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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鸦大人
今天是花样滑冰全国冠军赛的日子，汽车飞驰在通向中国国家冰雪中心的道路上。
助教坐在前面，贺燕飞独自坐在后排，戴着耳机看去年花滑世锦赛的视频。俄罗斯圣彼得堡，女子单人自由滑比赛，最后一个出场的是，短节目获得赛季最高分的加拿大华裔选手杜雅。
外号“渡鸦”的她一身黑色露背镶水钻考斯滕，一把黑发光顺地高高扎起，华丽的微卷发尾自然垂荡，带着夜色的孤傲之风推开挡板滑进冰场，与此同时观众的热烈加油声点燃了现场，无数的女粉丝高举起画着黑色渡鸦的横幅牌子抱枕欢呼，后排一些女生甚至坐到了前排观众席的阶梯上，她们嘶声力竭地高喊着“加油！”高喊着“渡鸦大人！”
直到杜雅滑到场地中心，抬起双臂亮相，随即示意安静，粉丝们的欢呼声，好似被收进了袋子，几秒钟之内从热烈狂放到瑟瑟轻语再到了然无声。镜头虽没有扫到他们身上，可也想象得出他们是如何的一副期盼渴求的表情。
杜雅脸面上未见紧张，她抱起双臂，鹅蛋脸的侧影宛如雕像，左眼尾画出一道夜色熏染过的光彩，兼具东方人的曼妙深远和西方人的强悍气场，她垂着淡然无情又极尽神秘魅力的眸子，只有冷艳的唇色和似笑非笑的嘴角点缀着无尽黑夜。她优美的开场动作凝固在时间的某一秒上，示意场外音乐播放。
改编后加入摇滚元素的小提琴曲《魔鬼的颤音》乐声响起，她双手举起缠绕着一个回旋，张开双臂昂着下巴滑行出去，黑色泛光的短裙荡漾在旋律波浪中，她在冰面上流畅回旋飞舞，线条肢体与乐声融合在一起，有一瞬间让人觉得，音乐并非从场外播放，而是自她灵魂深处流淌出来的。
杜雅合着渐行渐快的音符进入第一个联合跳跃。完美的勾手三周联跳带着劲风好似为她生出了一对渡鸦的翅膀，落冰再点冰起跳，振翅再高飞，完美的后外结环三周技惊四座！现场掌声雷动，杜雅独自盘旋，世界中心唯有她一个人，带着黑夜之魂的光继续飞翔继续舞动。
随着节奏加快，她半开半合入戏的眼神，她灵活至极的指尖逐渐变得肆意狂放，她的表情沉浸于乐曲的旋律中，刀刃如同弹拨魔音小提琴的心弦一般在冰面上留下清晰轨迹……她完美地完成联合旋转，完美地完成后内点冰三周跳，完美地跳接反蹲转，一直来到音乐的后半段，都看不出有任何体力不支的迹象，随着乐声迭起的高/潮，她昂扬张开双臂，姿态汹涌得掀起了黑夜的海面，一连串精彩的接续步之后准备进入最后一个跳跃。
一个个音符敲击在听者的心头，观者的心跳也不由地加快。杜雅有着远远超越一般选手的柔韧度和表现力，她顺畅地来了一串莫霍克步作为引进，身体重心微微往后，滑行腿深屈一下，左后内刃做好了缓冲准备。接着她摆开双臂腾空而起，一圈，两圈，三圈……三圈半超过了180度，杜雅落冰后身体有些轻微晃动，她摇了摇头，猛然点冰又是一个起跳，点冰之后再一个起跳！
随着她最后一次稳稳地落冰，全场观众带着震撼的叹服掌声雷动，多么精彩畅快的勾手三周+后外点冰一周+后外结环三周的夹心跳！
步伐在冰面上流淌，随着优美的贝尔曼旋转，杜雅的手高举过头顶，从高速到缓和，从快板到收尾。随着魔鬼的颤音戛然而止，她钉立在冰场的中央，结束动作在这瞬间凝固了时间的巨浪，片刻之后全场爆发出比之前更热烈数倍的掌声和欢呼声，震动耳膜的山呼海啸，鲜花、小礼物、毛绒玩具雪片一般抛洒入冰场。
“渡鸦！渡鸦！渡鸦！”一排排观众自发地喊出她的外号来，齐刷刷的声音似浪潮拍岸。除去加拿大人和女粉丝，其他国家的观众也为她的表演所震撼，甚至有些俄罗斯本国的观众也为她所倾倒，高声呐喊。
杜雅在冰面中心站立片刻，向观众们致谢，她一手抚着几乎要腾腾而出的心跳，脸上洋溢起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看得到她对自己这套动作还是基本满意的，只是其中一个单跳，她想的不是三周跳而是四周跳，鲜少有女选手能在世界大赛上完成，只可惜她周数差了那么一点。
迎接如雷的掌声，杜雅弯腰捡起一只黑色公仔小鸟，随即有更多的毛绒玩具飞入场地，全场的欢呼声震耳欲聋，这让她心情不错地再捡起一个同款的，抱在胸前往挡板处滑来，脸色也从黑夜显现到阳光下。
“我爱你，渡鸦大人，渡鸦大人！”一些狂热的日本女粉丝欢呼喊叫的声音几乎要把场馆的顶棚给掀翻，十几个女生举着巨大的爱心横幅枫叶旗，从座位上冲出，在二层楼面的隔板处直面杜雅拼命招手。
杜雅好心情地举手示意了一下，她们的欢呼声中瞬间就夹杂了感动到流泪的啜泣，这场面太过热烈，保安不得不赶紧上去安排密密匝匝的粉丝们入座，以免真的有人冲动跳下楼要跟杜雅来个亲密接触。
在等分处，现场镜头切成两个画面，一边是加拿大华裔选手杜雅放松的姿态，一边是俄罗斯年轻的花滑女王卡捷琳娜微微紧张的笑脸。场边俄罗斯教练和团队都紧紧握着拳头等待出分，目前排名第一第二位的都是俄罗斯选手，即便她们有主场之利，但今天杜雅完成得近乎完美，她们能不能保住金牌还是个未知数。
很快，电子屏上显示出杜雅这次的成绩，技术分82.85/节目内容分61.27，自由滑144.12分，加上昨天的短节目总分是217.93，排名第二。除了俄罗斯观众，几乎其他所有人都“噢”地叹了一声，随即观众席里传来密密麻麻的议论声。
杜雅这套近乎完美的动作，节目内容分居然比目前排列第一的卡捷琳娜低5.4，算上她技术分和短节目，总分居然只比卡捷琳娜低了0.68！所以卡捷琳娜拿到了这次世锦赛的金牌，顺利实现自己俄锦赛、欧锦赛、世锦赛的三冠王目标，而杜雅则是银牌……
*
这个比赛结果是贺燕飞一直没想通的，可她又忍不住继续看杜雅，看她错失金牌后的表情。杜雅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悦，站起来去向俄罗斯的卡捷琳娜表示祝贺，看上去很友好地握握手。然而贺燕飞定格了视频，还是能看出，杜雅流光溢彩的眼眸似乎又没入了黑夜的暗井，水面上荡漾起一丝没说出口的小失落和不甘心。
过后的采访和颁奖就不看了，反正这场比赛后风波持续了好一阵子，有的说俄罗斯选手是主场之利，节目分拉得有点过分，有的说杜雅可惜是华裔的黄种人，而那些裁判都是欧美的……贺燕飞关掉视频拿掉耳机，按下一半车窗玻璃，任凭呼啸的北风吹过她微微发热的脸颊和耳廓，先前的音量开得很响，直到现在她心头还能感受到，杜雅表演完结时冰面上的那股浪潮般的震撼感。
这个比赛视频她都不记得自己看了多少遍，是模仿技术也好欣赏节目也罢，每次看杜雅的表演，总有点不一样的感觉，有时候看到了生命和音乐相交的颤抖，有时候感叹她的表演称得上是艺术杰作；但更多的时候她看着杜雅起跳，落冰，起跳再落冰，那强大的气场和震撼力，是从冰面下拔地而起的女王之魂。
“渡鸦大人，”贺燕飞眨眼望着车窗外闪过的白桦林，伸手捋过飘飞的头发，飙过的风声在指间里如时间飞走，心里默默自语，“哪天我也能有粉丝团，能被她们称为‘燕子大人’？杜雅得了银牌也好，那她就会继续征战赛场，只差一块世锦赛的金牌她就能实现大满贯了，而我这个籍籍无名的小卒子……今天也要努力啊，为了以后有机会跟她同场竞技，天哪能在现场和她面对面吗，想想就热血沸腾。”
这件事她没跟任何人说过，要是别人知道籍籍无名的她，居然拿当今世界排名数一数二的天才杜雅当做竞争对手，或者是仰望目标，可能会笑掉大牙。当今世界女单一流高手中，她最关注的就是杜雅，她对于杜雅有一种“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的感情，带着一些欣赏、崇拜、艳羡以及小小的仰慕，当然仅限于此，还敢多想什么呢？
在艰苦的训练之余，偶尔她也会看看二次元的百合姬圈，来缓解一下压力。在二次元里，无论是百合小说也好、漫画和公仔玩具广播剧也好，杜雅都是圈内绝对的大/佬级人物（可能她自己根本不知道），好多的小说给热爱她的粉丝们发粮，把杜雅和这个那个花滑运动员组成CP，上演各种甜甜蜜蜜的赛场内外故事。贺燕飞从来都是暗暗登陆不发言，独自看得不亦乐乎，甚至幻想着，如果有一天她出名了，也能被写成杜雅的CP吗……
“燕子，”这时候坐在前排的助教熊浩回头提醒她，“大概再过十分钟就到了。”
贺燕飞嗯了一声，关上车窗隔绝了寒风，揉一揉麻酥酥的指头，重新戴上耳机，点开自己今天比赛准备的曲目，改编版《牧神午后前奏曲》。
她要穿一袭肩膀透明的白色比赛服，腰肢裙摆这里间隔着高雅的镶金边灰丝绒，把自己融入维纳斯女神的境界。开场就要做后外点冰三周+后外结环三周，这些联合跳跃她苦练过无数次，此时此刻她听着音乐看窗外景色，脑海里把舞步和动作再过了一遍，一晃眼车辆转弯，白桦林被抛在身后，她望见了远处一排熟悉的建筑物。
当然熟悉，这是国家冰雪中心的场馆，她永远也不能忘记。
去年的这个时候，省队的柴教练带她来参加全国冠军赛，从这条路趁兴而来，从这条路败兴而归，当时她没有听柴教练的叮嘱，最后只要稳稳当当完成一个后外点冰三周跳就可以了，看着前面选手一个个完成得都不错，她临上场时突然地改了动作，前面改二周跳，后面想做勾手三周+后外点冰一周+后外结环二周，如果这个动作跳成了，那肯定就能上领奖台，绝对能入选国家队当成重点来培养。
但她明显高估了自己的实力，前半段技术分都不高，在后半段跳阿克塞尔的时候体力没跟上，导致只跳了两圈而且用刃不清，后面的联合跳跃更是跳空。这一慌忙使得心态失衡，打乱了节奏的流畅度，她这么一着急后面就别提了，音乐错了几个节拍，接续步和旋转更是质量一般，总分创了她的历史新低。
偏偏这天其他二十几名选手都表现得格外好……到头来贺燕飞这个全省冠军排在倒数第一的位置。她眼巴巴地看着前三名的选手欢天喜地接到国家队的队服，自己只能把悔恨的眼泪往肚子里咽。
贺燕飞一向认为，自己性格中有99%的认真态度，再加1%的冒险精神，平时都四平八稳表现不错，可就在关键时刻，那蠢蠢欲动的冒险精神总会让她左右摇摆。赛后她浑身瘫软着，在其他选手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表情中离开场地，就好像是刻苦认真的学霸，考了倒数第一名那种又屈辱又痛恨的无力感。
那一刻她恨透了自己。
从更衣室出来她就被急脾气的柴教练痛骂一顿，说她翅膀没硬就改动作。柴教练骂她的原话就是：“临来时你说什么来着，要进国家队以后为国争光？风大有没有闪了你的舌头，你跳成这坨屎样，出去只能为国丢脸，倒数第一，你就是瞎胡闹，瞎搞胡搞！”
回去的路上仍旧在挨骂，柴教练恨铁不成钢的话充斥耳膜，贺燕飞一言不发地瞪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瞪着渐行渐远的国家冰雪中心。回去之后她写了检查当众念出来，丢脸是丢到太平洋去了，可就算这样柴教练也没再给机会，借口有更好的新人就让她靠边站，她作为省队重点培养对象的地位就越发尴尬。
训练再认真也没有机会，厚脸皮待下去挺没意思的，贺燕飞想着自己才十六岁，要不然放下花滑去补补文化课，没准还能弄个体育生的身份上大学。
某天网上无意中接到了熟人的消息，就是坐在前排的大块头熊浩，熊浩是练双人滑的，女伴年龄到了要退役，他没了搭档所以在寻找新女伴，他在冰上世界星俱乐部当助教过渡，提议要不让贺燕飞转双人滑试试？他说那样两人就都有出路了。贺燕飞也不爱在省队看人脸色，就去那家俱乐部看看情况。
或许是上天的缘分吧，她在那里遇见了一位年轻的女教练林怡秋，说她其实是个女单花滑的好苗子，如果愿意的话能为她专门提高体能和技术。
“你不适合练双人，你练单人会成的，花滑不放弃你，你也别放弃它。”林教练当时说得很恳切，有一种历经千千万万砂砾之后遇见一颗金子的感觉，贺燕飞失利后见惯人情冷漠，难得遇到这么有眼光的伯乐，慎重决定后把档案转了过来，这家俱乐部的排位不如省队高，好在每年的全国冠军赛也有资格推送人才。
林怡秋教练年纪轻，也就二十八、九岁，比原来处在更年期的急脾气柴教练强不少，懂得运动心理学，不会像驯兽一样训练人，而是该严格的时候严格，该鼓励的时候鼓励，跟贺燕飞很合得来，她也算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了。历经一年艰难困苦的魔鬼训练，贺燕飞告别过去脱胎换骨，无论在技术上还是节目内容上，教练都认为她具备了国家水平，如果临场状态好，甚至能和亚洲高手一较高下。
这次的全国冠军赛，在林怡秋教练的极力举荐下，俱乐部推送她来参加，领导层面当然有要求，一共二十来个参赛选手，希望她能拿到至少前八的名次。贺燕飞听得懂潜台词，这一年她都在埋头苦练没参加任何小型赛事，曾经又是省队“淘汰”的身份，上面本来就不是很乐意，这次如果保证不了前八，可能俱乐部也很难容下她了。
看着是普通的比赛，对于贺燕飞来说却没有后路。要是被俱乐部劝退，那接着去哪里找容身之处？先前训练时间紧迫她也无暇考虑这件事，现在想来，才品出其中酸涩的残酷味道。
贺燕飞坐在车上任由思绪飘零，从杜雅想到自己，从自己想到去年遭受的羞辱，由羞辱再想到今天要做的3+2+3联合跳跃，再想到了未来某一天，她能站在世界的冰场上，和杜雅和卡捷琳娜等顶尖高手们同场竞技，迎接自己的是排山倒海的欢呼声：“燕子大人！”然后再是站上领奖台拿金牌，看着国旗升起听着国歌奏响，越想越远……
汽车一转弯，中国国家冰雪中心就在眼前。
贺燕飞下车踏上薄薄融雪的地面，深呼吸一口气，清冽寒风刮来丝丝紧张。看着眼前熟悉的建筑物，心里突如其来一阵兴奋和求胜欲，感觉到杜雅那样的冰上女王之魂，似乎在她身上也起了觉醒的灼热感。
不知今天会遇到什么样的对手？
指尖掠过随身三角包里冰鞋的轮廓，没关系，是谁都没关系。
“全国比赛而已，”她心跳加快，“我是世界冠军贺燕飞。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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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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