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之名

　　车子开近营地的时候，麻侣把脑袋从旁边伸过来对我说：
　　“上尉，开慢点吧？被将军知道了，又要……”
　　营地大门已经出现在眼前，门口的两个士兵开始向我挥手示意减速，我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加速往门口冲去，两个挥手的士兵往两边躲得比我的车还快，嗖的不见了人影，我踩着油门偏过头去跟麻侣说：
　　“看见了吧？没……”
　　哐！
　　车子撞上了什么障碍，猛地飞起来窜起了几乎有一米高，然后落到地面上，我看到迎面几个士兵抱头侧过身，挡住地上随风扬起的漫漫灰尘。
　　车子停住，只是往前一侧倾斜着，一只车轮子沿着地面静静的滚到前面倒下，几个士兵小心翼翼的看过来。
　　片刻安静。
　　屁股已经麻了，我伸伸脖子，发现自己脖子没有被震折，只是颈子上一条银链子上悬的红宝石坠子从衬衣领里飞了出来。旁边麻侣抱着脑袋，战战兢兢的问我：
　　“上尉……没事吧？”
　　“去找人来修车。”我把坠子塞回衣服里，踹开车门跳下车，几步跨到营地门口。两个士兵已经跑回来了，视线笔直的看着前面，好像没有看到我。我门口打量了几眼，看到了一条大约三寸高的木头坎子。就是这个东西让我的车飞了起来，还害我差点把脖子摔折。
　　“说，这是谁干的？”
　　一个士兵向我转过头来敬个礼：
　　“上尉！不是我们干的！”
　　“那是谁把这条该死的木头横在这里？”
　　“雷娅。”
　　一个含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过头，看到骑兵团的少尉卢克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满脸好笑抬脚用靴子向着车门踹一脚，带着假惺惺的惋惜：
　　“轮子怎么摔掉下来一只？你这车又得换了吧？”
　　我指指门口地上那条横木：
　　“不知道是谁放在这里。车子飞起来了有一米高，差点把我的脖子摔断。”
　　卢克跨着大步走过来，高大的身影罩住了我眼前的阳光，黝黑帅气的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指指门口两个卫兵：
　　“你问他们，他们怎么敢说？就算我们都不知道是谁，你也该知道。”
　　我看了他一眼，转身往里走。
　　……乔克。

　　推开门的时候，乔克正在他的屋子里擦着枪，一派悠闲的把脚垫在窗台上，眯着那只独眼睛瞄着准星。灯光白蹭蹭的，照的他的光脑门子亮闪闪。已经快六十岁的乔克，虽然脸上已经出现了皱起的褶子，可是他布满胡茬的坚毅下颚与挺拔的鼻梁，却仍能令人想象出他年轻时候的英俊面容。
　　“你没必要这样整我吧，老爹？”
　　“哦，”他上下打量我几眼，裂开嘴角笑了起来，“雷娅，回来了，玩的开心吧？”
　　跟我装傻？
　　“乔克将军，门口的木头是你让他们装的？我脖子差点摔断，您怎么不干脆叫人在我车上装一包炸药？”
　　乔克放下枪笑嘻嘻站起身来摸着我的帽子：
　　“你这么聪明灵活，怎么会把脖子摔断呢？再说，我们的炸药也不多了，用在你身上多浪费。”
　　我垮了脸瞪着他，他继续用手掌拍拍我的后脖颈：
　　“雷娅，你是个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我好歹也算是个将军，你是我的干女儿，开车开的像个大家闺秀一点我才有面子嘛。”
　　“大家闺秀有带兵打仗的吗？”
　　“你可以成为第一个啊。”
　　我揉揉眉心：“……我先走了。”
　　“哎哎怎么这就走了，跟我说说镇上的事……”
　　“乔克将军，”我一脚站在门外看着门里的他认真的说道，“大家闺秀是不会蜚短流长谈论小道消息的。”
　　死老头子，现在又想让我做淑女了？当初叫我拿枪杀人使阴谋诡计算计人的时候，他怎么没惦记着让我做淑女呢？到了现在，整个游散骑兵团的人都知道，阿兰蒂亚大陆上有一千万个女人，可是要是一千万个女人都来比赛谁更淑女，雷娅上尉也只能排到第一千万零一个。
　　换句话说，雷娅上尉根本不能算是女的。
　　我的副官，可爱的麻侣就是这样跟我转述的。当然，最后一句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长到二十二岁，除了吃喝玩乐，我不幸只学会了三种本事，一是开枪杀人，二是跟琢磨乔克老爹的心思，三就是把麻侣啰里啰嗦的长篇大论总结成一句话。
　　第三种本事可算是最令我自豪的本事之一了。

　　晚饭又是煮牛肉，士兵像只猫一样飘进我的房间，放下盘子又飘出去。看来今晚雷娅上尉心情不好的消息都已经传到厨房了。很好，看来游散骑兵团里消息的传播速度还是很快的，这就证明士兵们的状态都很好。我用可怜的牙齿撕咬着只炖的半熟的牛肉，手里的叉子几乎都要被折弯了。游散骑兵团很好，如果不算它的伙食，而且是永远这样半生不熟的伙食。都是因为乔克老爹，他最喜欢这样的牛肉，说嚼起来最爽。
　　……爽吗？
　　我想象着乔克老爹嘴里的牙齿，决定向那一排健壮的牙齿和这盘钢铁一样的牛肉认输，挥手把带着叉子的牛肉扔进盘子里，扭头冲门外喊一声：“麻侣！”
　　麻侣应声进来，我指指盘子里的牛肉：“把这块牛肉倒到将军看不见的地方，另给我弄点能吃的东西来。”
　　麻侣一脸谨慎的看着我：“这次该扔到哪里呢？”
　　“随你便，不行就挖个坑埋了，我不信他的鼻子能像狗一样灵。”
　　麻侣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恐怕将军的鼻子比狗灵得多……”
　　我谨慎的副官麻侣真是个无药可救的哈德斯人啊，我无奈的靠在椅子上拍拍桌子站起身：
　　“到底扔到哪里，你自己看着办。我现在去找将军谈事情，回来的时候你最好已经给我准备好晚饭了。”

　　乔克果然在屋子里嚼着牛肉，而且嚼的津津有味，那只坏眼的眼罩也随着巨大的下颚一耸一耸。我认定了这个时刻是他一天中最不可能随便打断我的话的时候，于是在他对面坐下。
　　乔克停下咀嚼的动作，用一只眼斜着我：
　　“昨天去镇上了？”
　　“嗯。”
　　“镇上还好吧？”
　　“没什么事。”
　　“嗯？”
　　“一家酒馆里打起群架来，一个胖子被人削掉一只耳朵……”
　　“哈哈哈哈哈哈！”乔克大笑着，露出嘴里嚼的半碎的牛肉，“那不是变成独耳了？跟我有一拼了！”
　　我斜他一眼：“有那么好笑吗？”
　　“好笑，当然好笑！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别的事，”我抬起腿搭到另一只腿膝盖上，一边用手指敲着靴帮一边想着，“啊，对了，听说科伦将军一个手下被一个妓女把脸抓花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乔克又停下叉子，一手拍着桌子，厚实的木头桌子被他拍的一震一震，桌上的碟子也随着一跳一跳的。
　　“还有一件事，”我慢吞吞的晃了晃靴子，抬头看看乔克，“昨天夜里死了二十多个人。二十一个人血都流干了，变成了二十一具干尸。”
　　乔克的笑声被呛住，斜起那只完好的黑色的眼睛看着我。
　　我装作没有看见他的表情，随手从他盘子里揪出一棵青菜叶子塞进嘴里，一边咬着一边说道：
　　“都是枪伤，并非致命，可是子弹被黑巫师下了咒，伤口站了咒印不能止血。”
　　“什么来头？”
　　“其中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好像是沙恩的贵族。所以这二十一个人如果不是古洛奇的手下，就是从从康帕斯来的人。”
　　康帕斯是沙恩的首都。阿兰迪亚大陆上有四个国家，沙恩与哈德斯是神属帝国，两国的人差的却多，血统纯正的沙恩贵族都是金发碧眼，跟传说中的光明神一样；哈德斯人是黑发黑眼；两个小一点的国家玛蒂与洛克，人的发色眼色则居于两者中间。
　　连云镇就处在交界，镇子里的人也是鱼龙混杂。
　　乔克咽下嘴里的一口牛肉，言简意赅的下了结论：“八成是古洛奇干的。”
　　我挑挑眉：“为什么？古洛奇是沙恩人，沙恩受光明神庇护，他们不用黑巫师。”
　　“所以这样一来，别人才不会怀疑是他干的。”
　　“那你怎么判定是他干的？”
　　乔克又撕下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开始使劲嚼，一边嚼一边给我分析：“既然不是我们干的，而其他那些小军团也不敢轻易动古洛奇的手下或者从康帕斯来的人，再加上，他最喜欢耍这样没意思的花样。所以我肯定，九成是他干的。”
　　“就是说还有可能不是他了？他不是一直想独立吗，现在沙恩皇帝已经开始防备他了吧，要是再得罪边境上的这些小势力，四面受敌，他不怕以后疲于奔命？”
　　乔克扬起眉斜觑着我：“你听说过洛法这个人吗？”
　　我想了想：“沙恩的皇储。”
　　“就这些？”
　　我又想了想：“据说沙恩的老皇帝很喜欢他，有可能成为未来的沙恩皇帝。”
　　“还有呢？”
　　“还有……”我皱皱眉，“没了吧。”
　　“唉。”乔克含糊不清的叹口气，“雷娅，你是个女的吧。”
　　“跟我是女的有什么关系？乔克，说正经事呢吧？”
　　“据说洛法的相貌十分英俊，而且风度翩翩魅力十足，很讨女人喜欢。”
　　“……那又怎样？就因为他貌美英俊，所以古洛奇看见他之后变成了痴呆，杀自己的手下？”我慢吞吞的胡扯一通，“我不喜欢这种奇怪的爱情故事。”
　　乔克的独眼冲我翻翻：“当然不是！据我所知，古洛奇的女儿跟洛法好像有些猫腻，所以曾经偷偷把她老爹的文件送到沙恩的首都，康帕斯，也就是给洛法。昨晚死在镇上的人，恐怕就是康帕斯来的人，准确的说，应该是洛法手下的人。家丑不好外扬，如果人真是古洛奇杀的，他这样做，大概是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女儿卖了他。不过照古洛奇的为人，他女儿恐怕要倒霉了。”
　　乔克的话我信。古洛奇也许不会杀死自己的女儿，不过把她囚禁起来却极有可能的。我见过古洛奇的女儿，在镇上的女装店里，那是个很玲珑娇艳的女人，长长的浅金色卷发，一张小脸带着看起来非常天真的笑，不过妖媚的眼睛看起来却尖刻的很。
　　想不到看起来这样精明的女人，也会栽在男人手里，为了一个男人出卖自己的父亲，虽然古洛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话说回来，我知道的人里，还真没几个好东西。
　　我叹口气，摇摇头：
　　“那女人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乔克瞅我一眼，满脸不满：“你以为你不可能犯这样的错误？”
　　“我没有这么蠢。”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遇到让你不顾一切的人。”乔克放下手里的叉子，“我说雷娅，什么时候你能像个女孩子点？都二十二……”
　　我站起身来打断他：“老爹，你该庆幸我不像古洛奇的女儿，不然你的游散骑兵团早就被我勾搭上的男人葬送了，还有，别老实老气横秋的说话，你才刚五十岁出头吧？好了好了，不用回答了，我走了。”
　　关上门，顺便关住乔克老爹一堆没完没了的唠叨。虽然我也吃不太准，他到底是真的后悔没有把我养成大家闺秀里的淑女，还是假的后悔。
　　麻侣好像曾经跟我说，乔克老爹曾经派人跟踪过我。
　　我踹开自己房间的门，走进去坐在桌旁。桌上放着麻侣准备的晚饭，我一边吃一边想着，这二十多个人真的是古洛奇杀的吗？如果真是他杀的，而别人又不知道的话，会不会给边境招来什么麻烦呢？
　　嘴里传来“咔嚓”一声。
　　我放下餐叉，吐出嘴里的肉排，向门外高喊一声：
　　“麻侣！”
　　木质楼梯上传来靴子踏在木板上的噼里啪啦的脚步声，片刻之后麻侣出现在门口：
　　“上尉！”
　　“下次别再到那家店买肉排了，每次都能从肉里吃出石子来。”

　　夜风有些凉。
　　外面营地上一片寂静，我裹紧了身上的军装外套，放慢脚步。脚上的靴子是新的，有点大，踏到地上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我踢踢靴子，缓缓往营地门口去。
　　门口高悬着一盏灯，灯光照的很远。惨白的灯光打下来，映得我的手背也是一片惨白。
　　守卫的士兵看见我，瞄了一眼我领口的军阶，并起脚跟啪的行个礼：
　　“上尉！”
　　我点点头抬脚往外面跨，被那个士兵拦住：
　　“上尉……”
　　我站住脚：“怎么了？”
　　其中一个士兵讷讷的：
　　“将军刚下了命令，夜里不准随便进出……”
　　“住嘴吧你！”另外一个士兵打断他，殷勤的看着我，“雷娅上尉当然例外！上尉，要不要找个人陪着你？这么晚，外面恐怕不安全。”
　　“算了，”我摆摆手，“我只是随便走走，在营地里转转算了。”
　　转过身去走出两步，身后两个士兵的窃窃私语随风飘进耳朵里：
　　“她就是雷娅上尉？”
　　“你不知道？”
　　“我才来了三天……看起来怎么不太像……没敢认。”
　　“看脸上那个疤不就知道了？左脸上那片疤痕那么明显……”
　　……
　　我抬手摸摸脸上的疤。想想就知道，看起来一定很狰狞。
　　也不能怪乔克老爹不把我当女孩子养。像我这样，就算教导成大家闺秀一样的淑女，也只能算是赔本了吧。
　　摸摸腰里的枪，我哼了一声。所以说，不能靠别人的时候，还是靠自己的好。
　　有人在背后用带笑的声音说着：“哼什么哼，谁惹雷娅上尉不高兴了？”
　　我转过头，看到一个人双手插在裤袋里，背靠在营房墙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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