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白山

　　1.
　　乌雅新月不会知道这一天会和以前的日子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射鹄吗，自小看惯了的。她偷偷从南炕上溜下来，怕惊醒了讷讷那拉氏，胡乱的梳好辫子，套上外衣和长袍，燕子一样跑出屋子去了。
　　太阳刚刚露顶，就已经把金灿灿的光洒在草甸上，映照得草上的露珠亮晶晶的，每一颗都映着蓝天和朵朵白云。空气清新的香甜。新月抬头看着远山的森林，已然有了些许金黄和深红。虽然还在八月，关外的秋天却已经如约而至了。新月喜爱秋天，因为再过几天，就可以进山采摘了。想想都很愉悦。
　　不远处，有人在布置今天的射鹄。新月跳上圈马的围栏，饶有兴趣的看他们忙碌着。
　　“喂，你不能坐在这儿”
　　新月回过头，循声望去。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正在三，四步开外看着她。他一身骑射打扮，蓝色单衣长袍外罩着青色对襟马褂，圆领，窄袖，带有半月形的袖头，头戴凉帽，裤腿扎着青色腿带，脚下是一双很精致的靰鞡。
　　“你是谁？”新月好奇的问道。这个男孩子没有见过的。
　　“你又是谁？”男孩同样好奇，眼光闪烁了一下，定睛在新月光洁的额头上。
　　“乌雅新月”新月答道，询问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陌生人。男孩儿有着暗红色的脸庞，高挺的鼻子，犀利的眼神，嘴唇丰满而细长。身形健壮，一看便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男子。
　　“乌雅新月”男孩儿重复着，说“你一定是初一出生的吧？”男孩儿爽朗的问。
　　新月笑起来，眼睛咪咪的，额头在阳光下越发显得洁白 “是的，你怎么知道，九月初一，马上要到了，阿玛说，只等我十六岁，就接我入关呢”
　　男孩儿显然被新月的好情绪感染了，快步上前，跃上围栏，坐在她旁边。新月略略吃惊，回过身，侧脸看着这个带着一顶轻便帽子的少年。少年也侧脸看着她，微笑着。
　　“你是来射鹄的吗？我们都安年年都射鹄的”新月看着男孩儿的身形猜测着
　　“新月！怎么又跑出来了！”新月看见讷讷，那拉氏，急跑过来，气急败坏的喊叫着。她赶忙跳下围栏，迎着那拉氏跑过去。忽然又停下，回头看向男孩儿，大声问“为什么我不能坐在这儿？你刚才说，我不能坐在这儿”。还没等到男孩儿回答，讷讷就到了，拖拽着新月往回走。
　　男孩儿挺直脊背，看着新月和那拉氏消失在围墙另一头，有点怅然若失。摇摇头，胡哨一声，一匹黑骏马闻声而至。马上并没有配鞍，黑色的鬃毛迎风颤动。他腾跃上马背，一拨马头，轻磕马腹。黑骏马熟识主人，瞬间加速，几步就越过围栏，向草甸深处跑去了。
　　新月被拖回屋子。屋子里暖洋洋的。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透过厚厚的窗纸，照亮了屋子里的摆设。讷讷，那拉氏，是新月的乳母。视新月如亲生女儿般，既呵护又责骂。那拉氏也生育过几个孩子，只是前前后后都没有活过成年。因此她对这个从小照顾惯了的女孩子萌发着天然的母性。只是那拉氏过于粗犷了些，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关外的生活总是动荡的，连年战乱，部族残杀，男人大多在打仗，远离家乡。女人们不粗犷是不能生存下去的。
　　新月乖乖的坐在炕沿上，任由讷讷重新梳理长辫。深褐色的长发瀑布般洒满肩头，铺满后背，发梢搭在炕上。讷讷耐心梳理着。一把骨头梳子，从头顶顺下，缓慢的梳通一缕缕的长发。然后那拉氏把骨梳递给新月，开始认真的梳编起来。新月随手把玩着骨梳。梳子已经没有任何棱角了，光滑圆润。新月举起梳子对着阳光看，梳子呈现半透明的样子。
　　“那拉讷讷，我的亲生讷讷也每天用这把骨梳梳头的吗？”
　　“是啊，你讷讷每天用”
　　“我讷讷的头发也是这么长，也是深褐色的吗？”
　　“嗯，你讷讷的头发比你的还要长，是我见过最长的头发，直到小腿呢。她的头发啊，颜色比你的浅。”那拉氏停下手里的动作，怅然的呆愣了一下，继续说“你的亲讷讷啊，是都安最漂亮的女人，淡褐色的头发，蓝灰色的眼睛，我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比你现在大不了一两岁呢。”
　　新月双手揉搓着骨梳，又拿到鼻子底下细细的嗅闻，仿佛能闻到亲生讷讷的味道。
　　那拉氏咯咯笑起来，说“傻丫头，哪里还有你讷讷的味道呢，现在这把骨梳，都是你这个调皮小丫头的淘气味儿”
　　新月也咯咯笑起来。回身腻在那拉氏的怀里，像新生的娃娃一样拱着那拉氏，撒娇的说“我要闻讷讷你的味道”两个人笑着滚在南炕上，梳到一半的辫子全散了，铺满了半张炕。笑闹了一会儿，新月满意的躺在那拉氏的臂弯里，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拉讷讷，刚刚的男孩子，你认得不认得？”
　　“啊？什么男孩子？”那拉氏不经意的回答“哦，刚才那个和你坐在一起的男孩子吗？我不认得。一准儿是来射鹄的。射了鹄就走了吧。”
　　射鹄是满族男孩子一定要参加的活动。自打7,8岁起，各家的男孩子就要弓箭不离身。无论在地上还是在马上，弓箭都必不可少。年年的射鹄便是各家各族比试的场地。是男孩子们一争高低的战场。
　　新月梳妆整齐，一身骑射打扮，外袍的箭袖带有宽袖缘，袖缘上精心的绣着几朵鞑靼花，花色深粉中带有紫红，和青色的外袍相当般配。她穿过马场，走过草甸边缘，来到射鹄的地方。活动已经开始了，人头攒动的场子上被围出一块空地，各族的年轻男子正在逐一比试，哄笑声，叫好声不绝于耳。

　　新月一眼看到景额，兴奋的跑过去，一把拉住他的手，叫道“景额哥哥，你终于来了。昨天我还问那拉讷讷你会不会来呢”说完，笑盈盈的看景额，然后探头看向他的随从，眼光一下子溜到随从的包袱里去了。

　　赫舍里景额是个十八九岁的青年，挺拔，英俊，有着爽朗的面容，浓重的眉眼，身材高大，虽然算不上魁梧，但也不算消瘦。此刻，他正在认真的打量眼前的新月，说“新月，你果真又长高了，你好吗？那拉讷讷好吗？” 看到新月心不在焉的一个劲偷瞄他后面，会心一笑，说“知道了，给你带来了，看你急的”，说完，往随从背的包裹里拿出一根鹿角，递给新月。

　　新月尖叫着，接过鹿角，问道“是麋鹿吗？是你打到的麋鹿吗？几时打到的？”
　　景额点头，笑道“是，是，是，今年才得的，拿去吧，随便你到底要怎么样”

　　人群忽然爆发出一阵轰鸣。新月把眼光从鹿角上收回来，望出去。原来射鹄结束了，男孩子们正在秀马上功夫。只见一个人影在马上飞驰而过，转眼间此人一按马背，腾空而起，纵身向后，稳稳的落在后面一匹马的裸背上。随即，调转马头，一个急刹，停在新月面前。还没等新月和众人回过神来，这人附身下，将一朵草原上常见的小白花递给了新月身边的女孩，随即正坐回马背，一个急转，跑走了。

　　新月手里拿着鹿角，眼睛却看着身边的少女。少女痴呆的目光追随着远去的人和马，一只手擒着白花，一只手按住胸口，一脸的迷茫。新月随着她的目光也看向已经跑远的背影，早已认出了这个在早上遇到的少年。暮然，新月感到莫名的悲伤。这悲伤来的如此突然，如此没有来由，仿佛是与前生至关重要的人在今生擦肩而过。她忽然有要叫住他的冲动，却不知道叫住了要些说什么。

　　“怎么，你不认识他？”景额在新月身边说，他显然看出了新月的错愕“这个人就是拓跋臻”
　　“拓跋臻？他就是拓跋臻？他就是那个鲜卑后裔？就是他千里奔袭传递的口信？景额哥哥，是他吗？你确定吗？”新月不可置信的望着景额。
　　“对，就是他。就是他救了你们乌雅一部”
　　新月再次看向草甸深处，人影无踪。她怅然若失的收回目光，低头把玩着鹿角。又忽然抬头问景额“他来不是射鹄的吗？”
　　这时景额正从包袱里拿出几个小玩意儿，听她问，便随口答道 “应该不仅仅是吧，大概你们的族长要宴请他呢”说完，一股脑的把一些玩偶娃娃和草编小动物倒在新月的双手上。
　　新月笑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如今大了，谁还玩儿这些个？”说完，咯咯的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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