这一条路。而肖鸣甫是学心理的,他可以帮贺听南通过其中重重的审查。
问题敏感,又是在眼下这种场合,所以肖鸣甫只是看着他,并没有回答。
纪疏扬了然,他努力克制着情绪,道:“她走之前有没有......有没有什么话留给我?”
“没有。”
“果然。”
“你什么意思?”肖鸣甫回转过身,语气中有几分不悦。
纪疏扬望着门外的大雨,神情颓丧,“那天早上,她出门前卜了一卦。你知道的,但凡是重要的事,重要的人,她都不会这么做。所以我于她,我们的关系于她,算什么呢?”他曾经无比笃定地认为,他们之间的感情能够改变她的想法,可是此刻,他却连自己说的这句话该是嘲讽,是疑问,还是怄气,都分不清楚。
“你!”在肖鸣甫看来,纪疏扬的话,是质疑,他不高兴道,“你知道你们之间一直以来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
“人都不在了,谈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吗?”纪疏扬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又重新走入了雨中。
接到曹无算的电话时,贺听南坐在进山的火车里,正费劲嚼着一个干巴的面包。
“有事快说,我这信号不好。”贺听南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水,含糊道。
“就是好奇你死了没,打来问问。”
曹无算是贺听南的六表叔,虽然他明显没有一个当人长辈的样子。
当然了,贺听南也从来没有一个当人晚辈的样子。
“现在知道了?挂了。”
“别呀!”
“还有事?”
“既然没死,给你找点事干吧?”
“满嘴的阴谋味。”贺听南百无聊赖地揪着手里的面包,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嘴里送,“这才是你这通电话的目的吧?”
“我怎么说也是你正经表叔,还外加半个师父,可不能这么说话啊,侄女小徒弟。”见贺听南没有直接拒绝,曹无算给她发了一个地址过去,“是泰国南边的一个小岛,你赶紧过来,我保证你不虚此行。”
“不去。”贺听南点开瞧了一眼,便转头继续欣赏她的雪景,嚼她的干巴面包去了,“纪疏扬有个当事人在那,案子估计还没结,我不去。”
“你......”
“我什么?”贺听南截了他的话,先发制人道,“别又搬出你那长辈的身份来说教,无趣得很。”
“说得好像谁稀得教育你似的。我就是听说,你在离开前卜了一卦,卜出什么了?”
“听说?你听谁说的?”贺听南收回了散漫的目光,道。
“还能有谁?我现在又不敢联系纪疏扬。”
“所以,肖鸣甫见过纪疏扬了?”贺听南有一瞬间的紧张。
“估计是吧,就纪疏扬那性子,早该逮到肖鸣甫了。”
贺听南看着手腕处被串起来的六枚铜钱,道:“是未济。”
“你知道的,我一向都认为,主动去应象,好过最后被推着走。”
“这个世界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未济卦。”贺听南望着窗外满目的白,想起以前的事,有种奇怪的割裂感,“未必就是我们缘分未尽。”
肖鸣甫从看守所出来时,天才微亮,呼吸间皆是冬日空气里的清冽与肃杀。
只需往前一步,光影变换,便是绵延的人间烟火,鲜明跳跃,慷慨地为人们掩去了身后的幽深与黑暗——肖鸣甫总是很享受这样的时刻。
“姐,两杯豆浆,两个煎饼。”肖鸣甫熟门熟路地进了附近的一家早餐店。
“肖老师来啦!有一阵没见你了。”此时店里的客人还不多,老板娘边忙活边招呼着肖鸣甫道,“煎饼里加什么?”
“什么都不加。”置身于一片升腾的热气中,肖鸣甫感觉自己就像是被包裹进了一个柔软的云团里,那是一种与昨晚所见的残忍和血腥截然不同的暖意,他忍不住笑起来道,“她喜欢面糊本身的味道。”
“给小姜带的啊?”老板娘也是过来人,自然听得出这个“她”字里潜藏了多少暧昧,于是调侃着面前的人道,“那肖老师你的呢?”
“我的也不加。”肖鸣甫知道老板娘是故意问的,也不知道具体为的哪一点,他脸上的笑意更盛了。
“催催催!催命啊催!”姜辞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冲到肖鸣甫跟前,把一份尸检报告拍到了他面前的桌子上,瞪着他道。
肖鸣甫和秦九年正在聊昨晚的谈判,听到动静,齐刷刷抬了头。
见姜辞跟只鼓起来的河豚似的,肖鸣甫又忍不住想笑,他努力收着嘴角,拿过桌上的豆浆和煎饼恭敬奉上,“张姐家的,刚热过,您消气。”
“这还差不多。”姜辞边说边拉开了旁边的椅子坐下,紧接着又连人带椅转了个方向,晒起了太阳,“那我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不和你计较了。”
肖鸣甫注意到她头上已有些松散的马尾,笑着解释道:“猜到了你昨晚没回去,所以给你发消息不是为了催你的报告,是想你过来吃顿早饭。”
空中飞扬的尘土像是被镀上了一层金光,在久违的日光下显得分外圣洁,这让姜辞的心情很好,她忍不住伸手去接,同时带着笑意,却又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着肖鸣甫的话道:“好,知道了。”
肖鸣甫觉得,如果他现在去把姜辞另一只手上的煎饼给接过来,大概是有点煞风景的。算了,灰尘就灰尘吧,大家平时也没少吃,开心更重要。
“你昨晚又通宵啊?”秦九年拿脚一撑,椅子迅速滑到了墙根处,他紧张地看着姜辞道:“要这么忙的话,你过两天的年假还休吗?”
“休啊!不然这两天通宵干嘛?你放心吧!”姜辞还在饶有兴致地玩着空中飞扬的尘土。
“怎么......你们要一块儿休年假啊?”肖鸣甫扭头看了看右边的姜辞,又扭头看了看左边的秦九年。
见肖鸣甫目光不善,秦九年忙解释道:“这不是我妈听说泰国南边有座寺庙灵嘛!非要去给我求姻缘,但那地方听说难找得很,姜辞说她去过那儿,所以托她带个路。”
泰国南边......肖鸣甫想起纪疏扬昨晚给他发过一份项目书,说是有场商业谈判,缺个谈判指导,地点在泰国南边的一个小岛,时间是两天后。因为贺听南的事,肖鸣甫原想拒绝,但此刻,他点开了和纪疏扬的聊天框,回复了两个字: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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