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一朵不重开的花1
长高架桥被围堵得水泄不通。
火光将夜空映成红色,警车与救护车的鸣笛声交相贯穿天际。
“死人了?”
“不像是意外。”
路面公路两侧改道换行的车辆纷纷摇下车窗,大家在擦肩而过时交互着道听途说的讯息:三车追尾,撞翻路防,车身起火,里面的人不死也得重伤。
人群中,一个身影单薄的姑娘默默戴上墨镜,抽身而退。
风吹过带起她的长发,周遭空气灼热,她给人的感觉依旧冷得似冰。
“我市南北高架于18点36分发生了一起连环车祸,警方正在紧急疏散中,请有需要的市民换道行驶……”
电台声波断断续续,她的指尖跟着DJ声调,在方向盘上一下一下来回敲击,原本导航里的目的地是“缥”,看来是去不了了。
相传容氏企业旗下的房地产开发,每一处都习惯以颜色单字命名,在整个华东区每年选址一处,每处的建筑均以一种颜色为主题,今年的主题是“缥”。而在“缥”之前落成的,还有“茜”与“蓝”,每一处的设计都足够特别、足够新奇,也足够,符合她的喜好。
“笃笃——”思绪被敲窗声打断。
她抬眸,警察紧锁眉峰,指着前方空出来的四五米车距,示意她赶紧开走。
她踩下油门。
车窗摇低,风温柔下来,夜色正逐渐归于宁静,那场混乱仿佛离她越来越远,但她心底总有一阵虚无缥缈的担忧,尚缺失具体的轮廓,却仍被搅得心神不宁。
看来,这真不算好的开场。
车载电话响,她接通:“嗨,青阳。”
“到哪了?”
“再过两个路口就到家了。”她的声音染上一丝轻快。
“不去‘缥’了?”
“不去了,刚在高架上目睹了一场车祸。”
“你没事?”
“大概在我之后的一辆车就被拦在高架外了。”
对于她的拐弯抹角,霍青阳总能听懂。他笑一笑,放下正浇水的盆栽。月光透窗而入,和着屋内光影在盆栽绿叶上摇摇晃晃,霍青阳的声音也温凉了起来:“小葵,我在等你回家。”
五米外就是车库,杨葵刚拿起遥控器打算开门,一抬头就被迎面打来的一道双排灯刺得睁不开眼!
方向盘急转避开对方车头,在即将要撞向路旁树桩时猛踩刹车,车身狠狠一震,杨葵整个人被冲力蹬了回来。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在看清楚来人之后所有的火气霎时就消失无踪。
对方穿着她过去这么多年再熟悉不过的灰色素衣,神色素缟,见了她也无甚尊敬的表情,杨葵从来都觉得她们是机器,而她比起她们,也顶多只是多了一个称谓。
“葵小姐,夫人要见你。”对方的声音沉得比夜色更黑。
“夫人也回来了?”她的声音有一丝颤。
“葵小姐,请。”
对方并不打算回答她的问题,侧了侧身,伸手笔直指向夜色里刚刚惊到杨葵的那辆车,后车门大开着,似乎已经等了她很久。
窗外风景飞逝,杨葵一直维持着头靠车窗的姿势,哪怕偶尔的颠簸震得她痛感清晰。
不过眨眼一瞬,那道毫无感情的声音便再度响起:“葵小姐,请下车。”
太黑,路灯没有几盏,双目无法明晰辨出眼前建筑的具体轮廓,她四下里望一望,街景都有些陈旧,唯树木茂盛毗邻,她吸了吸鼻子,竟然闻到了那股最不应该出现在她母亲周身的花香。
“这是哪儿?”杨葵疑问。
回应她的只有空气,引路人在前方走得很急,留下影子在路面上摇摇晃晃。
杨葵只得默默跟上。
屋子是旧式老宅,约莫有四五十年的光景。三楼是屋顶倾斜的阁楼,杨葵站定停在最上面的一级台阶前,屋子里只点了一盏台灯,待她看清了灯罩上的花样,杨葵心中疑问忽然更深。
妇人披着宽大围巾站在窗前,月光穿窗而入,将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银色光晕。
“母亲?”
“那场火灾……”她的声音悠悠的,在夜里平添了几分鬼魅。
“您也知道了。”
“和三十五年前的简直一模一样。”她忽然笑了,朝杨葵招手:“你过来。”
杨葵走近才注意到母亲的目光似是落在路对面,那栋老房子的院落里是一簇簇辨不清晰的花团,不待杨葵生疑,母亲陡然用力抓住她手腕,“我要你把公众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三十五年前的那场车祸上!”
她瞪大了眼睛,银白月光从她身后渐次铺开,伤冷的气势太猛,让杨葵肩际不免发颤:“什么车祸?”
“就是那时让全城都戒严的......”话锋陡停,妇人的目光刹时变得凌厉无比,紧紧锁向她,像在她身上凭空锁起一座牢。
杨葵有些慌,忙答道:“懂了。”
“然后我要你去面试容氏企业的公关项目经理。”
“进容氏?”
“不长耳了需要我重复第二遍?”
杨葵并非是要质疑母亲的决定,只是未料到凉城的行动会持续长久,遑论连母亲本人都惊动。但她根本来不及预见事情转变得速度之快,这厢妇人责备的话音刚落,一道凌厉的抽鞭声已陡然划破了空气,终点不是旁处,正是面前的杨葵。
就像被引爆的炸药,在自己肩颈以左的背部及手臂上炸开,甚至还来不及发出呼痛的声音,就被妇人冷冷的一句轻喝打断:“滚!”——在此刻却更像是杨葵求之不得的恩赐。
一路是逃,风在身后追得很凶。
……
所以,这真的不算是好的开场。
不,应该说是糟糕透了。
向来都是如此,母亲的脾气易燃得很,杨葵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哪一句话、哪一个动作会成为她动怒的导火索。过去这么多年,诸多疑问在心底绕圈,可杨葵不敢多想一分一毫。母亲建造出了一个成熟的“王国”,她自己成为控制欲极强的女王,享受所有人的臣服。也许这个世界曾亏欠了她很多,所以杨葵一直试着理解她、亲近她,也许更多的,还是畏惧她。
往左打方向盘、直行、注意红灯……大脑下的指令格外冷静,左臂痛感麻木,一直麻木到心脏,眼眶干干的,流不出泪。
杨葵停好车,给自己时间复原。
到家了。
厅里留了几盏壁灯,复古立式钟表的指针已经划过深夜十二点,青阳应该已经休息了。
杨葵去到药房,她小心翼翼的挽起袖子,刚想抬手拿酒精,手腕忽被霍青阳握住。
“我来。”
“青阳……”
“别动。”
霍青阳扶她坐下,他将一应药物放在柜上后,又拿起剪刀一厘厘剪开她的衣袖,他将她受伤的左手臂轻轻拉到自己面前吹气,用酒精给她消毒、上药,每一个动作都很轻很轻。杨葵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霍青阳低着头仔仔细细检查着她的伤口,“在你想心事的时候。”
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却听得到他字字攻心的疼惜。杨葵伸出手覆上他紧锁的眉峰:“青阳,我不疼。”
“痛感神经太迟钝可不是好事。”
“青阳……”
“她又要你干什么了?”
“她是我妈妈。”
霍青阳的动作有半刻的停滞,为她声音里的赌气,“我知道她是你妈妈。”他没有抬头,很快就恢复动作替她绑好绷带,而后双手捧住她的左手拉至自己的胸膛,“可我的小葵就是太乖了,让我很心疼。”
杨葵觉得撑了一整晚的坚强冰面好像裂开了一条缝,原来你真的会遇到一个人,他能懂你所有的死撑和为难,他也可以给你提供停泊的港湾。
“所以,其实我已经很幸福了。”
“还不够。”霍青阳摇头。
“还差什么?”
“和我结婚吧,小葵。”
呲——
那条缝裂得更大了。
“青阳你......”
眼前霍青阳神色严肃得不像作假。
“可我母亲那儿……”
“交给我。”
被他这样牢牢盯着,杨葵无端有些恍惚,她也看着他,从他的浓眉一路下移,到他坚挺的鼻梁,他深邃如海的眼睛,好像就在这样的四目相对中,她一下子看完了这么多年。
“青阳,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认识了你以后,好像再难的事情都可以迎刃而解。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子的人生,究竟有哪里好,值得你为我付出那么多。”
“小葵,你很好。”
“我很好......”杨葵低下头,逃避他的目光。如果我真的很好的话,为什么无论我怎么做,她还是不会满意呢?“她甚至都不会对我笑一下,这么多年了,我真的很想和她亲近,可是,她连一次都没有抱过我。”
杨葵吸一口气,“你瞧我,又胡思乱想了,我们不说这些了。”她边说边放下自己的衣袖。
霍青阳眉头紧锁,“背上还有?”
“没关系......”尾音还飘着就被他强令转过了身子,杨葵不好意思,霍青阳手中动作却不停,那条触目惊心的伤痕烙在她的皮肤上,就像拿刀子在他的心上也划开了一道口子。
怎么可能不疼呢?
怎么可能不恨呢?
霍青阳咬着牙,他永远都忘不掉第一次救下杨葵的场景,连他都觉得可怕到匪夷所思的手段,这个小姑娘怎么可以连吭都不吭一声?
“小葵,我要你嫁给我。”
这一次霍青阳的声调比刚刚要冷静得多,姿态强硬,连他眼睛里的光都变深了不少。
杨葵其实最喜欢看青阳的眼睛,深处像藏有一座城堡,她喜欢看他笑的样子,因为每每他笑起来,从里面溢出的光仿佛能将她解冻,她最无法抵抗的就是这样的光芒。
可是……
杨葵将手从他的掌心抽出:“这样的求婚未免太粗糙。”
猜到了。
她的心结没有打开之前,是没有办法真的接受的。
霍青阳站直身揉揉她的头发,“太晚了,你该睡了。”
“青阳。”杨葵跟着站起来,转身从背后抱住了他。
他握住她伸过来的双手,小心避开她的伤口,“是很难的事情?”
“她要我进容氏。”
“我可以帮你弄个身份。”
“谢谢。”
“还有呢?”
“三十五年前,凉城出了一件名动一时的悬案,当时的城郊南北高架上也发生了一起车祸,火势蔓延很快,车里的三男一女全部丧身火海,据说死的女孩子是当时声名显赫的杨氏企业的二千金,那一年她才十七岁。”
他沉声等她继续。
“她觉得这次的车祸和那件旧事很像。”
霍青阳断然拒绝:“小葵,你不能牵扯进这样的事情里。”
“我会小心的。”
“你最该小心的是你的母亲。”
“霍青阳。”她忽然放开了他。
语调太冷了,眼神太狠了,浑身的刺也全竖了起来——每一次都是这样,哪怕那个女人对她再狠,她也宁愿自己吞下去,完成一次又一次不可能的任务——说她傻,青阳宁愿相信她是害怕,害怕撕开一切历史后,得到的只有更惨痛的真相。
所以若非她自己愿意走出来,他永远都强迫不了她,而他又如何真的舍得来强迫她。
“明天一早会有一份你的背景资料整理好放在楼下,你现在需要做的就是乖乖上床睡觉,可以吗?”
她点头,却依旧咬着唇。
“还有什么?”
“花。”她补充道:“蔷薇花。”
如果说杨葵永远无法尽数罗列出母亲动怒的雷区,至少她可以无比肯定一条,蔷薇花。
杨葵对蔷薇花科植物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切感,但在母亲的世界里,跟蔷薇花有关的一切都是讳莫如深的禁忌,那是一种接近毁灭性的恨意。
起初杨葵对此完全不知情,在第一次独立出完任务的回国途中,她被南法夺目的蔷薇吸引,满心以为带回来会让母亲高兴,谁料看到这些花的母亲却气得浑身发抖,她命人将杨葵带回来的蔷薇全部收缴、搬来火盆,而她自己疯了般将一株株蔷薇折断撕毁。
那些根茎清脆断裂的声音,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残陨芬芳,都让杨葵束手无策,唯有眼睁睁看着母亲将尽毁的蔷薇花全部丢进了火炉。她试图反抗,却被下人一左一右紧紧钳制动弹不得,恐惧袭满她整个躯体——有关那件事的其他印象已经十分稀薄,唯有那时那刻窜天通红的火光背后,母亲阴晴不定的面容久久盘旋在脑海之中,经年不散。
……
醒了。
满身的冷汗,回忆太过真实,所以入了梦。
凌晨两点二十分,只睡了两个多钟头,却像睡了好几年光阴般疲惫。
夜很凉,寒意遍布空气中的每一个分子里,亟待取暖。
“簌”一声,杨葵划燃一根火柴。
一闪而过的光亮割破黑暗,在镜子里照出她半明半暗的面容,还来不及看清更多,火柴烧到尾部烫痛了指尖,杨葵找出几张报纸卷起,这一次的火苗烧得热烈一些,她摇晃着光影,眯眼瞧着烧碎的纸屑一层层剥落掉在桌上,露出隐约可辨的两个名字。
容稹,容祉。
插入书签
我想,不管怎样,这本书早一点写完,我们就早一点完成了对过去的告别,以及怀缅。
欢迎你新来,谢谢你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