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素绾流年

　　冬天天冷，启榛的手在冰水里冻的刺痛，从早上起就在这里挑水，浣衣启榛感到浑身酸痛，一阵眩晕，冬日天上惨惨淡淡的太阳似乎都变了两个，赶忙站起身来，靠在水缸边休息，正在以手拭汗的时候，远远看见几位宫人拥着一位身着淡紫色的衣服的大人向这里走了过来。启臻不仅在心里暗道不好，原来这正是这掖庭的管事大人，启臻尚在清辉堂做监事女官的时候，就曾与这位大人结下过梁子，那会儿，启臻尚是风光的监事女官，这宫里有宫人分配不当的问题，她都有权利重新调度分配，那日巡视到掖庭时，觉得这里院子不大，宫人却过于多，因此向圣上呈了折子，说是要对这里重新分配调度，因此得罪了宝墨轩的管事大人，谁曾想，宫内的明争暗斗，启臻这些主张精简制度的人却纷纷败下阵来，就比如她，偏偏就被贬谪至这里做了浣洗宫女，落在了曾经开罪的管事大人手下，想想，真是一场因果轮回。启臻嘴角不由挂的一丝苦笑，来的人走近了，被众宫女、寺人凑用着，嘴角似乎一丝阴冷的笑容。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监制大人，怪不得这么不懂规矩，只不过下官想提醒大人，这里是掖庭局，不是你的清辉堂，衣物到点洗不完的话，恐怕就连这里都容不下你”，语音透着嘲讽，却在话音未落之时，背后响起一声冷笑，“管事大人这个时辰，睡罢午觉过来，却不晓得下面人从大日头天里做工到现在，是个什么滋味”声音苍老，沙哑，俨然是一位老宫人的声音，顺着声音，启臻瞧见管事大人的背后，一个小宫女正扶着一位老宫人缓步踱来，老宫人的步伐已经颤颤巍巍的，但是华裾鹤氅，神色凛然，一幅不可侵犯的神色。正想着这宫人是何等来历，却见管事大人急忙转身，立马就赔上了一幅笑脸：“是下官的疏忽，没瞧见姑姑在这儿，是我眼拙了，即是这样，就让这宫女休息一会吧”启臻心性灵巧，见事情发展到如此，忙对着老宫人拜倒在地：“谢谢姑姑”。老宫人回头看看启臻，本是面容姣好的一位姑娘，这几日来却被折磨的面色憔悴不堪，因向着她淡淡道：“在这宫里，有得熬着呢，熬出来的，才能成事。”说罢，老宫人便负手缓缓踱步走开，启臻心念间，突然想到，也许这是一个转圜的机会，忙跟至身后，走了一段后，老宫人忽然停下，对着启臻道：“你这一路跟着我又是所谓何事？”启臻俯身行礼道：“今日这事，女婢感激姑姑，只是平日里见不到姑姑，不知何处拜谢？”老宫人听她说完，方缓缓道：“今日帮你，也是应了一场缘分罢了，在你身上，老奴竟然依稀看到了当年奴婢主子的影子，一时思念情切，方才多说了两句话，你倒也不必感激我。”
　　启臻入宫时间不长，于许多事情也并不知晓，见这老宫人身份似乎已是不凡，想必她当年的主子也必定品阶不凡，如若不是皇上的妃嫔，必也是品阶高位的女官，因此顿了顿，方试探着道：“想必姑姑所说的贵人就是这这宝墨园当年的女官了？”话音刚落，就被旁边的小宫人打断了
　　“大胆，姑姑做先皇后身边的贴身女官时，只怕你还没出生呢？”启臻心下忖度，原来是先后的身边人，难怪连管事大人都忌惮三分，方又拜到“启臻见识短浅，姑姑莫怪”老宫人倒是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接着边走边道：“这里来过很多小姑娘，其中不乏是有位份的人，每个来这里的都是愁云惨雾的，也难怪，来到这里，就远离了宫里的有身份的人物和事情，也远离了富贵荣华，你这个小姑娘，来了这许久，倒是与众不同。”启榛看她步履蹒跚，赶紧也上前去另一侧扶着她，“姑姑，你在这里很久了吗？”老宫人哼了一声，“崇礼二年，先皇后逝去，我就来这里了，你说呢？”没等到启臻答话，老宫人又自言自语道,启臻心下有几分明白了，这先皇后，一届良家女，历经动荡的三朝，功名显著，被册封为皇后，显达尊贵然。而更为人所艳羡的，则是她并非出身时即在高位，传说先后刚入宫之时，曾经只是卑贱的低级宫女，“熬得过去，才能守的云开见月明。”老宫人走了，启榛独立留在了那里。忽的，启臻俯身在地，“姑姑，启臻今逢奸佞陷害，在这里做浣衣女，然而有心人陷害防不胜防，还望姑姑垂怜，让我跟了姑姑罢”沉重一声叹息，老宫人的脚步停了下来，“也罢，那你就跟着我老婆子吧。”短短一句话，启臻却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两行泪滑落下来。
　　十五岁即以才女之名名传京都，被特召进宫里为女官，却被人陷害只能来到这偏远的小殿里做些杂活，即使如此还屡遭迫害，可是她并没有气馁，进宫被封为女官前，父亲曾赠语，宫内的天空没有永日晴好，但身处阴暗之时，莫要忘了，要相信有阴暗，就必有晴天。启臻看着掖庭院落上方的天空，想着即使天还未情朗起来，到底是离开这儿了。
　　老宫人在宫里算是有资历的老人，原本可以分到不错的宫室，却不知为何却偏偏住在宫里偏远的宝墨园里，启榛跟着到了老宫人这里，与她同住一间屋子的还有宫女小婵，小婵年幼，常喜说笑，启臻与她同处，也日日得以开心不少。
　　宝墨园园子不大，所有房舍都可自由出入，但是只有一间院落里的宫舍不能随意进入，而这间宫舍据说就是先皇后生前所住地方。平常日间，在宫中的老人之间，私下最爱流传的，便是先皇后的事迹。说起这先后的一生，也堪颇多传奇，据说初时以良家女身份进宫，历经三朝，曾经入社稷被太祖武帝封为女傅，主管棫阳学馆，又曾帮助先皇戎马半生，登上帝位，而且帝后情深，死后合葬稷陵。关于她的事迹，闲时她们几个小丫头最喜欢缠着殿里的宫人姑姑讲述，被问的烦了，被问的姑姑便说，“这些事情，你们该去问采荇姑姑，她知道的比我们都多，她可是一直陪在先后身边的红人呢”老宫人向来不喜嚼舌根子，更何况是曾经的主子的事，一般的小丫头也就打发了。
　　闲暇时，老宫人眯着眼睛回想往事，那年皇后册封初礼，一袭红衣风华绝代，任何匠人画师都无法描绘的风采，是所有人都看见的。然而进宫为良家女，一路走来，历经多少坎坷心酸，又是寥寥几人知啊！因此这些小宫女们都围了过来，便指着她们道：“你们这些小毛头，才进宫几日，需知在这宫里，最重要的就是磨炼你们的性子，日子还长着呢”，小宫女们都悻悻而归。
　　这日晴好，启臻将屋子里的花都搬出去晒，却是一道圣旨传至宝墨苑里，令监事女官启臻官复原职。原来宫廷里的另一股势力由于太过骄纵不堪，终于惹出了祸事，皇上命令彻查此事，查出了宫中一干人等相互勾结的事情，于是下令处置了一批人，其中包括掖庭的管事大人，听到这个消息，启臻跪着接旨，却也止不住手微微发抖，却是心潮澎湃，抬头，阳光终于撒了下来。
　　启臻在宝墨苑里时，与众人相处和乐，并未因自己原来是女官，就有所倨傲，因此，这个消息一下来，整个宝墨苑里上下同庆，启臻也自是欢喜，待换好衣物之后，却并未直接离开，而是前去拜访了采荇姑姑。
　　采荇见是启臻，已经换上了女官的服饰，果然精神百倍，心下颇感安慰，却见启臻竟然拜倒在前，因上前去扶起她来，“女官大人官复原职，老身深感欣慰，女官大人何故又行此大礼？”启臻起身，扶着采荇姑姑坐下，方道：“启臻此番前来，实为两个缘故，一则感激姑姑照顾，若不是姑姑，启臻恐怕当时在浣衣处已经熬不下去了，二则则为了姑姑在宫中的阅历胜启臻百倍，恳请姑姑赐予启臻一二见教？”采荇见她现已恢复官职，还是如此诚恳谦虚，心下更是好感大增，“女官大人真是谦虚，女官大人才情卓著，又有安邦基世之才，老身一届老朽宫人罢了，哪有什么能给女官大人建议的呢？不过如果女官大人不妨在走之前，把这宝墨园里以往没看过的，都好好看看，也不枉在这呆了这么些时日”。启臻心下明了，这宝墨园里还没去过的，那就只有一间珍藏先后生前所用之物的宫殿了，相传先后未做女官之前，正是在这里看守大殿，先皇先后鹣鲽情深，在先后逝去多年里，后位一直为她空缺着，就连她生前所有带过的地方，都令人看守起来，不许闲杂人等靠近。这老宫人由于是先后身边贴身的人物，因此自请了来这宝墨园里住着，也是守着先后的意思。

　　时值深秋，落败的梧桐树，崩裂的青石砖，荒草丛生，青石砖尽头的大殿在夕阳最后一丝余晕中晃人眼神，启榛站立在这先皇后遗物的大殿门外，突然只觉自己双手无力去推开面前的这扇大门，屏息，凝神，伸手推开雕花殿门，前皇后懿德皇后的前寝宫，即使她已离世多年，仍为人津津乐道，大殿已多年无人居住，但是因为每日都有人前来打扫，焚香，所以倒也不显冷清。启臻走近两部，内殿的正中间悬挂的正是先后懿德皇后的画像，传闻是前朝太傅任安所执丹青，任太傅的丹青在前朝可称为一绝，只是在前朝与今朝交替之际，这位太傅便没了下落，所以他的丹青也已失传，今日，这懿德皇后的画像正好便是这任太傅的手法，启榛出身名门世家，因此也是瞻仰过许多名家人物画像，但今番这幅画像上的女子眉目宛然，浅笑晏晏，以往见过许多出色画师丹青下的女子容颜惊艳，但这个女子的绝世风骨，眼角眉梢的仪态万千，已不能用语言来形容。启臻闲暇时常听得在宫中呆久了的宫人说起前皇后时，有人说她绝美出尘，有人说她婉柔聪慧，今朝见了这画像，只觉那些用词用她身上，倒都有几分俗气。
　　启臻再四下望望，殿内阁皆是先后生前所用之物，青铜镶玉勺子，墨玉围棋盘，青灰玉羊首饰，蜻蜓眼琉璃珠，彰显了绮丽尊贵。
　　启榛无从揣测，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究竟是埋藏了多少秘密。
　　当夜，启臻前去采荇姑姑那里，据说，两人秉烛夜谈，那夜，采荇老宫人将大家都很好奇的先后的生前事迹向启臻诉说，采荇姑姑也是想用先后的事迹来鼓励这个一身风骨的年轻女官，却也正是启臻在以后的岁月里无声的榜样。
　　那夜，采荇回忆起前皇后初入宫中时，那会她已经在宫中了，老宫人回忆起几十年前的事，还是不胜唏嘘，那些青春红颜的日子呵，总是一去不复返啊！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一年，正是景历十二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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