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能载鱼，亦能煮鱼

　　时值光武十五年十月初，正是秋高气爽之际，丰州却是绵绵下了几日小雨。对潇潇细雨洋洋洒洒，一番洗清秋，平添了几分寒意。
　　正当午时，兴隆楼大堂熙熙攘攘，座无虚席，混着小贩的吆喝声、跑堂的踱步声、掌柜的算盘声、宾客的嬉笑声，此起彼伏，分外嘈杂。
　　忽而“啪”的一声响，堂内俱是安静下来。众人循着声响望去，只见一男子留着八字眉，蓄着八字长须，身着青色宽松长袍，一头青白交错的头发缠于头顶，看着已过知天命之年，一双眼睛却是晶亮有神，手执一拍醒木，正端着茶碗抿茶清嗓。却原来是兴隆楼东家近日请来专说江湖奇闻趣事的老先生。
　　初来乍到的宾客正打量间，老先生一抬醒木又是拍了一下。只见他顺了一把长须开口说道：“上回既是说道那老江家，那这回便来道一道这青云山上的白云山庄。”
　　乍闻“白云山庄”四字，位于堂内东北角一小方桌的少年不由用余光扫了一眼老先生，而后漫不经心端起茶碗饮了一口茶水，便凝神听到这声音娓娓道来。
　　“据说这白云山庄庄主历来只娶云家直系，传至今声名鹊起的便是庄主白藏峰和庄主夫人云素月，那可真真是一对璧人！这不江湖美称皑如山上雪，皎如云中月，说的可不就是他俩嚒！”说着似是想起什么，一拈长须便洋洋自得起来。
　　便有客官见不得这副模样，这不，便有一男子，络腮胡，穿着灰扑扑麻布衣裳，身旁立着把长刀，一派豪气样干了一碗茶便嗤道：“你这老头，要说甚便说，却是这副样子作何！难不成你还见过那庄主，庄主夫人不成！”
　　丰州向来鱼龙混杂，在座宾客定有那许是见过的，更多的却是那没见过的，没见过的便都暗自点了点头。嗐！这话问的可是对了不少人胃口。
　　见火候差不多了，这老先生也不卖关子，接着便道：“老夫十年前有幸与这二人有过一面之缘。男的丰神俊朗，女的清丽出尘，这二人偏又都喜着白衣，往那一站，说是神仙眷侣也不为过！相貌好便也罢，偏又生的菩萨心，身侧俩娃娃粉雕玉琢，似金童玉女，唉，美很！美很！”似是颇为艳羡，“也不知那对小娃娃上辈子是修了多少福，今生投在这样的好人家哟。”
　　便有宾客不满，“你这老头可莫胡说！众所周知，这白云山庄明明便只白墨一位小少爷，何来一对小娃娃之说？”
　　这老先生闻言也不反驳，只笑道：“世人只见这庄主夫人云素月如今与当年还只是少庄主的白藏峰共结连理，哪还知当年云素月初出江湖那可是闹了忒大动静，多少少年才俊为抱美人归，说是闹得天翻地覆也不为过！”言辞间颇有深意，“且当年啊，那云间月可是蒙尘黯了些时日呢！”扫了一眼堂内，多是年轻小生，心里便也了然，说到底，也都是上一代的事情了。
　　那宾客自以为窥得各中奥秘，“可是说那云素月面上当着白云山庄庄主夫人，里子却……”神情暧昧，言及谓何不言而喻。四周宾客便也嗤嗤笑起。
　　云鲤自进了这兴隆楼后便一直位于东北角，听闻至此，待要悄悄出手教训口无遮拦之辈，却见这老先生登时一脸肃容，“须知祸从口出，老夫劝诫你这年轻人还是要管一管这嘴，口无遮拦，迟早要吃大亏！”
　　说得那小生悻悻，却还不服。“你这话可不就这意思嚒。”
　　一听这话，老先生顿时乐不可支，饮了口茶水，“老夫活了这些个年头，心里自有一杆秤，兀自说得痛快了，哪管听了去的人心中所想。不过你既是问出来了，老夫便也理上一理。多的不便说，就说这庄主夫妻二人无疑俱是端正气派之人，却哪里弄的出这乌烟瘴气之事。”
　　“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普通百姓家家，来这兴隆楼不过饮饮茶，寻个消遣，顺便听我这老头子说道说道图个热闹。不过老夫说得俱是自身所见所闻，至于真不真，全不全，那可要各位客官自己掂量了。”说得坦然，倒似有几分风骨。
　　说罢一收醒木，一端茶碗竟是径自离开。
　　“这兴隆楼哪里找来这怪老头！来便来，去便去，嘿，比我这来消遣的还多上几分潇洒！”登时便有宾客不满。
　　立马便有人附和，“嗐！莫说，上回说道这老江家还不是这般，看着头头是道，实则还不是个什么没说！该不是拿我们这些人消遣吧！”不时便有人三言两语附和起来。
　　真个什么没说？三分真，七分假，也不知那老头无心还是有心。行至门口的云鲤微抿嘴角，这老头还有点意思，哼。
　　“公子！公子请留步！”云鲤心有所念，及至袖子被人拉扯，回身便见到对方刚收回的手，看这装束，定是楼中跑堂了。
　　“在下已是付过帐的了，不知小二哥有何事？”
　　乖乖，不得了！这小公子长得可真俊！在楼内便有留意，只是这小公子一直低着头，样貌看不甚清楚，如今这一细看，可真是不得了叻！
　　云鲤不知小二心中所想，只喊了人却又不做声，看这样子分明是呆了，山下之人真个奇怪。只耐着性子又喊了遍，“若无事，在下告辞了。”便作要离开状。
　　“哎！”小二忙回过神，腆着脸，搓了搓手，“这位公子请留步，恕小的打扰您片刻。”扯起巾子擦了擦汗，讨好着笑了笑，“我家少东家有请。”
　　少东家？初出青云山，却是哪里来的少东家与我相识。云鲤怪道，“不知小二哥少东家寻我何事。”端着个面无表情的清俊脸庞，说道句平静无波的寻常言语，可真是让店小二叫苦不迭。
　　莫说这看着清清冷冷的小公子，便是寻常百姓，这无缘无故又哪是好请的！少东家怕不是又看上人家小公子长相俊俏便要拐回去吧，只苦了我接个这倒霉差事。
　　面上却是笑脸盈盈，“小的也不知，少东家这么吩咐，小的照做便是，哪还有什么置喙的余地。公子请放心，我家少东家素来待人便亲厚，想来也不是找公子什么麻烦事，吧？”
　　那便是无端生事了，知道这小二哥也不过是迫于吩咐，云鲤偏却对这些莫名之事分毫提不起兴致。
　　本不欲搭理，忽见一少年轻轻快快行至她面前。只见这少年身着腾云祥纹对襟的冰蓝丝绸窄袖长衫，腰间束以压纹月白宽腰带，坠着金穗丝线缠着的墨玉。云鲤粗粗扫了一眼，便将目光定在少年脸上。
　　约摸十三四岁的年纪，素白着的鹅蛋小脸，对着副略显英挺的上扬眉，却端的长了双俏丽杏眼，略显细长的鼻，衬着尾角微翘的嘴。眸光潋滟，神情专注正细盯着，额，云鲤将将注意到这少年说是肆无忌惮也不为过的打量目光，心下只觉这少年笑容明艳艳，容光焕发宛如秋日下的雏菊。嗯，便是她下山沿途看到的那丛了。
　　那少年寻思着打量够了，心下甚是满意，也不计较店小二耗费的那点时候，只随意打发了，便笑盈盈上前，“在下乃是这兴隆楼少东家，方才支使这杂役来请公子的便是在下。在下唐突，还望公子见谅。不知公子可愿上楼一叙？”
　　自小身边亲近之人均不苟言笑，似这般的，云鲤自下山以来还是头一回遇上，只觉这笑容明晃晃扎眼的很，这雏菊好似开的更盛了。只这少年目光虽无礼，眉眼却还清正，云鲤略一思量便微点了头。
　　跟着少年上了二楼雅间，方知这兴隆楼楼上楼下却是两种光景。堂内大厅闹腾腾恍如集市，自有一番市井之气，待的也多是寻常百姓之家，江湖草莽一流，二楼雅间内却光景别致清雅，只窗子一合便将一楼各嘈杂音色，窥探目光阻隔在外，如此一来，里头外头两不相见，倒落得各自清净。
　　这少年自带了婢女在雅间伺候，一应事务准备妥当后便躬身站立一旁。
　　“公子喝茶。”少年已收了那副笑脸，亮晶晶睁着双眼直视云鲤，张口来道，“在下金小楼，公子唤小楼便可。不知公子如何称呼呀？”
　　云鲤心下略松口气，对着那笑，云鲤总觉板着副面孔太过失礼，心下正懊恼，自己惯作这副清清淡淡的模样，心里想甚想着便是，面上从不显，却也觉得轻松自在，自小身边人俱都如此，便觉着合该是这样的。
　　只此次本想瞒着悄然下山，却被小叔叔得知，很是劝诫了一番，小叔叔重礼节涵养，云鲤向来对他那副风姿很是景仰，便是学不来七八分，也不想无端端作了无礼之人。
　　当然，云鲤从不觉得自己是无礼之人。
　　“阿鲤，鱼里鲤。”听惯身边人唤她阿鲤，云鲤随性自在惯了，便觉得阿鲤这分明略显亲近之意的称呼并未有何不妥。
　　这可乐坏了金小楼，当下便俏生生喊了声，“阿鲤！”云鲤望去，果不其然，又是那副明艳艳的笑脸。
　　好好少年郎，作甚这副娇俏样，云鲤心里说不出的古怪滋味。随口便问：“你作何望着我这般笑？”
　　“阿鲤长相俊俏，小楼心生欢喜，自是喜笑颜开。”这话信手拈来，金小楼说得理直气壮。“不知阿鲤家住何处？年岁几许？娶亲已否？”
　　哼，这可真真是无礼至极。云鲤顿失了几分兴趣，不欲作答：“金公子……”
　　“小楼。”抬眸望进的又是金小楼粲璨的眼，可真是，欢喜都表现在脸上了。“唤我小楼。”又听道如是说。
　　云鲤便也从善如流，“在下下山还有要事在身，若这厢无事的话，在下这便请辞了，还望见谅。”顿了顿，“小楼公子。”
　　云鲤正等回应，金小楼却兀自醉在那声“小楼公子”中不愿清醒。
　　他唤我小楼公子，声音泠泠，不紧不慢，如空谷清泉滴沥，分明凉薄，偏又勾人。
　　一见钟情，再见倾心，莫不如是？
　　金小楼顿觉自己，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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