链
1.天还没有暗下来,我坐在父亲身侧看向车窗外的森林。车在盘山路上逶迤向前,我和父亲不发一言。数月来我们已经习惯被这种沉默伴随。除了学业上的交流,我和父亲之间的对话少之又少,似是男人擅自对各自的承诺,不过多对家里人诉说心事。父亲是一个负责任负到近乎呆板地步的人,有什么做什么而很少将它们言表,至于冷暖上的关怀,他流露于点头摇头间。母亲的身前身后他打点得十分仔细,只是依旧跟我只字不提。
身为人师,他尽到了所有该尽到的责任,身为人父,他没对我说过什么暖心的话,鼓励和微笑大都来自母亲。我很少体味坐到他双肩上的滋味,过去我跟在他的身后,那双肩看上去像一座无法企及的山,而现在,山顶矮了又矮。
他对我隐瞒了她的病情,让我每隔几天从学校拨一次她的号码。我向来不会违悖父亲所言,他给我也给了这个家太多。
他像一根链的衔接处,承担一个家庭的至重点,撕裂般的压力被他囚锢在矮小的身躯内,隐藏到让人看不见。
右拐驶入狭窄的下坡路到达园内,车就近圆形花坛停靠。通往石梯的一个缓坡上,一个身着时尚的中年女子正点燃大束花,女子红了鼻头注视混有焦臭的浓烟腾升,随烟升方向死死盯望天空,好像在望什么。
顺石梯往下,石碑成排面朝空旷山坳层现,一面面白色拱形固架像极了一扇扇天堂之门。新墓不比老墓的一年一探,依习俗得多探望几次新魂魄,给足打发钱让其不恋尘。燃纸的过程短暂安静,烟顺风熏向父亲,起身后他用手擦了镜片后的眼角。像以往一样,我什么也没有问,他什么也没有说。
如冬与夏的父子,相隔一块名为尊严的冰障,冻住欲启齿的问候。
结束对故人潦草简洁的问候,仰头发呆的中年女人仍滞留原地不曾挪动一步,她继续凝望冬末灰朦的天空。我想弄明白她在看什么于是走到花坛旁仰头看天,除了一撮被风刮起的尘烟便是比先前稍微暗了些的天色。父亲倒好车摇下车窗向我示意,他有些不耐责怪我的磨蹭,我示意他多等一下。我想弄清是什么东西在那个看不到的地方对正在张望的女人作祟。不被察觉中天色拉下帷幕,随更深的寂静压向这里。过不了多久林里的视线会更加模糊。打开车门前我回头望了望入园口的阶梯,似乎看到一个穿着薄纱的熟悉身影正对我点头微笑。
终于天黑前,父亲打开了前照灯。
2.有段时日未探访过老家,那天刚好下了点雨。街道一片灰朦,沥青公路向前蜿蜒,小雨淋湿居住房屋和野草,街上行人寥寥无几。父亲将他的车停靠在路旁,我陪外婆去邻家开的小店买来烧酒,外公没有别的爱好,除了叶子烟便是酒,曾经日子过得苦的时候靠它们消愁,如今抹去离别靠它们消愁,有客没客每天不缺。外婆继续向前走,我拎着烧酒停留在下坡路面,被什么拴住拉扯而没跟上去。
小雨淋透外婆身上老旧的青色纱衬,久违的背影,熟悉而让我在意的后背稍稍佝偻。
妹妹坐在屋中不愿出来,潮湿微冷的空气让她略觉不适,大概是她的离别在雨季的缘故。家乡地不大人不多,有个古老的传说,灵异而真实。说的是,倘若过分思念一个亡人,那么这个人的灵魂就会被其思念的故人带走。换句话,是会跟随已故之人的步伐而去。母亲走了的第二年未满,大舅修停在斜坡上的卡车轮时出了意外。村头临乡奔传他是因为过度思念而被母亲带走灵魂。舅妈也说他常在梦里哭醒,说是母亲冷让他给带点儿土过去。
海子说,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强调如此,既已逝又何须再挂念。我是个读书人,信科学,听过许多魅惑的谣传,凄美或哀愁,偶尔嗤之以鼻。唯独这次这个迷信我深信不疑。
外婆没读过书但也不信鬼神,心里有数四个子女中,姑娘和大儿子不会再回来孝敬自己。街坊邻居亲朋好友难以预料几十年的付出到头来换来的是白发送黑发。我怀疑过所谓的天命,与信何种教无关,毕竟按孽因缘果或福祉轮转,被带走的那个人都绝不该是母亲。
最怕有人突然对我说,走了这么久的人,你居然还记得。该忘记的面对的坦然的过去的从此刻起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仅有的一次,时间败给了我。
某个时候起外婆喜欢对家里人叨扰,说母亲的安身处是她去过最寂静的地方,明明人就在这里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母亲说她活了这么久钱呀名呀没弄到手,唯一拥有的倒是我这么个宝贝儿子。年幼时母亲问我:“如果别人说你不是我亲生的,你要怎么回答呢?”我自诩聪明解释了一堆符合逻辑的答案,她一个劲摇头,到底没能听到完美地回答。她抚摸我的头告诉:“傻瓜,那的确是不可能的,因为你跟妈妈长的很像呀。”
因为很相像。我们身处一根链的各环,紧密相连。我继承了母亲,母亲继承了外婆。
走在前面的那个微垂背影确真消瘦许多,刹那间岁月的重量全部重新堆积到她的后背。细雨微冷滴湿前方人,驼背拉扯她的双肩向后稍稍耸拢,癯瘦双臂裸露出来的皮肤黑而枯皱。
我越来越喜欢拍摄有关背影的画面,父亲的、外婆的、陌生人的。如果能提早明白他们从我身后擦过向前走远的场面带来如何的感觉,我对他们将会多出怎样的尊敬和珍惜。
孑影定格在眼前的上坡路面。外婆不知道我举了镜头对准她的背影,心里莫名寂静了几秒后按下快门。
3.毕业几年后的父亲由远房亲戚介绍了一门婚事,去相亲地点的途中遇见同校毕业的母亲,那天母亲正为自己的姻缘算命。算命先生自称是上佛子弟,来到人间给凡人算命,问母亲,姑娘你算什么。母亲问,我以后会跟谁在一起。算命先生说,算姻缘呐,那贵点。先生顺手指了她身后一人,是父亲,父亲转念改变主意,两人聊起来,于是有了我。冥冥中有如所觉,犹若注定。
早步入人时的暮年,外婆对命运给的苛刻已懒得去苛责。我和妹妹围坐火炉端上碗筷,外婆穿着灶衣坐在斜对面,双手贴铁板取暖,宁和注视我和妹妹的狼吞虎咽以及相互嬉闹。我窥见外婆眼角周边的紫红,毫无预兆。
外婆时不时提起母亲同我这般年岁的那段时光,物非人非,母亲做过一件什么事儿说过一句什么话外婆记得准确无误,说着说着慢慢抿嘴眯起双眼。我和妹妹听着,等待沉默快些过去。
二十几年前,母亲和大舅在外婆的面前上演过我和妹妹有过的这一幕,宿命的见证者选择了让它们顺着这环走过去。
如果能够继续选择,我仍愿等待母亲变得佝偻。或许那天按下快门是由于我渴望看到另一个相同的背影。
4.父亲说外婆的老由他和他的儿子来养。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对外婆而言母亲是一个罪人,对母亲而言我是一个罪人,犯了无法向上一辈人尽孝的罪,犯了无法不在憾恨滞留之季离别的罪。父亲让外婆安心,他儿子是她那里的根,这辈子都改变不了。
骨肉终将分离是生命给人的定义,即使白发送黑发,人送人不该也没有资格去怨恨谁,命运它不是谁。活着的人,指不定哪天就以哪种方式对一切的一切告别,乡土气息的话是,不过眼皮一闭的事儿。
它常这么不经意地消逝,被留下来的无心人往往不能察觉手里握着的是什么,以及这类失去的含义。
从父亲的电话里得知她活不过当晚,我趴在课桌上不停地哭,哭到反胃,唾沫混着食物不停外呕,强忍到铃响奔走而出,搭车下车进入白色建筑,电梯升至四楼启开的第一瞬我看见了他。似有话对我说,低头的父亲十指紧扣两肘放膝静坐在等候厅,缄默半晌竭力组织措辞,好让接下来的对话显得不苍白无力。
父亲说,不要怪我,我已经尽力了,去过规模更大的市中心医院,主治知情后没收红包,还准备去武汉,打听过了都说这样的情况没得救,我陪你在这里坐一会儿,你先调整心态,待会儿进去别哭,你是男人,你妈也不会想看见你哭的,她那么坚强,你懦弱了她会心伤,这不是谁的错。
心伤,懦弱,隐瞒。母亲嫌弃女人无力的样子,她不希望自我嫌弃。虚弱到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对前来探望者咧嘴微笑,尽量让唇角有上扬的弧度,为了不让她看到这幅模样,亲人强颜欢笑争先夸她情况恢复得好。小舅提了煲的骨头汤去探望,喝完汤的母亲想吐口痰但是没有力气用纸巾去接,小舅要帮她可她执意不,小舅提议帮她按摩,只要稍微捏一下,骨头就不那么疼,她点头。
厅内盆栽摆放的是几株嫩青枝桠,上面未开一花。父亲突然又轻拍我的背开口道,现在是光秃秃的,春天来的话还会春暖花开。那个时刻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窗外寒风凛冽虹灯闪烁,过道上满是病铺,红色的时间在计时排里流动,墙壁上张贴着各式广告。一张张囊括平凡宁静的面孔望向经过他们面前的人。
我以生命消逝的速度走向那扇门,隔着嵌凿在门上的菱形窗向里面望了许久,平静地推开门。
“曦儿啊,在校不要想妈妈,放假了来看看妈妈......”
“妈妈,我放假了来看你了。”
“你怎么又放假啦......怎么......”
“嗯,今晚我不回学校,放假了,来看看你。”
“曦儿你爸爸在哭什么,让他快些不哭......”
“嗯......他没......”
“我不恨他的......不恨啊......不哭呀......”
母亲急得眼角多出一滴泪,她分明已经没有任何气力了,怎么还能有力气流出泪。胸口堵塞竟无法迸出,我伸出去想抹掉它的手僵硬在床头。
第一次看见父亲落泪,一点都不安静,转过身的他喑嚎得像个孩子。听到母亲的声音,父亲赶紧背过身以免让人察觉充血的眼。我微笑地凝望母亲,抚摸她的额头,用蘸水的棉花涂抹湿润她白枯的唇。久未仔细瞧这张跟我如此相像的脸,掉光的头发竟可以重新长起来。原来她是如此貌美。
我陪在她身旁,仿佛儿时,她陪伴在我的身旁守候我入睡。
观测室的主治无法解释母亲超出常态生命的那四个小时多自哪里,虽然只是挣扎着翻眼。
“放心,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两万的墓,算得上好了,你对他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
在我的期盼中她摇了头。没什么可说还是要说的太多却来不及说,这种死寂并非我所料想过的诀别该有的气氛。
翌日破晓我急匆匆理了发,按照习俗至亲百年后的三个月内其子女不能断发。待我疯了似的冲进那间房,她的视线从父亲的脸转向我的眼,我们对视了数十秒。失去光泽的一双瞳孔缓缓收缩,瞳仁里映照的墙壁光亮逐渐黯淡,一丝一滴沉入海底。
母亲来不及看见,她为之流过血的人终是为她流下了泪。
山坳多出一座坟墓,荒凉如我体内的心脏,死亡充满诗意,我写下两句诗“命中注定我与爱我之人早早诀别,命中注定我会彻底丧失一次自我”。我不懂事儿了似的开始去伤害亲人,固执地以为自己是最大的受害者,埋怨早早离开的母亲让我像一个听着观众笑声落幕的落寞小丑,埋怨自己的虚荣为了所谓的爱情而忘却对生母的一份关怀,埋怨自己的无能面对赤裸的内心混淆笑容和哭脸,自大到捏词造句蔑视生死。
姑母说拔掉肉心里刺的方法是忘了母亲,冷不丁思念成了一根更尖的刺。
外婆怪母亲一人苦命祸及家人,劝父亲快些再找一个续任,那个男人习惯性抽烟不语,抽着抽着掐灭烟头,拿出亲撰的墓志铭说,妈,你别管了,这是我为道萍写的,不请人了,花几百请人写不出我想要的。随即转身对我说,你不是喜欢写东西么,帮我看看。
寥寥数百古言,一改呆板严肃的文风,这般浓缩无尽真挚的文字,是头一遭。
我与母亲相伴十七年,父亲陪伴母亲二十二年。我难以弄清多出的那五年对于父亲的分量,更加难以弄清多出的那二十五年对于外婆的分量。在不同的时间因为缘的开始相聚,在相同的时间因为缘尽了分开。
缘像一根链,牵住了母亲和外婆,也牵住了父亲和外婆。
5.母亲卧病在床的那段时日,外婆随住医院悉心照顾。入院初期母亲的情绪并不稳定,也不能坦然面对正逐步走向自己的死亡。往心脏里插管或者因化疗头发掉光都引起她的焦虑和惊恐。为了逗母亲笑,外婆常常自说自笑,夜里等母亲入睡,外婆又会偷偷地润红眼。有好几次,我看到外婆将多出来的白发梳到黑发下面。
我去看望母亲,总等到病房里的抽泣声停止后还要过上一会儿才进去。一幢只有两层高的肿瘤科,外墙壁被漆上深绿色,带锈的铁门半遮半掩。护士们在这段入院高发期忙里忙外,推担架车拖卷了被褥的人进出电梯门,细长的铁柱悬挂吊瓶,随处可闻的药水味刺激呛鼻。时不时听到个中探望者指向某张床铺道,快看,快不行了那人,怕是又一个要死了。我被父亲蒙在鼓里,意识不到她的病情严重到何种地步。父亲对他的学生说:“我知道我的孩子是有些恨我的,恨我骗他,却又不好说些什么。”
花费后半生去释怀消化记恨,不如花费前半生来学会宽容。倘若一个人没有后半生,那前半生就应当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没有什么是不可宽恕的,正如对待运命的母亲。
家中休养的她佯装乐观从未跟我提起过死亡,却常对邻家开玩笑说自己从死亡的深渊爬上来。再次入院,我代养了她的狗,父亲打电话让我去医院的前天下了整晚暴雨,淋湿而受惊吓的狗冲到马路上被一辆摩托碾伤前腿。我通话给母亲,良久,那头传来虚弱地责问:“顺风被车碾了?你怎么没拉住它?它死了没它没事儿吧......”
挂完电话我愣在雨中,拴住拉扯过我的存在开始狠狠鞭抽我,疼比剜肉忍不住生硬地哽咽。后来的一天,顺风的确死了,它和自己的孩子将邻家的狗咬成重伤,姨爹传来消息说是顺风失踪了,之前跑出去再远不超两天就会跑回来,两个月不见踪影肯定是被人下了药。当然母亲无从知晓,若晓知恐不免一顿伤心。
朋友对我讲起他爷爷的去世,老人家说,让一件本身很难过的事情变得让人感觉这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没什么值得惊讶的。起初的疑惑烟消云散,错不在信何种教及其面对不幸时的各种揶揄搪塞,就人而言,人对生的选择是双向的。
母亲不知道我听见过她的哭声。一个母亲懂得如何安慰自己哭泣的孩子,一个习惯被安慰的孩子却不懂该如何去安慰哭泣的母亲。
原来抽疼我的是它,从她那里传递过来,由我传递下去。
血脉是一根不会上锈的链,连接我们三代人。爱是一根不会断节的链,牢固地贯穿这个家。外婆会和她的儿女那样,平凡的活过,平静的离去,直至记忆败给时间,□□败给寿命,不会有谁记得住她或他的名字。但也有谁,不会真正忘记她或他的名字。不会忘记在浑朴光阴里老去甚至逝去的故事。一切失去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归来,比如上天失去了她而归来了我。
两年后,外婆的头发近乎全白。外婆的一生和土地相连,土里长着她的血泪和苦难,埋了这根链。快满二十岁的我试图解释生命的韧度,通过外婆手握的那根链,我目睹了它。
6.高二下半年有过一个教授了我一节政治课的女老师,名字我记得很清楚姓王名志英,因为她人长得很漂亮,出于男儿本色我甚至记得她胸不够大但腰足够细,脸上眼镜松垮,从讲台上下来转一圈时不时用手上扶镜框,留半长发不扎结,背微微驼,可能这也是导致她的胸看起来不大的一个原因,但这一切都不影响她那张漂亮的脸蛋,粉嫩小嘴高挑鼻梁,水灵双眼顶托一乌秀发。在那节课之后后来不久的一天,那天我也记得异常清楚,因为我要送走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女人。印象极其深刻,在火葬场这种地方居然遇见了峡高校长郭道林校医务室主任体育老师王猛先生以及各位女士先生们,色容悲戚结群转悠。王先生怀抱一块木嵌相框迎面奔来,随意瞄了一眼,居然是比我大了十来岁的梦中情人志英小姐。
回到学校就听见流言传开来:
某年级某老师自杀啦,对,好像是跳河死的。我的天,冬天呢,她居然脱光了。扯,她还穿了内裤带了胸罩的好吧,衣服留在岸上里面有封遗书呢听说是她打夜工写的她的空间里也有类似的日志呀。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就想不开呢你们说。这个这个,你看某年某班级学生,放出言要打那个姓张的男老师......有说被男人玩完后甩了的,有说厄运太重一个人承受不起的,总之就是死了,与我挚爱的女人在同一天对这个世界挥了手。
人类崇敬的憧憬的存在往往戏谑如此,有人想活命命不让她活有人给她日子过她要死不活然后就真的自个儿不让自个儿活了。学生们逛逝者空间留言大体俩字,伤心,我也俩字,死好。我深刻意识到三年前有这种想法的自己是如何狂妄到一叶障目,像当日我写下的那两句破绽百出的诗。无知不自知这东西,得被时间用潜移默化的残酷告知一个人自身。
这不是什么诀别,也不是什么自我丧失。颓废事小,丧心事大,无论何种选择被怎样的选择,该遇见的人仍会遇见过,该爱的人要爱过,到了离开,不留那么多遗憾,到了真的选择独自离开,不留下那么多悔恨,对自己也对自己以外的人。
我必须对三年前被我刻意怜悯过的准女人道歉,无关她到底是不是蜚语所传的那类“女人”。
在这个柏拉图无法生存的世界上,如果仍然还有她想要守护想要爱的人存在或者会守护她的爱她的人存在,她就不会在初冬的岸边留了遗书,走向冰冷的长江水。
7.一封信:
谢谢电影里演绎着的真实人生。
如果她的人生可以重来她仍会选择这么过,这样她仍可以当他的妈妈他仍可以做她的孩子。
像你一样。
可我想说,如果你重来,请务必把你最美的时刻留一些给你自己,别全给我。不要为我操劳,不要为我不能照顾好自己而生气,不要为我没能实现什么追求而忧虑,不要为我在你身边而不给自己夹菜,不要为我撇开你跑在雨里而忘了也给自己遮住雨,不要为我的怄气而不去睡觉,不要为我的自私而对别家的家长道歉,不要为我的不用功努力而对老师低声下气,不要为我的无理取闹而感到伤心,不要为我的难过感到难过,不要为我让自己的手起满茧,不要为我在冬夜的床边顶着昏暗的灯织毛衣,不要为我的感觉着想而为违背自己的感觉,不要为我的做梦而放弃追自己的梦,不要说孩子想做的梦就是你想做的梦,不要为我而这么容易对生活感到满足,不要为我去到一个地方而一直守候在家门前,不要为陪伴我一程而不记得自己想走的路,不要为爱我而忘了爱自己。
不要为我的昨天和今天而没来得及去算自己的明天。
如果你重来一遍人生别再选择这么过,和我换过来,真的,让我也傻一次。
是很傻,但很幸运,很幸福。
8.我确切记得一切眼泪开始前的那个雨夜,不曾意识将会重识。暴雨淹没这座城市,红绿灯的倒影投射在后视镜里,光斑交错雨雾,刚拿到驾照的母亲开得格外慢,当天四岁的堂弟手腕处粉碎性骨裂住进医院,叔姨远在异乡打工,由父亲全权负责幼弟住院等一切手续。那晚母亲特意煲了热鸡汤驱车去探望幼弟,父亲用口述的方式告诉了她检查结果。回来的路上,车窗上了浓雾,母亲摁动车内空调的按钮,不一会儿前窗上的雾消散了,我伸手在玻璃上擦得车内吱吱作响,不一会儿擦过的地方又蒙上雨雾。夜归途中的离合器闭合了又开启,母亲在大雨中开得谨慎小心,父亲借钱买来的那辆现代就像一个甲壳虫停停进进,雨越来越大,出了市区路灯数减少路况糟糕起来,时不时听见“咯哒”声。母亲小心翼翼将车停靠路边让我在副座上不要开窗或车门,自己则撑伞出去查看,雨滴拼命砸着她的背,雾色雨幕里的人弯下腰又直起腰,尔后的场景发生过在所有爱那般操劳的母辈们的身上,她收了伞坐进驾驶座呢喃唠叨,泥垢太严重了,你爸知道我把车开进水沟里又会发脾气,弄脏了已经这可怎么好,兴说这次过后老妈就开不成了,可不能有任何闪失。
如今忆来,那时我自是无心在听。
以至于此后的那一幕在我脑海中不断上演。她自始至终安静地躺在花床上,像小时候我偷瞄她深眠时的样子。童年为了在午睡禁出时间溜出玩耍,我总会悄悄打开房门观察床上的母亲是否熟睡。以往母亲会装作沉睡放任我,而这一次她没有辗转或者醒来,让我不知所措。马路上人群喧往,鼓声震耳,天空晴朗,不禁猜想母亲在某个远处凝望我,人群散去后好几天,她仍躲在人群中的某处面带微笑地望向我,等待我发现她,就像我在陵园缓坡不小心瞥见的那个穿了薄纱的身影。
我想走过去,挽着她的手心回家。
外面阳光明媚,墙头枝桠在这样的温暖下隐约冒出嫩绿。我从仪馆入口走出来下了阶梯,此生最后一次回望目送母亲。
14—15年
献给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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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三年写了二三十万字的短篇 最近由于找工作没能潜心写作 遂将先前短的慢慢发到晋江