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能有几回秋

　　月光正好，周弘远放下最后一本折子，伸手按住自己的眉心闭目养神。近日来折子里多是拐弯抹角奏请皇帝册立储君的内容，无端惹人生厌。

　　五福身为皇帝心腹，在听到御书房里的动静后就悄然进来为皇帝倒了一杯茶，又伸手在皇帝太阳穴处不轻不重的按摩。皇帝喝了口热气腾腾的茶，感受着头上五福按摩的力道刚刚好，他慢慢放松了紧皱的眉头，感叹般的说了句：“还是五福你体贴入微啊，哪像那些大臣们，整天就知道要朕册立储君，说什么为了江山社稷的稳固，好像一个个真的有多忠君爱国，没有丝毫私心似得！嗬！”

　　这话即使是身为皇帝身边的大总管，也不是五福可以接的话题。五福只当作自己什么都没听到，手上力道适中为皇帝按摩，等到皇帝周身放松气息平缓起来，猜着皇帝的气下去了这才轻快说：“陛下忙了一天，却不知今晚的月亮是又大又圆，竟是不同以往的亮堂，单单站在门口都能看清远处笼罩在月光下的树木枝叶，又有宫中灯火映衬，真真儿是把咱们宫里照的人间仙境一样！陛下不如出去走走散散心？正好看一看今日月光下的御花园与往日有何不同......”

　　周弘远起了兴致：“哦？今晚月色竟如此好？那朕可真要去瞧一瞧了。”说着就起身，摊开手等五福为他披上披风。待五福为他系好带子，皇帝就率先走了出去。出了门口他便站在原地凝神远眺，果真如五福所说的没有丝毫夸大，今晚的月亮看起来近的仿佛就罩在人头顶上，好像登上高楼后一伸手便能摸到。原本隐在夜色里的花草树木竟被月光照出雾蒙蒙的光团，似乎笼罩在神秘悠远的白色光团里。

　　闻着自入夜起就萦绕在鼻尖的不知名花香，皇帝突然来了兴致想要在月光下走走看看，于是迈步当先走出了宫门。信步走到御花园，近些日子政务繁忙，身体疏于锻炼的皇帝身上出了一身薄汗。月色却清凉如水，平日里繁花似锦热闹非凡的花园也在月光下显得神秘又清冷。他在前慢慢走，五福落后一步燃起灯笼想要为他照亮脚下，却被他嫌弃挡住了月色而挥退一旁。

　　穿过一道垂花拱廊，迷蒙的夜色中微风带着不知名的花香轻轻拂过，调皮的弄乱了他整齐的发丝，有细小的花瓣随着风悄悄洒落一身。周弘远信手整好耳边发丝时眼角不经意扫过一边的圆形拱门，一个白色的人影慢悠悠的飘过。“谁在那？！”皇帝喝问了一句，声音在静谧的夜色里似乎被放大几倍了，白色影子像是被吓到般停顿了一下，却不等皇帝再问立刻动起来眨眼就消失在门口。皇帝只觉得那身影有些熟悉，然而白影此刻已经消失不见来不及辨认，他好奇心起，于是吩咐了一句：“追上去看看。”说着就当先带着众奴仆走了过去，五福有些欲言又止，看着皇帝兴致盎然的样子按捺下心中的疑问，以为不过是个想要引起皇帝注意进而邀宠的小宫女。五福嘀咕了一句“只怕这小宫女要受宠了，运气真好”就将想法丢在脑后，追随皇帝而去。

　　走过拱门，皇帝左右寻找恰好看到白色的身影消失在一个墙角。皇帝追了过去，前面白影始终不紧不慢的走，总是在他以为自己快要追上的时候消失在宫门或墙角，直到他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白影突然转过弯就不见了踪影。这时周围的景色越发让人熟悉，皇帝已经皱起了眉头，回头问身后的五福：如果朕没记错，这条路是到长乐殿的？五福躬身小声说是，他眉头皱的越发紧了，看到失去踪迹的白影最后走进的宫门，沉声说：“走，上去看看到底是人是鬼、有什么阴谋诡计。”五福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然而他深知皇帝的脾性，晓得自己劝不住，只能忍下心头的不安紧追皇帝而去。

　　两人加紧脚步走到门前，果然是长乐殿的正门，只是往日里紧闭的宫门今日不知何故大开着，院里虽然同样沐浴在月光里，却比门外阴暗得多。站在门口，皇帝垂眸略一思索，不等五福反应过来就抬脚走进大门里。这一进去就觉得仿佛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光照不透，阴暗凄清，就连风都透骨冰凉，只在黑暗里有星星点点的光点在慢慢飞舞。凝神瞧了许久皇帝伸出手接住一只光点，凑近了细瞧才发现竟是一只小小的萤火虫，皇帝哑然失笑，想起当年刚刚入宫的皇后很是天真烂漫，曾在夏夜里将整个宫里的萤火虫都捉来养着，每每到了夜里里面的萤火虫随风飞舞，星星点点如梦如幻。眼前被遮住的花园突然就开始渐渐清晰，他看到园中的花草长期失了打理，现肆意生长蔓延，已然将整个前殿当做自己的地盘了。

　　放飞手中的萤火虫，皇帝有些怅然若失的看着在长乐殿安家的萤火虫。也不知这些萤火虫已经经过了几代繁衍至如今满殿都是，长乐殿再不是那个大气恢宏、热闹华丽的宫殿了。几个春夏的交替，遍地都是杂草和野花的枝蔓。一脚踩下去软绵绵的，不时还有夹杂其中的枯枝断裂的细微噼啪声。皇帝皱眉，裹紧了披风不紧不慢的走过满地花草，看着曾经处处雕梁画栋、精巧华美的长乐殿变成如今荒凉凄冷的模样，他说不清自己心里什么滋味儿，沉吟半晌勾起一个怅然的微笑：“朕倒要看看，将朕引来的是谁，又是打的什么心思......”五福紧追在后，心里将那个装神弄鬼的小宫女骂了个狗血淋头，本以为是个心思奇巧的，没想到是个愣头青，竟敢招惹整个皇宫的禁忌不说，还真敢进了这长乐殿，简直不要太蠢！只怕明日宫里就要不知不觉的消失几个拎不清的了。五福有心劝皇帝不要再往前，只派下人进去查探就好，然而皇帝一意孤行，坚持要往深处走去，他也只能稳住心神紧追两步搀住皇帝，小心的走过铺成地毯般的花草，来到门窗破败的前殿门前。

　　殿前是当年帝后感情甚笃时两人亲手种下的合欢树。几年以来无人打理已经铺天盖地层层叠叠的肆意生长盛开，将前殿门口张牙舞爪的笼罩在自己的身下。有风吹过，不时有合欢花缓缓坠落。月光透过摇曳的枝叶露出的间隙照下来，越发显得这破败的宫殿幽暗凄清。五福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心里越发不安，总觉得在暗处有什么在肆意打量两人。自从进了长乐殿就好像迈进了另一个世界，安静清冷的听不到除了两人脚步及呼吸外其他的声音。等等，其他声音？五福这才发现自从进了长乐殿，就再没听到随从们的动静，五福倒吸一口凉气，紧紧拉住皇帝的胳膊附耳小声说了自己的发现并劝皇帝先退出去明日再来，皇帝冷笑一声：“朕乃真龙天子，诸邪不侵，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东西敢将朕引来这里！”

　　五福知道以皇帝的性子一旦决定什么，旁人必然是劝不动的，只能苦着脸上前紧跟皇帝身边，警惕的打量四周，随时准备一旦有个不对就挡在皇帝身前。若果真是鬼怪，区区□□能不能阻挡？五福心里苦笑一声，也罢，好歹就是吃人肉的妖怪也要被自己的老胳膊老腿把牙崩出个豁口来，好歹能让皇帝有片刻逃生的时间。然而皇帝自进了长乐殿的宫门就若有所思，并未注意五福身上突如其来的壮志与萧瑟之意，此刻紧抿着唇恍若未觉五福隐隐将他护在身后的动作，只是一味的往前走去。五福在皇帝伸手打算推开那扇窗子已经掉落，上面结满蛛网的门时抢先伸手推开，并以一种护卫的动作挡在皇帝身前。

　　门打开时那种让人牙痒的吱呀声让两人呼吸有些不稳。皇帝看着眼前就如同张开大口的巨兽般，似乎等人进去就会一口咬下的漆黑宫殿，原本一直自信的人心里也有些打鼓。都说皇帝是天子下凡，但他现在也不过就是个肉体凡胎罢了，死了就是死了，绝无复生的可能。然而身为皇帝，他决不允自己在这种时候后退，于是一咬牙掀起袍子就踏了进去。五福被常年不用的门扉打开时发出的声音惊得心都漏跳了一拍，生怕这么大动静会惊动大殿深处蛰伏的什么东西，硬是将喉咙里的尖叫硬生生忍了回去没敢喊出来。此刻他的心砰砰乱跳，心头又有些难以言明的奇怪滋味，曾经辉煌一时的宫殿竟破败至此，谁能料到？不等他感慨完看到皇帝已经率先进去了，五福回过神赶紧跟上，小心翼翼的跟在皇帝身后警惕的看着漆黑的宫殿，生怕突然跳出什么奇怪的东西。

　　进屋片刻后两人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已经可以借着阴暗的光线打量屋内状况。月光透过破败的窗户照进来，借着月光隐约可以看见两人身处一个空荡荡的大殿，曾经满当当布满殿中空间的那些贵重装饰与价值千金的家具装饰具都不见了踪影。两人行走时的发出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大殿里传来回音，似乎同时有另外两个人在走路。五福觉得背后发凉，越加不敢离开皇帝身边。这一路顺顺当当走到后殿的时候两人都有些回不过神，绕过门后的屏风，眼前便豁然开朗。

　　这个院落笼罩在月光下的部分并不似前殿般杂草丛生、幽暗阴沉。地面整洁，一块块田地整齐的分布在院中，田地里种着什么东西，细看是些常见的瓜果蔬菜。田垄间有着常被人打理才有的整齐。月光下突然出现人活动的痕迹反而更让人不敢置信，借着月光可以看到眼前的土地被人细心整理过，地里种的东西长势喜人，只是在夜晚的月光里显得黑峻峻的。

　　有风吹过，本来漆黑的院子里突然就四散飞起些星星点点的亮光随风四处飘动，并不吓人，在月光下倒是有种别样的美感。原来萤火虫也在这里安了家，想到这里皇帝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思及已化作一抔黄土的皇后复又拉了下去将薄唇紧紧绷成一条直线。两人走过规整的田地间的小路，惊起更多的萤火虫四处飞舞，周身萦绕着星星点点，皇帝恍惚忆起曾经皇后似乎很喜欢晚上站在花园里在萤火虫的陪伴下翩翩起舞。

　　等他回过神时，眼前出现的是长乐殿的正殿。正殿的大门早就没了，只是这里有人活动的痕迹越加明显，到处都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在月光下显得简单又整洁。这里竟然还有人居住？思及刚刚引两人到来的白影，皇帝心里隐隐有些期待，心底的好奇心彻底被激起，越发想知道谁住在这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此刻皇帝也不管五福能否跟上，直接一甩袖先进去了。五福被皇帝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紧紧捂住嘴巴不敢发出声音生怕惊动什么，赶紧拔腿跟了上去。

　　大殿里依旧空荡荡的，只有简单的桌椅，朦胧的月色中，桌上似乎摆着什么东西在月光下反反射着柔和的光线。皇帝走上前，先伸手抹了抹桌子，举起手指仔细查看，就见自己手上并未沾到灰尘，想来定是有人打扫。想到这定然是有人经常打扫才能做到的，都是人为，他提起的心就放下了一半。拿起桌上的东西借着月光凑到眼前凝神细看，原来是本书，入手就知道这书常被人翻看，有些书页边缘已经被磨旧，书页也有些微松散，想来主人定是小心爱护的翻看，他有些遗憾又隐隐期待起来，忍不住想要见这间里的主人一面，看在此人如同皇后般爱惜书本，或许他可以赦免对方的唐突，他淡淡的想着。

　　他小心的将书放下，对五福说：“进去看看”，就抬腿往后门走去，绕过巨大的屏风，穿过一个空荡荡的院落，眼前出现了一个门扉紧闭的大殿。这是长乐殿的寝殿，皇帝站在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借着月光四处打量，眼前的寝殿门窗破旧，漆面脱落，有微微灯光透过窗户照出来，先前消失的白影这时就在门外站着，似乎一直在等他出现。

　　此时离得近了，白影越发熟悉，他忍不住又靠近两步，那白影似有所觉，微微回头发现有人似乎被惊吓一般也不见什么动作就往殿里去了。他紧追几步，就看到白影穿门而入。那一刻白弘远觉得自己的血都冲上头顶，整个人都被惊得动弹不得，五福看到这一幕，只觉得眼前一黑，两眼一翻晕了过去。皇帝使劲攥紧拳头，指尖嵌进肉里都顾不得，许久才觉得自己又能动弹了。这才迈着发软的双脚凑到只剩空架子的窗前透过空隙往里看去。

　　他四下搜寻了一下没看到白影，倒是看到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靠着宽大的椅背在烛光里垂着头似乎睡着了，头一点一点，手里握着本书。这时他猛地顿住呼吸捂住自己的嘴巴，刚才他看到内殿里转出个白影，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小心的盖在了孩子身上，先前一直看不清的身影在烛光下清晰可见，甚至隐隐泛着光，他有些恐惧的看着白影飘到孩子身边，抖开手里的衣服小心又怜爱的给穿着单薄的孩子盖好。白影又伸出手贪婪的抚摸孩子的小脸蛋，孩子睡得极熟，似乎呢喃着什么，白影顿住不动，他侧耳细听，明明距离很远，他却偏偏觉得己听清楚了，孩子分明在喊：母后......

　　耳边似乎炸响了一声惊雷，那一刻他清清楚楚的看见将自己从御花园引过来的白影正是当年薨逝的皇后。皇后还是当年的模样，几年不见身上少了些老成持重，多了几分清冷出尘，此刻皇后一身白衣，乌发垂于脑后只束了发尾，一脸眷恋又怜爱的拍着孩子小小的身子，清冷出尘的人此刻竟显得柔美又脆弱。说不清什么心情，他想要进去将两人拥进怀里，想要说自己这些年的不得已与心里的痛苦和思念，然而眼前明明十分破败的门却怎么都打不开，而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皇后的身影渐渐涣散，无论他急的如何使劲拍门或推门，发现打不开后大声吼叫使劲踹门都发不出任何声音或者打开那扇门。最终皇后化作一室萤光，绕着熟睡的孩子一圈又一圈的飞舞，却又很快被从窗子窜进去的微风吹散隐去，而小小的孩子歪在一边再无动静。正在他焦急的时候，听到一个轻柔的女声在喊他：“陛下，陛下？陛下醒醒！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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