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绳

　　整个屋子还是很黑的，因为天终究是没亮透，尽管整洁的落地窗帘的缝隙中有一道微光透进来，昏暗的屋子里也缓慢而有序的响着时针走过的声音。而这些，也未必能唤醒将整个身子严严实实闷在被子中的人。
　　昏暗的空间中，有一只手猛地将蒙在那人头上的被子拉下，随手扔在地上。随即是拉开落地窗帘的干脆声音，之后便是大片大片的阳光涌入屋内。初阳浮出云层里，与另一端还有些灰暗的天空角落的月影，相互映衬着这个刚睡醒的城市。
　　柔和的早间阳光照在了那人的脸上，这才看清他的五官秀气，但也透着少年的英气，不得不说他是一个很漂亮的少年。他那长长的睫毛的投影，安静的投射在眼皮上，忽然微微有些颤动。随即他的眉头蹙起，下意识用手去挡那不善意的，叨饶他清梦的那些光与影。
　　然而真正打扰他睡意的，还是这个突然的闯入者。
　　最开始他是在他耳边大叫他的名字:“容然！快醒醒！”。
　　之后便在他身上一阵乱摸，容然一向怕痒，最受不了别人挠他痒，偏偏这人还乐此不彼。一边挠着一边在容然耳畔，低言细语，呼出来的气扑在容然敏感的耳后。于是最让容然不适应的，还是他的气息，他靠自己太近了！
　　“言翊！别闹！”
　　于是容然猛地从床上坐起，黑着脸推开了这人，警告了他一声。可由于困意实在太过于强大，容然坐着靠着床背居然又合上了眼。
　　梦里尽是些不好的事，有激烈的争执，也有冷漠的言语，最多的，还是那些让人难以接受却依然变成了事实的现实。
　　要如何说起呢？怕是与谁都不能说起吧!就算是眼前的这个人，与他有着近十来年的交情的这个人，也是不能托付的。说出来，别人或许只会把当自己是当成是傻子，可这人怕是会把自己当成疯子，然后急得不耐，到处去寻法子。哪怕他最后接受了，也只会徒增他的烦恼。
　　许多年后，已经长成真正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时的容然才总结出了这个道理，人的快乐可以共享，友人会替你开心祝福你。可是人的痛苦却不能让人替你分担，且不说那人能否信任，单是他知道了你的苦，却不能为你解忧便已经是一桩为难的事了。遑论其他。
　　这与顾北屿的那句，有福可同享，有祸便各自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虽然说的过于片面绝对而冰冷了，却未尝不是人之常情。
　　人心本恶。是的，容然又想起这句话来。这话可不是他说的，而是两千年前的一个老祖宗说的。
　　若不是人性本恶，怎么会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将你置之如此境地。
　　此事说起来就气愤，如果你活了近十八年，当了十八年的小家碧玉，却在一夕之间，变成了男人，你说你气不气。气了过后，便是对这个世界抱有了一种深深怀疑。总不可能真有人莫名其妙将你变了性别吧。这又不是变戏法，说说便行了。容然用脚趾头想想便不可能。
　　于是他把怀疑的目光打在了父母身上，那一夜醒来之后，他的身上发生了巨变，一夜之间，他从一个活泼自在的少女，硬生生变成了需要担起家中责任的独子。
　　容氏一族在这苏州城也算得上是有上百年根基的家族，可是容氏一族一向枝叶单薄，到了容然父亲这一代，嫡系一支便只剩下容父一个男丁。容父娶了谢氏，谢氏身体单薄，进门三年才产下了容然这一女。之后便无所出，容氏夫妇伉俪情深，容父不肯纳小，容母的肚子也再生不出什么东西来了。于是家族的重任便落到了容然身上。
　　虽然容然是女子，却也不乏被当成男子养着。诗经女戒自小也是读的，可读得最多的还是兵谏之类的。从小不学女工，却也无法学得骑射之术，只因是女子，较之男子终是少些气力。容然八岁那年，也便是民国十六年。父亲忽然从外领了个洋鬼子来。开始教容然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来。
　　那洋人信得是基督，容然这才知道，那是外国的神。也许是从小被养出了男孩心性，八岁的容然十分之离经叛道。本来就不信鬼神之说，现在多了一个外国的神，偏偏那大胡子的洋人还信得很。容然便对他多了些鄙夷，就算是要信神，也是得信自家的神。
　　洋人没一个好人，逼的那皇帝退了位，还到处欺负百姓。
　　说是欺软怕硬，也诚然是，不然怎会屈身来教一个商贾之家的小女。
　　所以容然定了结论，那外国的神也不是什么好神。
　　跟着那洋人老师，容然不用心学，也没学得好什么，倒是对手-枪有几分兴趣，学得略好些了。开个枪杀个人也不成问题，可容然毕竟是女子，那年开枪不小心伤了一只兔子便内疚了好几日，往后也没再见她拿起过枪支。
　　所以到头来，枪也没学好，文不成，武不就的。
　　容父对此也毫无办法，毕竟容然是个女子，也不能真强迫他去做那些老爷们该做的事。
　　加之容母身子愈发的不好，容父对容然的管束也少了许多。
　　虽然放任了容然那么久，过了及笄，也没个好时候将她嫁出去。其实并非是容然嫁不出了，而是容父不肯，容然若是嫁出去了，容家偌大的家业该怎么办?
　　日子一天天拖下去，容然马上就要满十八。
　　容父这样想，他也不是什么老思想了。现在也不兴非得将女儿嫁出去，以容家的家世，讨要个上门女婿也是情理之中。现在不是兴外头的那些洋东西嘛，也算是跟一回潮流，给自家女儿办个成人礼得了。
　　说是成人礼，其实就是变相的招婿大会。
　　听说这事后，容然怔了怔，随即也应了，虽说有些犹豫和迟缓，到底也还是个听话的孩子。
　　那人若是不来，她也只好随了父亲的话，随意娶个姑爷回来便是。
　　可万万没想到，就在成人礼的前夕，在百乐门遇上的那个女孩，竟然会将自己变成男子。
　　想都不敢想，哪怕是那么恨铁不成钢的父亲。

　　那天他做男子装束，跟着言翊去了百乐门，因一副贵气公子的好皮相，引得不少姑娘争相示好。更有大胆者，竟然趁他不注意，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那副表情又是含着羞又是嗔怒般得盯着自己。
　　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反倒是自己的错了？
　　到底一旁的言翊酸着语气:“怎么人家反而都来亲你，平日里出来，你们都巴不得凑上来把我生吞活剥了，现在到显得我臭了。早知道不带你出来了!”
　　容然不置可否，眼角含笑，跟着言翊坐在了一席雅座上。
　　坐下之后，言翊又盯着他看了好久，忽然低头在他另一侧脸上啪唧亲了一口，抬起头眸中含笑：“到真是一副好皮相，连我都喜欢的紧呢！”
　　旁人只当是兄弟间的玩笑话，可在当时容然还是女子，自然不会不知道言翊的心思。容然从小跟个男孩子一般，心□□闹，与言翊又是打小相识，只把他当成玩伴，渐渐大了，也当是兄弟。
　　更何况，容家要的是一个入赘的儿子，不是一个虽能只手遮天，却永远远水不解近渴的姑爷。容家太过于枝繁叶茂，必须有颗主心骨立着，支撑起这一大家子来。而言家这个被当作宝贝一样的儿子，是不可能。言翊这样的性子，容然是了解的。他尚且难说，哪怕他应了，言家是什么身份，岂是容家能高攀的上的。
　　虽说言容两家一向交好，却并非是旁人看上去那般要好。
　　这一点父亲是警醒过自己的，所以容然看向言翊，眸子沉了沉，最后还是决定开口：“言翊!这事你想都别想，我们是没可能的！”
　　“你不去尝试，怎知不可能？”言翊盯着容然，在他耳畔低语，“又怎知我不愿意。”
　　“诚然你愿意，那么严家呢？严家可会答应。他们费尽心思养出来的儿子，可不是去给人家当上门女婿的！” 容然的音量有些提高了，但在这肆意蔓延着吵闹声的舞厅里，却是没人能注意到的。
　　可是这话一如耳，言翊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平日里总是一副笑眯眯的潇洒公子哥的模样全然不见，旁人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局势，虽说有两个风华的公子哥坐在这席，却也不敢靠近。因而这里的气氛，低沉的可怕，也没个识趣的人上来调解。
　　容然有些头疼的揉了揉脑袋，看言翊这幅表情，定是听不进劝的，想想还是算了，自己兄弟的脾性还是了解的，服软不服硬。
　　沉默了好久，容然算了算可以说句玩笑话了，于是举起酒杯，饮了一大口:“好了，不要生气。我话是重了些，但也不是全无道理的。这天下好姑娘多得是，何必非我。”
　　言翊嗤笑了一声，似是嘲讽:“也并非没有解决的法子，只是我想得再多，也只是你不肯罢了。但若我说非你不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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