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稿

　　雨打黄眉头，四十五日无日头
　　这句话用来形容莘镇真是在切实不过了，烟雨蒙蒙六月天，整片天空都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纱衣，叫人瞧不大真切她的面孔，只是依稀辨起来，是位婀娜多姿的姑娘。正如南方特有的温婉美人，恋上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阿似坐在矮板凳上，细细煎着茶，又忍不住向窗外瞥去，淅淅沥沥，像奶奶家的黄豆子一般大的雨珠，清清脆脆地打着糊了明纸的窗户，却叫她好心情似的勾起嘴角，弯了眉眼，宁致随和的模样，倒叫人生出一丝细致的惊艳来，真是应了莘镇流传的一句话：杨家茶铺的茶好，人更好。之前倒是不知道，原来茶水也是极养人的。
　　阿似是很喜欢雨天的，就是喜欢一伸手，从“杨氏茶铺”招牌上掉下来的雨珠子，湿了满臂的清凉感。
　　阿似最喜欢的季节是夏天，最喜欢的月份是六月，最喜欢的天气是雨天。好像传说中的命运一般，杨家的小女儿，在她最喜欢的时候，遇上了她将来最喜欢的人。
　　不过这一切都是等会才发生的事情，现在，不专心煎茶的阿似正被妈妈打了个爆栗。
　　“死丫头，茶要煎差了，等会贵客要来的呀。”
　　“妈妈妈妈，我知道的呀，你怎么老是打我。”阿似用蒲扇胡乱挡着脑袋，小声嘟囔。
　　杨母失笑，是江南女子娇嗔无奈的吴侬软语：“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呀？”
　　很多年以后，白发苍苍的她倚着摇椅，看着孙儿承欢膝下，想起这个雨旸时若的下午，心里仍然有不知由头的心酸与庆幸，末了还是这一句：
　　我的孩子，你又知道什么呢？
　　阿似不回她，也没问贵客是谁，想着大概不是熟人，至少不是像隔壁吴叔，西街李嫂那种熟人。只是觉得莫名有些正式，又有些沉闷，随手捡了两味青果扔进炉子。
　　蒲扇轻摇，一点点热气蒸着，炉子里的茶叶漂浮，水变了颜色，映出阿似脸上红晕。她想起朱自清的匆匆，笑笑，日子往往都这样，蒲扇摇一摇，就这样过去了。
　　杨母躺在炕上小息片刻，看着女儿白皙的脸颊，看着炉子上的热气，一面抱怨近来脊椎也不好，腰也酸背也痛，一面又念叨着阿似她爸这趟出海的时间怎么格外长，家里长短说着没完，阿似就听着，偶尔回应她两句。她看着阿似煎完了茶，支起身子下了炕，便将阿似赶到小房间里写作业。
　　“小姑娘，别整天在外面晃悠，待会在客人面前露了怯。”她说，“乖乖的别出来。”系了围兜，出去擦桌子去了。
　　阿似拉了窗帘，瞧外面一层晚霞，铺天盖地的洒了一大片，偶尔几只燕子飞来，歇歇脚便又走了。时间过得好快，她想。她现在是八年级，一转眼，暑假也要来了。
　　小铺与她的卧房只隔了一层帘子，阿似到底是孩子，躲在帘子后面，隔一会向外张望一下，好奇着，妈妈口中的贵客是什么模样。
　　不是镇上的。她想。阿似自打出生就住在这里，家中与每个人都十分熟稔，张口便是“王家那嫂子”“刘家小妹”“赵家小豆子"，“贵客”二字，也不知谁担当得起。穗绒帘子蹭在她脸上，毛茸茸软乎乎的，有点舒服，她咯咯笑，故意将脸蹭了又蹭，到头来好久没洗的帘子只蹭了她一鼻子灰。
　　阿似脖子抬得有的有些酸，还是没等到传说中的贵客。
　　贵人总是姗姗来迟，她默念着，打算把脖子缩回去。阿似才觉得自己有些傻，客人再贵气，同她有什么关系呢？总归不认识。她回到书桌前坐下，刚拿出笔，就听见小铺的门被推开的声音。
　　木门嘎吱作响，古旧潮湿的地板上几不可见的灰尘流转，刚拖完湿气尚未褪去，多了一深一浅的几步脚印，伴随着清脆的高跟鞋声，本就不大的小店因为多了两个人的存在忽然变得拥挤，沉闷的空气仿佛也在叫嚣着要冲破这狭小的空间。
　　“来了？坐这里坐这里，我刚擦过桌子。”
　　“谢谢，不麻烦。”是一个温温柔柔的女声。
　　“店小，见笑了。”杨母搓着手，往围裙上蹭蹭，不好意思地笑说。
　　阿似听到妈妈殷勤的招待，却没了心思再探头出去看，提了笔开始做数学题目。她觉得自己好像静不下心，咬木头笔头，完了，没听懂，又没听懂。
　　杨母掀了帘子进来，瞧阿似这模样，收了她的铅笔，嗔怪：“这孩子，咬笔头是谁带给你的毛病，脏死了。”
　　“爸爸教我做题的时候咬。”阿似笑眯眯的说。
　　杨母钻到柜子前面，“你爸爸身上就没什么好的地方你能学。”她翻了半天，末了拿出一套崭新的茶具，又用袖子擦擦包装袋上的灰，心满意足地说：“我就记得我放这了。”
　　阿似撇嘴，“什么嘛，什么大客人，搞得像真的一样。”
　　“是大城市里来的客人哩，你这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呀！”她取笑阿似。
　　“嘁，说得像妈妈你去过市里一样。”
　　阿似低头又去咬笔头，没看见妈妈的落寞的神色。她细长的眉垮下来，怔怔看着手上的茶具，嘴角下抿，用阿似小学语文老师的话说，像落叶被扫去时那般无从抵抗，总之肯定是想起什么不好的回忆。这是阿似那一届毕业的时候，年轻漂亮的徐老师用很忧郁的语气说的。
　　杨母放轻脚步走了出去，连掀帘子的动作都那么轻柔。
　　“茗君，你何苦这样？”
　　隔着帘子，那个高贵优雅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阿似听不大清，茗君，茗君。她放下铅笔，翻开备忘录，签名栏一档娟秀小巧的字迹赫然写着：许茗君。
　　是妈妈的名字。
　　阿似看着帘子那一头，怎么看也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
　　市里来的贵人，怎么认得她的妈妈——一个小镇上再普通不过的妇人？些许只是刚认得的，不过她立刻否认了这个答案，那样亲热的称呼，怎么从一个陌生人口中说出来？所幸阿似不是爱钻牛角尖的性子，想不出来，也不纠结了。只是自来熟的客人。她想，舒了一口气，又开始埋头做题。
　　阿似没有看到，那个市里来的、穿着貂皮的贵妇人，细腻的手拍着杨母的手背，言语神态间，是溢于言表的亲密熟悉。
　　“婉婉，我既然离开那里，就不是你熟悉的茗君了。”她冲妇人笑笑，潇洒的模样，“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好，已经很好了。你知道的，对不对？”
　　夏婉看着幼年的闺中密友，软了声音，“是，很好。”
　　一时间二人沉默，许茗君起身，“我先去泡茶。”
　　“茗君，不急，你坐下来。”夏婉的声音温柔到了极点，“这是我的儿子，何其。”她拉过一旁一个穿着白衬衣，戴着耳机的男孩，笑里带了些许的自豪与欣慰。
　　“小其，叫阿姨。”
　　何其拉下耳机，乖巧的叫了声阿姨好，白皙得有些透明的面孔带了点红色，声音清扬，但是有点女孩子家的细小，眉宇间全然是他母亲年轻时的神采。只是初见，她不曾料到，这个孩子会给她女儿的命运，添上怎样的浓墨重彩。
　　许茗君一怔，拉了何其的手，半晌眼泪堪堪留下来：“好孩子，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时间过得很快，跨过青葱岁月，儿时挽着手跳橡皮筋的小姑娘，早已嫁作他人妻，生儿育女，再见时不觉陌生，只叹不曾注意过，扎着彩色皮筋的麻花辫也早已泛白斑驳。她左手挽住夏婉，右手抚着何其的黑发，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我们总不注意命运，在它强势到来时，唯有俯首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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