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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
理想与现实之间,动机与行为之间,总有一道阴影。——艾略特
六月的路州,刚刚过了芒种,连着数日的骄阳似火,大地已是热浪滚滚,人们像是蒸笼里的水晶饺子,只需稍稍一动,便能掐出水来。
这日傍晚,本来红透了的天边,陡然卷起层层叠叠的黑云来,几道闪电在云层中划过,接着是一串低沉又令人心颤的雷声,转眼间,无边无际、密密麻麻,如黄豆般大小的雨点,铺天盖地的拍打下来,先是腾起一层水雾,旋即这水雾又被愈来愈急的雨势冲散开去,一切都在瞬间陷入了沸腾。
一场雨直至次日凌晨方才渐渐止住,佛晓时分,团结路上传来几下尖锐的笛声,一辆红白相间的120急救车从远处疾驰而来,在路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大门前,华丽的转了半个弯,轮胎蹭着柏油路面,激起半尺高的积水,溅到路边几个早起的行人身上,立时惹来众人的喝声怒骂。
急救车驶进院内,停在医院主楼处的自动玻璃门前,几个护士打开后车厢门,七手八脚抬下一位昏迷的老人,放在担架车上匆匆向楼里推去。接着,一个身穿警服的中年男子也跟着从车上跳了下来,他看上去三十三四的年纪,一张黝黑的圆方脸上,下巴和两腮布满了密密的青色胡渣,前胸和后背被汗水浸得透湿,手里拿着大盖帽,不停的扇着风。
他叫杜慎言,是路州市南埠区上兴派出所的片警,故事要从三年前的一桩入室盗窃杀人案说起,死者陈福来是路州当地远近闻名的企业家,夜里在自己家中被人割了喉咙,因为案情重大,所以破案工作便由路州市公安局刑侦支队支队长关淼亲自主持,经过短短几日的快速走访和排查,刑侦人员很快将目标锁定在一个叫冯坤的街头混混身上。
与其说冯坤是个混混,不如称之为惯偷,但他并非什么江洋大盗,平日里,只是小偷小摸做一些鸡零狗碎的勾当,几次被抓进局子,又几次被放了出来,算是派出所的老熟人了。
案发后有目击者称,当日曾看见冯坤,在陈福来家的附近鬼鬼祟祟游荡多时,而陈福来死后,家中的保险柜也被洗劫一空,据陈福来的妻子回忆,保险柜里应有五万多的现金和金银首饰若干,与此同时,案发现场的多处地方,均采集到了陌生指纹,经过比对,这些指纹正是冯坤留下的,所有证据都已表明,这是一起典型的入室盗窃杀人案,冯坤极有可能就是杀人凶手。
不过关淼的动作还是慢了一步,就在决定对冯坤实施抓捕前,冯坤已经不知去向,虽然市公安局随即向全国范围内发出了通缉令,但终究为时已晚,冯坤自此人间蒸发,再也没有出现过,因为主要犯罪嫌疑人的畏罪潜逃,又缺乏进一步的破案线索,这件案子只好无限期的搁置下来。
冯坤的母亲过世早,一直是与父亲冯继昌相依为命,在他失踪之后,冯继昌便成了不折不扣的孤寡老人,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冯坤杀人潜逃的消息一经传出,坊间立时便炸开了锅,所有人皆是议论纷纷,各种版本的传言层出不穷。
“冯坤那小子贼眉鼠眼,从小就是个坏东西,好事没有,坏事没他不会干的,以前还只是偷偷东西,现在倒敢杀人了。”
“是啊,是啊,我记得他上学的时候,还偷过王奶奶家儿媳妇的奶罩,啧啧啧!”
“冯先生是个好人啊,不知道前世作了什么孽,生了这么个儿子。”
“哼哼,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怎么知道冯老头是个好人的?”
“哎,这种话不要讲,儿子是儿子,老子是老子,冯先生虽然是打外头来的,但在我们这儿这么多年了,那是一个厚道。”
“你知道什么,我听我三舅的亲家母说的,冯家早前就是在老家犯了事,呆不下去了,这才跑来路州。”
“啊?犯得什么事呀?”
“这我哪儿知道,反正不会好,哎呀,你们听听就算了,可别到处乱说......”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冯坤跑了路,冯继昌是百口莫辩,老人家心思太重,没几日就一病不起了,尽管冯坤是在逃嫌犯,但本着人道主义精神,针对冯继昌的特殊情况,上兴派出所经过研究,决定委派杜慎言负责照料冯继昌的生活起居,这份差事吃力不讨好,杜慎言起初不太愿意,有过一点情绪,不过,一来这是组织决定,作为个人必须服从,二来他生性敦厚,瞅着冯继昌孤苦伶仃,也确实可怜,心肠一软便接受了下来。
昨天夜里,杜慎言接到冯继昌打来的电话,电话接通了,那头却没人说话,只能隐约听见几声微弱的喘息,杜慎言心知不妙,连夜赶往冯家,见到冯继昌时,老人已是瘫坐在床边,出气还比进气多,杜慎言赶紧叫来么二零急救车,又打电话给一直为冯继昌看病的主治医生夏姌,并在电话里简要的为夏姌描述了老人的大致情形。
此刻夏姌就站在门前的廊下,穿了一身白大褂,两只手揣在兜里,乌黑顺直的长发拢在脑后,挽了一个髻,脸上戴一副黑边窄框眼镜,正跟一个护士说着话,杜慎言将帽子扣回头上,快走几步,伸出手去笑道:“夏医生,不好意思,大半夜的还要麻烦你!”二人笑着握过手,一起随着护士往里走,杜慎言边走边问:“夏医生,冯大爷不要紧吧?”
夏姌说话的声音很轻:“嗯,情况不是太好,初步判断应该是脑溢血,不过详细情况要等片子出来才能够确诊,一会儿我跟老主任碰个头,一旦确诊就要立刻动手术!”
杜慎言心里咯噔一下,问道:“真有这么严重?那如果动手术,有多大把握?”
夏姌说道:“这个不好说,而且手术就算成功,留下后遗症的概率也是相当大的,老人家年事已高,你要有心理准备。”她突然停下脚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还有一件事,手术之前要有病人家属的签字,你看由谁来签?”
杜慎言苦笑一声:“只有我来签了!”
夏姌看了看他,说道:“你是他的帮保人,原则上也是可以签字,不过我要提醒你,万一手术不成功,你的责任可就大了!”
医院最头疼的,莫过于医闹,不论是什么缘故,只要在手术台上死了人,死者家属照例都要闹一闹的,轻则院方赔钱了事,重则双方对簿公堂,夏姌的言下之意,杜慎言自然明白,他今天签字容易,倘若冯继昌有个三长两短,无人追究还则罢了,真要有人追究起来,他就脱不了干系。
杜慎言笑道:“那没人签字,你们肯不肯先做手术?”
夏姌摇头说道:“那当然不行,这是医院的规定!”
杜慎言两手一摊:“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冯坤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这个节骨眼上,让我去哪儿寻他,算了,就我签字吧,我这人一向倒霉,再倒几次也没什么打紧的。”
夏姌看着杜慎言,憨直中倒有几分洒脱,于是笑了笑,正欲再说,忽然一个护士高声叫道:“夏医生,请您过来一下!”
“知道了,我这就来。”夏姌应了一声,转对杜慎言说道:“嗯,那好吧,你在这儿等等,一会儿我让小杨过来叫你。”
医院三楼手术室外的大厅里,并列放置着七八排钢制座椅,是由患者家属休憩使用的,手术室门顶上的红灯依然亮着,因为时间尚早,这会儿除了杜慎言,和偶尔有几个护士推着医护车进进出出外,并无其他人在,杜慎言来回的踱着步子,心中忽觉烦闷,随手推开一扇窗户,此时窗外天色大亮,街道上人来车往,渐渐嘈杂起来,远处一轮红日正在冉冉升起,阳光洒在医院楼下的草地上,折射出点点光亮,一阵凉风吹来,打在杜慎言脸上,竟微微有些寒意,使得折腾了大半夜甚是疲倦的他,顿觉清爽了许多。
站了一会儿,杜慎言伸手摸了摸口袋,刚把红塔山的烟盒掏出来,一个护士恰好经过,手指着白墙上大幅的禁烟宣传海报,呵斥道:“哎哎哎,说你呢,这里不准抽烟,你不识字还是怎么的,那么大的禁烟标志都看不见?”
杜慎言陪着笑脸,急忙把香烟收了起来,笑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给忘了,下次一定注意!”
护士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哼,下次?下次就该罚你款了。”说完又瞪了他一眼,这才肯离去。
忽听“叮”的一声,三楼走廊的电梯门打开了,一个二十出头,留着齐耳短发,同样身穿警服的年轻女子从电梯里走了出来,她叫徐鹏,和杜慎言一样,都在上兴派出所工作。
“小姑奶奶,你终于来了。”杜慎言迎上前去,说道:“冯大爷脑溢血,夏医生正在里面给他做手术,我得赶紧回家送杜林上学,你先顶会儿,有事情打我电话。”
徐鹏一边挠头打着哈欠,一边埋怨道:“杜哥,我昨天夜里三点才睡的觉,没见着周公长什么模样,就被你催命鬼似的催起来了,你怎么不打电话给虞振伟啊。”
杜慎言将她摁坐在椅子上:“那个王八蛋的电话要是能打通,我还找你干吗,哎哟,你就辛苦辛苦,算哥哥我欠你的,回头请你吃顿大餐。”
徐鹏无奈的挥了挥手,说道:“走吧,走吧,这顿大餐我先给你记着。”
一条路水河九曲十八弯,绕过仙子山北麓,再向东南贯穿整个路州市,最后在一片平坦茂盛的双桥国家级湿地公园中汇入了长江,算是长江的一条支流。
路州市因路水河而得名,根据现存文献记载,路州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汉初,因其地理位置偏安一隅,又非南北交通要冲,故外省人熟知者十不足一,也许正因为如此,两千多年以来,路州极少为兵灾人祸所累,每逢天下大乱之际,这里往往倒是一副太平景象,兼之地势依山傍水,龙盘虎踞,实不失为一方福地。
新中国成立后,路州市曾历经数次行政区域调整,或为市或为县,直至上世纪末,才正式划定为三市四区,分别为宁海市、兴阳市、路水市、洧化区、下城区、西埠区和南埠区,近年来,路州市几届领导班子,锐意改革,除弊立新,集中力量打造城市的两张名片,一张名片是西埠区的制造和货运业,而另一张名片就是南埠区的旅游和商贸业。
南埠区位于路州东南,既是双桥湿地公园所在,又拥有老埠口、青桥和凤凰桥这样的历史古镇,地理条件得天独厚,每年春秋两季,各地游人蜂拥而至,各大景点皆是人满为患,踏青赏卉的,观瞻古风的,走亲访友的,不一而足,就连周边的商家,也是客如潮涌,赚得是钵满盆满。
路水河畔的滨河大道上,一辆蓝色出租车正在往前行驶,其时虽已入夏,过了旅游的黄金季节,但雨后的湖光山色还是格外的清新怡人,只是坐在出租车内的杜慎言却无心欣赏,望着远处笼罩在云烟雾海中的仙子山,竟打起了盹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了他一下,这才惊醒过来,定神看去,原来出租车已经停在了他家小区的大门外,司机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哥们,夜里头没睡好?看来你们当警察的,也挺不容易,瞧你这两只眼睛,跟两只大红灯笼似的。”
杜慎言不好意思的冲司机笑了笑,然后付钱下车,顺道买了豆浆油条,刚走到家门口,就听到屋里传来儿子杜林的读书声,进门一瞧,杜林正坐在阳台上,捧着课本,摇头晃脑的念着书,杜慎言将豆浆油条搁到桌上,从壁橱里取出碗筷放好,打趣的笑道:“哟呵,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吗?”
杜林今年十岁,在南埠中心小学读四年级,学习不算好也不算坏,杜慎言人本随性,平日对儿子的功课逼得也不是太紧,今天见到杜林一早起来用功,不免感到意外。
杜林见是父亲回来了,忙将课本撂到一边,起身伸了个懒腰:“老爸,我决定了,从现在开始好好学习,争取期末考个好成绩!”
杜慎言手里倒着豆浆,笑道:“真的假的?你可别骗我。”
杜林说道:“当然是真的,老爸,你不相信呀?”
杜慎言连连点头:“相信,你只要肯好好学习,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现在先过来吃饭,抓紧点时间,再晚就要迟到了。”
杜林坐过来桌子旁边,喝了一口豆浆,又拈起油条来,撕了半根往嘴里塞,一边嚼着一边问道:“老爸,你昨天夜里干吗去了?”
杜慎言说道:“你冯大爷得了急病,我送他去医院了。”
杜慎言照顾冯继昌的事情,杜林是知道的,不过半夜三更出门,倒也不常见,杜林没有多想,又吃了一会儿,忽然说道:“老爸,如果我这次期末考试,能考进班上前十名,你就给我买台电脑呗。”
杜慎言先是“嗯”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用手推了一下杜林的脑袋,笑道:“我就知道,你这小子葫芦里没卖什么好药,难怪今天一反常态,大清早就起来读书,以前都是不叫三遍不起床,这一下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
杜林有点发窘,讪讪笑道:“行不行呀,我确实想要好好学习的,不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是不是也得鼓励鼓励?“
虽然与前妻离了婚,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经济上难免拮据,但就物质条件而言,能满足儿子的地方,杜慎言都是尽量满足,他故作沉思:“买一台电脑也不是不行,不过班上前十名太差劲了,你好歹考进前五名吧。”
“不是吧,老爸。”杜林面泛难色:“你这个要求,太高了吧?”
杜慎言笑道:“俗话说得好,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想要得到就要有付出,我觉得公平合理,你要是认为有难度,可以......”
未及他把话说完,杜林已是一抬手,打断他道:“行了,行了,你不用再说了,杜慎言同志,我们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可不许反悔!”
杜慎言哈哈大笑,屈起手指又在杜林的脑壳上,轻轻敲了一下:“没大没小的,杜慎言是你叫的吗?我不会反悔,我倒是怕你反悔!”
杜慎言送杜林去了学校,转身出来就接到了徐鹏的电话,说是夏姌的手术失败了,冯继昌已经过世,杜慎言心里便是一惊,赶紧回到了医院,护士小杨领着他走进太平间,杜慎言就见到冯继昌直挺挺、孤零零的躺在一张床上,从头到脚被一匹白布遮住,消无声息的仿佛睡着了一般。
在过去的几年里,几乎每隔一两天,杜慎言就要与冯继昌见见面,老人病了,杜慎言就带着他往医院跑,老人想儿子了,杜慎言就陪着他聊天解闷,家里有些重活累活,也都是杜慎言一个人包揽,时间久了,他和冯继昌之间多少也有了一些感情,见到冯继昌这等凄凄惨惨的模样,杜慎言禁不住心中一酸,掉下了几滴泪来,又站了半晌,这才转身对小杨说道:“我们走吧!”
医院五楼的办公室里,夏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连续几个小时的手术,她已是累得不轻,脸色发白,呼吸也略显粗重,杜慎言坐在她的对面,提笔在一叠纸上签着字,徐鹏依着沙发翘足而坐,手里捧着手机,在玩贪吃蛇的游戏,整间屋子静悄悄的,只有挂壁空调的呼呼风声,显得格外的清晰。
良久,夏姌睁开眼睛,欠身取过杜慎言的那叠纸,仔细的看了看,说道:“行了,就这样吧,你得抓紧时间安排老人家的后事了,等办完了这件事,你就算解脱了。”
杜慎言仰着身子,往椅背上一靠,两只手搓着脸,打了一声哈欠,叹道:“我有什么好解脱的,人生在世几十年,今朝一去不回头,冯大爷这一走,才是真解脱了,来的路上我就在想,人活一辈子其实挺没劲的,像冯大爷这样,年轻那会儿,□□被打成了□□,蹲了多少年的牛棚,好不容易平反了,又能怎么样,还不是窝窝囊囊,老婆死的早,儿子又成了杀人犯,临了到死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
夏姌见他感慨颇多,笑道:“想不到你这个当警察的,也这么多愁善感,依我看呀,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人的生老病死,富贵贫穷,早就注定好的,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就成,别想太多,要是想太多了,谁都觉得自己苦大仇深,恨不得重回娘肚子里,再投一次胎。”
杜慎言点头赞同,说道:“是啊,是不能想得太多,想得越多就越烦恼,真不如什么都不想,稀里糊涂的就这么过,等到哪一天,说不定我会出家做和尚去,从此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说着,他双手合十,闭起眼睛,竟似模似样的念起佛号来。
徐鹏头也不抬,冷不丁的插话道:“你倒是不傻,做和尚当然好了,只要念念经拜拜佛,什么事都不用干,还有一群善男信女,哭着喊着给你送钱去,那多快活啊!”
杜慎言哈哈笑道:“好啊,好啊,以后我去做了和尚,就等你给我送钱来了。”
徐鹏摁了几下手机键盘,把游戏关了,冲杜慎言拍了拍沙发的扶手:“跟你说正经的,你知道有人在背后说你的闲话吗?”
杜慎言问道:“说我什么闲话?”
徐鹏嘿嘿一笑,煞有介事的说道:“还能说什么呀,冯继昌的事呗,说你瞅着冯家无亲无故,冯坤又潜逃在外,一时半会儿怕是回不来了,就算回来了,也是死路一条,所以你就图谋冯家的财产,低三下四替人家做儿子,只等冯继昌两腿一蹬,冯家的财产,就顺理成章落进你的口袋。”
徐鹏素来心直口快,有什么说什么,这种性格极易得罪人,却与杜慎言甚是合拍,听她这么说,杜慎言也不着恼,笑骂道:“真他妈的胡说八道,照顾冯继昌是所里安排我去的,你以为我愿意啊,谁爱干谁干去,还有,说冯继昌两腿一蹬,财产就到我手里,编故事也讲点逻辑好不好,老爷子一没遗嘱,二没口信,我凭什么拿人家的财产?”
夏姌在旁笑道:“心中有佛便是佛,心中有鬼便是鬼,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想法,以己而度人,古来有之,不是什么新鲜事!”
徐鹏说得兴起:“夏医生,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些小警察有多难,不做事吧,说你尸位素餐,浪费纳税人的钱,做点什么吧,又觉得你别有用心,年初老埠口的菜市场拆迁,一大半的拆迁户找不到过渡房,黄所就让我们去跟九中协商,让他们将一部分闲置的老教室腾出来,临时改造一下,租给拆迁户,你说这是件好事吧,呵呵,还就有人说,我们跟九中的领导勾搭连环、假公谋私,为了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我和杜哥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就他们给的那点租金,人家九中还不乐意呢,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吧!”杜慎言打断了她,笑道:“还是夏医生说的对,这又不是新鲜事,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想管也管不着,犯得着生气吗?”
“啧啧!”徐鹏啧着嘴说道:“哎呀,杜哥,说你是个包子命,还真是一点不假,我可没你那么心宽,谁要是背后这么说我,我非撕烂他的嘴不可。”她眼珠子转了转,咯咯的笑道:“知道人家为什么怀疑你,图谋冯继昌的财产吗?”
杜慎言不解,问道:“为什么?”徐鹏一字一顿的说道:“因为你穷呗!”夏姌正端着茶杯喝茶,“噗”的一声喷得满桌满身全是水,直笑得浑身打颤,差点连茶杯都打翻在地。杜慎言也是哭笑不得,问道:“这话怎么说的?”
徐鹏越说越是得意:“这不明摆着吗,冯家有多少财产,一只手都数的过来,连房子都算进去,顶了天十万二十万,这点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大款自然是瞧不上的,但对你这个穷人来说,未必不是一笔横财,所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你离了婚还带着个孩子,难保不会动心,所以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才把你瞧得扁了,在他们眼里,只要你是个穷光蛋,你做的一切事情,动机都是不纯洁的。“
话糙理不糙,徐鹏左一个穷人,又一个穷人,把杜慎言说得一愣一愣的,想要反驳她,一时又寻不出理由,想了半天,笑道:“你这话太极端了,我没你说的那么不堪,再怎么着,一个月还有两千多块的工资呢,不富裕是真的,可是算不得穷人吧。”
“我地个乖乖,一个月两千多块还不是穷人啊?”徐鹏扳着手指头,一五一十的说道:“我来给你算笔账,吃喝拉撒睡、水电、煤气,一个月七八百是最起码的,孩子的衣服、学费、零用,你的交通、手机、香烟,怎么着也得七八百吧,就算其它的都不用开支,你一年下来,撑死能攒个万儿八千,十年不过十万块,现在十万块能干什么?是买得起房啊,还是能送孩子出国念书?这还不说眼下的物价是天天涨,一天一个样,就说房价吧,南埠就不谈了,我妈年前在下城看的华禹八期,当时一平米三千六百八,这才过了半年多,你猜猜现在多少了,说出来吓你个跟头——四千九百八,这就是说,我们不吃不喝一年攒的钱,连十个平米都买不到。”
这些道理杜慎言何尝不知,她算的这笔帐,只怕还是理想化了,事实上,杜慎言每个月的收支都难有盈余,有时候还要入不敷出,银行户头里的数字,从来都是在低位徘徊,别说买房子出国了,稍微有点大的开支,他都要打上半天的算盘,只是他生性内敛,心中纵有苦楚,也不愿轻易向人提及,徒增别人的笑柄罢了。
徐鹏絮絮叨叨说了这么多,杜慎言正想着如何堵住她的嘴巴,夏姌扯过几张面纸擦拭衣服,将话题岔了开去:“对了,杜警官,有件事想要麻烦你一下,我有一个朋友,因为工作关系,跟他爱人长期分居两地,最近他爱人有个机会可以调到路州,所以希望把户口也能办过来,最好就办在南埠区这儿,你看能不能给帮帮忙!”
杜慎言赶紧说道:“这个简单,你让你朋友把她爱人的相关户籍证明拿过来,我们给他办个准迁证,然后他回去原地方办迁移,再回来入户就可以了。”
夏姌笑道:“太好了,那我先替我朋友谢谢你们了!”
又坐着闲聊了几句,杜慎言和徐鹏起身告辞,二人出的门来,因为电梯拥挤,便顺着医院的楼梯往下走,徐鹏到底是个小女孩的心性,刚才还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这会儿却兴致勃勃的,谈论起美国苹果公司即将推出的新款手机,杜慎言对这些新兴科技也不甚熟悉,插不上什么话,只是顺着她的意思,不时的点头附和几声。
二人行至一楼大厅,迎面便看见两个女人走了过来,竟然都认识,一个是上兴派出所所长黄永泰的妻子刘沁,另一个是刘沁的母亲,也就是黄永泰的岳母郑红娟,徐鹏兴奋的叫了一声,上前搂住了刘沁,拉着她的手问道:“刘姐,你们怎么来了?”
刘沁穿一袭黄底白花的连衣裙,头发卷着波浪披在肩头,脸上红扑扑的,还未曾说话,郑红娟先行笑道:“是小杜和小徐啊,这赶巧了,刘沁这几天夜里头流盗汗,我带她来找我一个老同学瞧瞧,顺便开几付中药回去调理调理,倒不想跟你们碰上了,你们俩这是?”
徐鹏嘴巴利索,三两句便将冯继昌去世的经过讲了个大概,郑红娟眼见事不关己,只说了句“怪可怜的”,然后扭脸冲着杜慎言问道:“小杜啊,上次在家,阿姨跟你提的那件事,你考虑的咋样了?”
杜慎言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一脸的迷惑,问道:“郑阿姨,什么事啊?”
郑红娟沉了脸,责备他道:“你这个孩子,自己的事情一点都不上心,阿姨不是跟你说,人家有个女的,比你小几岁,虽然也离过婚,但是没孩子,怎么,你全给忘了?”
郑红娟一提醒,杜慎言方才想了起来,上个月黄永泰邀他去家中喝酒,郑红娟说,她二食品老同事的妹妹有个女儿,今年也就三十出头,一年前刚离的婚,老同事托她牵线搭桥,她便想到了杜慎言,当时杜慎言和黄永泰都喝得不少,脑子里稀里糊涂的,这话说过以后,立马就忘的干干净净,杜慎言一拍脑袋:“哎呀,郑阿姨,你看我这记性。”
郑红娟没好气的看了他一眼,耐着性子继续说道:“阿姨跟你说呀,那闺女阿姨见过,不是我吹,模样长相没的说,不比那个......嗯,啊,人品也好,你要是同意,阿姨就安排你们俩先见一面!”
杜慎言叹着气,摇了摇头,笑道:“郑阿姨,我看算了吧,就我这条件,还带着个孩子,人家肯定瞧不上,我也不想再找了。”
郑红娟苦口婆心的说道:“慎言啊,阿姨得劝你一句,你还小着呢,总得再走一步吧,听阿姨一句话,我们先见见面,万一要是能成呢,你这面都不见的,不是太可惜了。”
徐鹏笑着撺掇道:“是啊,杜哥,去见见面怕什么,又不丢块皮,又不少块肉的,你都老皮老脸了,怎么还这么害羞啊?”
杜慎言被她气乐了,笑骂道:“去去去,有你什么事。”
刘沁也劝道:“慎言,你就去见见吧,行不行回头再说。”
自打离婚以后,杜慎言确实无心再找了,当初他顶着家里的压力,执意要和林凡结婚,本以为两人就此双宿双栖,终老一生,谁知命运多舛,还未曾白头,已是各自分飞,曾经的山盟海誓,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原配尚且如此,何况半路的夫妻,所以杜慎言早就死了心了,但见郑红娟诚意一片,也不好过于拂了她的意,再加上刘沁劝他,他对这位嫂子素来是尊重的,于是笑道:“那好吧,我就谢谢郑阿姨了。”
郑红娟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这就对了,那这样啊,我先跟人家约好了,等时间地点定下来,我就通知你,到了那天,杜林由刘沁带着,哎呀,说起我的干孙子,好一段没见他了,心里头还怪想的。”
徐鹏拍手笑道:“看来我们的新嫂子要进门喽,这下又有喜酒喝了,哎,杜哥,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相亲,好帮你长长眼?”
杜慎言瞪了徐鹏一眼:“你还是赶紧把你自己推销掉,其他的不用瞎操心。”徐鹏吐了吐舌头,冲他做了个鬼脸,郑红娟和刘沁都笑了起来。
上兴路位于南埠区的中心地段,仅在十余年前,这里还都是成片成片的低矮瓦房,和几桩零零散散的老式筒子楼,随着城市的不断发展,经过多次的拆迁和改造,上兴路不仅道路拓宽了两倍有余,两侧的新式建筑也是鳞次栉比,上兴派出所就座落在上兴路的东首,这是一幢三层小楼,白色的外墙,间以蓝色条纹,大门顶上的庄严警徽和“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是熠熠生辉。
上午十点多钟,杜慎言和徐鹏回到了派出所,杜慎言与徐鹏分了手,便直奔三楼黄永泰的办公室而来,刚刚跨进走廊,远远的就听到黄永泰爽朗的笑声传来:“老领导大驾光临,我是荣幸之至啊,嗯,嗯,好,好,我一会儿就来通知慎言,一定,一定......”。
杜慎言推开办公室的门,黄永泰把电话搁下,见到杜慎言,他几乎是从办公桌后面跳出来的,将杜慎言摁坐在沙发上,自己也在对面坐了,掏出软包中华,一边分烟一边笑呵呵的说道:“你来的正好,老连长来电话了,他这几天到路州开个会,下午的飞机,待会儿你给望海楼的小司打个电话,让她安排一个包间,不用太大,安静一点就行了,晚上我们三个人,好好的喝一顿!”
黄永泰生就一张国字脸,宽脑门,方耳阔鼻,右边的嘴下角还长着一颗红痣,一双眼睛是炯炯有神,一九九三年,杜慎言高中毕业,应征入伍,到了部队与同是路州人的黄永泰分在了一个班,二人因是老乡,性格又颇为相投,在秦山大川中的四年军旅生涯,使他们结下了深厚的战友情谊。
退伍后,回到地方,黄永泰在老丈人刘明山的协助下,很快就做了上兴派出所的所长,没过多久,他便将杜慎言也招致麾下,虽然工作上,二人是上下级的关系,但在日常生活中,彼此还是多以朋友相处,杜慎言离婚之前,两家人过从甚密,杜林一出世,黄永泰和妻子刘沁就迫不及待的认下了这个干儿子,夫妻俩对待杜林几乎是视同己出,甚至对杜林的溺爱,比杜慎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待到杜慎言离婚,黄永泰和刘沁又是极力劝说杜慎言,勿论花多大的代价,一定要将杜林留下来。
而黄永泰所说的老连长,名叫何才贵,河南人,当年刚入伍的时候,何才贵正是他们的排长,后来晋升的连长,最近这几年走了些门路,调到了军需后勤处,负责军品供应管理,听说混得很是不错,他们俩称呼何才贵为老连长,是早已叫惯口的,便一直没有改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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