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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城到沁水
乔装成男孩儿混迹在这群难民里已有半月有余了。
从边塞的洛城一路逃难至此,所有人都是疲惫不堪,瘫坐在地上休息。同行的人大都精神萎靡,双目无神,倘若此时有人遇上这么一大群,大概会被吓得没了命,觉得自己遇上了行尸走肉。
也确是行尸走肉。大部分人已是许久都滴水未进更别提吃上半点米粒,原本想着能够进城也许会有所好转,哪料到一路上的城镇都是城门紧闭,甚至还被官兵驱逐。
幸而我遇到了愿意照顾我的好人,在这样的世道上已是不多见了。那户人家有个女儿,逃难前应也是掌上明珠般被疼惜,但此时也只是穿着破烂的粗布麻衣,一头乌发乱得毫无章法,脸上被涂满了黑的煤渣和黄的泥巴,看不出她原本清秀的摸样。
那脸上的煤渣和泥巴是开始逃难第二日,她偷偷塞给我第一块面饼的时候,我给她抹上去的。若不如此,好端端的一个人怕不多时便要被糟蹋。
后来被一块饼收买的我便跟在她左右,她要我喊她小姐姐,喊了就给我块饼吃。看着她薄弱的小身板,有些不屑,但再看看她袖中藏着的饼,咽了咽口水,没出息地喊了一声,她便喜笑颜开。
兴许是看我孤身一人,小姐姐很是照顾我,倒是真把我当成了她的亲姊妹一般。她的爹爹是个其貌不扬的人,却总能变戏法似的拿出吃食。小姐姐吃的克制,每次总能从本就不多的吃食里省出大半给我。多了一个玩伴,这逃难的路途似乎不那么艰难了。
就在我半眯起眼准备小憩之时,一阵充斥着哨音和嬉笑的马蹄声奔腾而来,掀起了一阵夹杂着尘土的风,风里满是黄沙,打在脸上生疼,也迷得人睁不开眼。
“哟!这儿竟藏着一个好看的小娘子呢!”
下流的哨声吹了起来,我能感觉到身旁小姐姐的身子不停地发抖,突然身边一空,本是紧紧靠着我的小姐姐竟被捞上了马,我反身去抓,已是来不及了。
小姐姐慌乱地尖叫和兵痞们下流的奸笑夹杂在一起,我不知所措地看着马上拼命反抗的薄弱身影,一时不知该如何,竟也忘了要逃命。
身边的难民早已四散逃走,只余下我和小姐姐的爹爹两人站在原地。
因为哭喊,小姐姐脸上用于遮掩容貌的黑炭和黄泥早已被泪水冲去大半,我心里暗道不好。
“爹爹!爹爹!”小姐姐在马上撕心裂肺地哭喊着,手脚慌乱地踢打缠住她的兵痞。
“哟小娘子的劲儿真大,可把爷打疼了,爷一会儿好好疼你,哈哈哈!”兵痞猥琐地笑着,倾过身子在小姐姐的脸上亲了一下。
我登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只觉得反胃恶心。
小姐姐的爹爹早已是恨红了眼,冲上去要和那兵痞子拼命,还未近身就看到刀光一闪,然后那个伟岸的身子就倒了下去,被兵痞的马踩在蹄下,轻贱得如同一株草。
血浆迸出,溅到我本就肮脏的衣袍上。
我也还是个孩童,哪里见过这样血腥的画面,哇地一声便哭了出来。
“又是个女娃娃!”马上的兵痞狂笑着喊来他的同伙们,“今天收获可不小!哥几个回去爽一把!”
言罢,便有只黝黑的手伸过来,要将我捉走。
凌空时,我脑海里一片空白,想必脸上已是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耳边突然传来兵痞们的惨叫,回过头去看,只见原本嚣张的兵痞们脸上俱是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有几个已是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身首异处。
“这!这!这!这竟是……”
那兵痞似是认出了来人,还来不及喊出那人的名号,便被一招封喉,咕噜了几声便从马上栽倒下去。
“千千千千……啊!”
那抓着小姐姐的兵痞子眼睛瞪得浑圆,似乎在盯着自己还端坐在马上喷涌着鲜血的躯体。
又是一阵厮杀声。小姐姐不知何时爬到我身旁,抓着我的手撕心裂肺地哭喊。我已是哭不出声来,愣愣地看着周遭。
过了片刻,身旁的声音都消散了,余光瞥见有个蹬着黑靴的人走了过来,惊惧地往小姐姐身上靠了靠,偷偷抬眼去看来人。
竟是一个戴着兜帽的女人,黑色的兜帽,白色的纱衣裹着曼妙的身姿,虽经过了一场杀戮,但身上竟半点血腥都未沾染。她双手各拿一柄弯刀,刀尖还往下滴着血水。许是发现我在看她,她将弯刀一甩,甩净了血污,又在半空挽了个剑花将一对双刀插进了背上的刀匣中。
我看得有些呆了,竟也忘了哭泣和害怕,只是愣愣地看着那人走来。
她的容貌隐在兜帽下,看得不真切,只得见一张樱桃小嘴正紧抿着。
走近我身前,她才摘下兜帽,紧抿的双唇弯出一道好看的弧线,“你叫什么名字?”
我从未曾见过像她这样好看的人,连洛城里最出名的花魁都比不上她半分。那样妖娆的容颜,真真像是以前城里夫子教的那句“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我……”想着此时自己脸上定是鼻涕泪水和黄泥混成一团的肮脏摸样,害怕污了她的眼,慌忙低下头去,“我还没有名字……”
“哦?”似是听到了件好玩的事情,她的眉轻轻挑起,看了我好半响。
我正偷偷用袖子抹去脸上的污秽,突然听到她说,“这些银两给你们,去逃命吧。”说罢便将一袋银子塞进我的手里。而后,便转身离去。
看她渐行渐远,我回头看了看缩成一团的小姐姐,还有那遍地的尸体。咬了咬牙,站起身,拉着还在抽泣的小姐姐,追了上去。
我们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回头看过我们一次,便不再过问也不曾驱赶。
就这样一前一后行了一日,小姐姐好几次都体力不支由我撑着走路,直到入夜再也看不清道路,她才停下,寻了一处干净背风的地方宿下。
见她拾了干燥的树枝当柴火,燃起一簇火,我便壮着胆,扶着小姐姐靠了过去。
小姐姐还未从上午的惊惧和丧父之痛回过神,又被我拉扯着走了一天,未曾休息过。现下好不容易坐了下来,靠着树干竟昏睡了过去。脸上还有残余的泪痕,混着一些黑煤和黄泥,好不狼狈。
她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些野味正烤着,食物的香气跟着烟徐徐而上,我的肚子竟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听到这怪声,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我红了脸,用手掩住自己不争气的肚子,就怕它再发出什么怪声来。
待到食物烤好,她便递了一支过来给我,我道了谢接过,看着手中的吃食直咽口水,已经许久不曾吃肉了。这样的野味在我看来简直如同珍馐。但也还是忍下,寻了一张干净的树叶,将肉撕成细碎的小条放在树叶上,捧着树叶到小姐姐身边,将她唤醒。
“小姐姐,累了一日了,吃点东西吧。”
小姐姐看了我好半晌,泪水突然从眼里流了出来,我有些慌神,腾出一手慌忙地给她擦泪。那泪好似擦不完,刚擦干了又立马滚下来新的,不过片刻我的衣袖便湿了大半。
“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
本是在火边享受食物的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她将兜帽摘了,一对桃花眼在黑夜里好似闪着微弱的光。
“小姐姐,就吃一口好不好,可好吃了呢!”我拿起一小条,递到小姐姐的嘴边,“若是小姐姐能吃下,爹爹一定也会开心的。”
那人有些愕然,许是觉得我这样的年岁说出这种话来多少有些不符。但也只是一下,那愕然转瞬即逝。
好言相劝了一会儿,小姐姐才动口吃了几条肉丝。而后我又向那人讨了些水给小姐姐喂下,看小姐姐安然睡去我才放下心来,重新坐下吃起食物来。
“你为何无名?”她坐在篝火那头,问道。
“我自幼便没有双亲,跟着老乞儿在街上乞讨。后来老乞儿也去了,我一人流浪至洛城被一客栈老板可怜收留下来帮他打下手,奈何不过数月又遇上灾祸。未曾有人问我姓名,你是头一个。”我嚼着没什么滋味的肉条却觉得这是天下最可口的珍馐。
“也罢,左不过是个称呼。”她笑笑,“明日我要动身去沁水,你莫要再跟着我了。”
“咳咳咳……”
不知是被肉呛着了,还是被这句话吓着了,我竟咳嗽不止,好不容易止住咳,才开口道:“你莫不是嫌我烦了?我不会打扰你的,就是想跟着你……”
“为何要跟着我?”
“你……因为你救了我,你是个好人。”
听了我的回答,她却是仰天大笑起来。我有些无措,不知是否说错了话。
我想跟着她,因着这是个乱世,若能得一人庇佑也是好的。更何况,她一人杀尽了那么多的兵痞,武功定是十分高强。而且我今天跟了她一日,她虽没说什么,但也未曾甩掉我们,甚至偶尔还会放慢脚步等我们跟上,足可见她定是个好人。
“若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你可还要跟着我?”她板起脸来训斥我。
被她的冷面吓了一跳,我缩了缩脖子,“定,定然是要跟的!你,你救了我。”
“我可不需要什么报恩,明日别跟着我了。我既能救你,亦能杀你。”言罢,便背过身,和衣睡了。
我被她这句话吓得有些心惊,爬到小姐姐身边去,盯着那人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才睡去。
翌日一早,我被一颗果子砸醒。睁开眼,就见那人正捧着几个果子吃得欢,见我醒来,又砸了几颗进我怀里。
“喏,这就是告别了。再会。”她说着,将兜帽戴起,动身离开。
我慌忙摇醒小姐姐,也不顾小姐姐是否愿意,塞了果子进小姐姐的怀里,便拉着她匆忙赶上那人的步伐。
远远地跟了一早上,不敢近身,害怕她发现后再驱赶我们,也害怕她真的动手杀人。
行至午时,她停在路边的茶馆内小憩,我们就在外边树下猫着。
“我们为何要跟着她?”小姐姐疲惫不堪,靠着树干喘着粗气。
“你若不想跟,便走吧。”我说着从怀里摸出那人之前给的银两,“喏,这些钱够你寻个好去处了。”
小姐姐别过脸去,“这世上我只识得你了,还有什么好去处可寻?”
“那人武功高强,我想拜她为师。”看她这幅摸样,我又将银两收好。
小姐姐从怀里掏出早上剩下的果子,递给我一个,两人将就地吃了一餐。不多时,便见那人又重新上路,我们也赶紧跟了上去。
跌跌撞撞跟了一天。有好几次,我都以为她要发现我们了,她却好似无知无觉般,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前行。
白日里经过一个镇子,她只是进去采买了干粮便又前行,这下又行至了山林里,只得露宿。幸而她寻得了一间破屋,远远地看着她升起了篝火,我便放下心来,和小姐姐靠在一起。
“早上的果子,只剩一个了。”小姐姐的手里安静地躺着最后一个“干粮”。
我摸了摸空无一物的肚子,舔了舔唇:“我无事,你吃吧。”
“你——”
“我去四处看看。”怕她硬要让与我,我便起身走开了去。
黑夜的山林如此可怖,树影摇曳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我不敢走得太远,只得藏在另一棵树后,死死盯着地上的枯木,给自己壮胆。
突然,听闻前方的树丛里穿来沙沙声,吓了一跳,还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什么东西捉住了。
本能地想要大叫,嘴巴却被捂得严实,想起要反抗,却发现被人抓着动弹不得。
“我道是哪只小老鼠。”
熟悉的声音,让我不由得松了口气,旋即心又提了起来。
“我说了,别跟着我。”
那人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大气不敢出,只得任她抓着,回了破屋。却是看见小姐姐已坐在篝火旁,手里拿着白日里她采买的干粮,吃的正香。
“吃吧。”她拿了些干粮给我,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我战战兢兢地接过来,小口地吃着,心里忐忑非常,害怕说错一个字,做错一个动作,便被她手起刀落一命呜呼。
她看了我一会儿,竟笑了,“你如此怕我,为何还要跟着我?”
“我,我,我只是爱惜性命罢了……”我缩了缩脑袋,心虚地转过头。
“若是怕死,更不该跟着我。”她的表情突然冷了,没了任何温度。一旁的双刀映着火,正泛着冷艳的光。
小姐姐被吓得一哆嗦,往火堆旁靠了靠。
“你明日若再不走,休怪我刀剑无眼。”
说着,她戴起兜帽,拾起双刀,到屋外去了。
“要不,我们走吧……”小姐姐双眼含泪,水汪汪的眼眸直盯着我看,一瞬间我都要心软答应了。
“不……我情愿死在她的刀下,也不愿去他处当亡魂。”我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第二日,我醒的早,便唤起了小姐姐,我们两人偷拿了些她的干粮,便躲到外头山林里,静候着她上路。
许是以为我们真走了,她醒后,不多做停留便开始赶路。
待她行至跟前,我拉着小姐姐也不躲避,径直走到她身旁,她冷眼斜了我一眼。我不禁一哆嗦,道:“只是同路,只是同路……回头路是走不得了……”
听我这么说,她也没有表示什么,我便当她是默许了,光明正大地走在她身后。
又是这么行了两日,她见我们过了一座城镇后还是跟着她,便彻底失了耐心。
当她一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时,寒意从脖子传遍了全身,我吓得不敢动弹,生怕一动那锋利的弯刀便会要了我的性命。
“最后问你一次,走不走?”
“自然是走的。”我盯着她的眼眸,道。
她冷哼一声,撤了刀,转身便走,哪料到我又信步跟了上去,她又转身将刀架在我脖子上,冷眼看着我。
我赶紧闭起眼,“你只是问我走不走,也没问我往哪儿走啊……”
她冷冷道,“这般油嘴滑舌,死了也罢。”
说着,便挥起刀来,我只觉一阵刀风划过——
“如若我连死都不怕,可能跟着你了?!”
急中生智喊出这么一句,刀停在了脖颈上,吓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她看了我片刻,才收刀,依旧是冷面,“若是连死都不怕,跟着我作甚。你二人自有好的去处,莫要再跟。”
我想她拿性命要挟定是假的,否则刚才便已经取我小命了,我哪还能站在这里喘气。
小姐姐被吓得瘫在地上,我赶紧过去将她扶起,待安慰好她,那人已经走远了。我只得再拖着小姐姐跟上去。
就这样又跟了几日,她日日都冷面训斥要我走,可我还是不依不饶地跟。终于被我一路跟到了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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